13
呃呃,莫忙。金武阳见刘所长进门就要落座,忙望定所长说:你喊小丽,叫罗主席也来,我们三个一起商量。
嗯。刘所长又被大嘴似的门洞吞了去,在外呼喊:小丽,小丽,咦,咋没人了?干脆,我去找罗主席。
金武阳耳闻门外,刘所长自言自语后,留下一串脚步声,独自在心中盘算——成立采金队,是件大事。事前,同老罗商量商量,再拿到党委会上过一过,免得节外生枝。
老罗这人,高瘦得像根木电杆,长期基层摸爬滚打,风吹日晒,雨雪浇淋,浑浊了双眼,油黑了脸面,棕黑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惟有那一口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还泛出些许比双眼还亮的光泽。
过去,老罗当过区委书记,算得上金武阳的直接领导。当时,金武阳当副书记要提为书记,老罗五十四五,要给年轻人让位,才坐了人大主席的席位。
金武阳才当镇党委书记,没注意遇事先征求老罗的意见,有几次在党委会上,硬端端地卡了壳。要遇上别人,金武阳会脸一虎、手一挥,啪!一拍大腿,定然硬扛过去。可偏偏是一手栽培过自己的老领导,咋能硬扛了去。
从那以后,凡涉及人事、钱财等大事,金武阳都要征求老罗的意见。
老罗呢,一根肠子通屁眼。退居二线的领导,过去叱咤风云,现在最怕别人把他不放进眼里,尤其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后生。
哼!那几年不是我,你些杂种还能有今天?当然,他总是在背地里这样慨叹,有时还在心底痛骂,过河拆桥的杂种!
他也清楚,现在的人,不是过去那样恋旧,都是朝钱看,朝权看,情呀,义呀,全成了酒后茶余的笑谈。
要是真跟这些后生犟了扭起,苦日子自然就是自己的。
老罗,不愧是一代豪杰,每次凡不顺心,只是在党委会上显显往日的威风,会后,从不多言乱行。说白了,还是一味地——捧着太阳过山。
老罗这度,的确把握得很到火候。金武阳刚当书记那阵,百事乱阵,移民、收税、撵大肚子、抓治安、搞企业发展,忙得团团转,没有注意他老罗。老罗在党委会上,摆过两次八卦阵,就再也没有违拗过金武阳。
金武阳也乖巧,从那两次过后,对老罗实行了五在先的策略,凡事征求意见在先;逢会老罗讲话在先,当然党委会除外;走路老罗在先;桌上要给领导敬酒,也是老罗在先,当然仅限于本县领导;逢年过节团聚,敬酒是敬老罗在先。
有一次,县委吴书记来镇上检查工作,镇上所有领导都作陪,饭桌上敬第一杯酒,金武阳就扯起噪子吼:吴书记,先请我们罗主席敬。
不,不!老罗直是推辞。
金武阳也不管不顾,直说:老罗是我们白龙滩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我们大家都尊称他是白龙滩的领航员。
喔,哈哈……好哇,老罗,来吧,领航员同志,哈哈……
当时,老罗心中涌起的滋味是不好形容的。
事后,好多天他都觉得,心里喜滋滋的润泽。
作为一个老同志,夕阳晚照了,哪能苛求太多,有人这样把你捧在了手上,自己也自当老骥伏枥。
人呵,终是个贱物,一旦内心情感被激活,终会爆发出超过常人预料的能量。正向激励,一切困难、问题都不在话下,会义无反顾地踏着困难前进,直到鞠躬尽瘁。反向刺激,情感受辱,一切尊严、威信都不在眼底,两眼喷火,要摧毁一切,直到毁掉自己。
这金书记也是,太客气了嘛。金武阳正在畅想,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是呵,金书记非要叫我来请你老人家。
金武阳双手一按藤椅扶手,起身迎出门去。
哈呵,老领导,请你来,我们商量件大事。
双手抱着个搪瓷茶盅,披了件旧蓝呢夹衫的罗主席,被金武阳一手扶了肩背,迎进门来,罗主席那古铜色的瘦长脸,笑成了灿烂的菊花,那双眯缝小眼,洋溢出欢畅喜悦的神采,头戴一顶有点泛白的蓝呢鸭舌帽。
来,来,坐这里!金武阳直接把罗主席按进藤椅圈里,他自己坐到对面木椅上说:刘所长,去把取暖器插上。
刘所长从老罗背后绕过去,捡起桌腿边地上的插头,插进地上那个污脏的长条形插板,退回来,坐到门边侧墙下幼儿椅上。
老领导。金武阳望定罗主席说:我想,镇上成立个采金大队,我们两个来主抓,把我们辖区内管住。
好哇!罗主席还没等金武阳说完,就激动啦:这样管起来,一是算个企业了,二是可以管好治安,三是可以管住黄金产品,四是还能为镇上创利。
我想,只要老领导扎起,在党委会上过一下,立马就整。
对!我支持。
我还想,通过成立采金大队,要把我们镇属机关,我们镇上的干部职工,都带富起来,都发点挖金的财。
好!我举双手赞成!
金书记。门口一个影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金武阳扭头望去,是白龙中学赵校长。
这门多领导都在这儿。就等你嘞,金书记。
哦,好好。金武阳一边回应,一边还说:只要老领导支持,那我们事不宜迟,晚上八点开党委会如何?
可以。那就这样。走,老领导,去给杨局长喝杯酒!
不啦,我来安排,叫小秦发通知,所长,就不另外通知了。
那好吧。所长跟我一起去。
我……
我啥我,走!
刚到楼道拐弯下梯处,龙娃子正好上楼。
罗老好,金书记,所长,我正要找你们。赵校长好。
金武阳侧身让罗主席、赵校长过去。
金书记。赵校长回望了说:我在楼下等你。
好。金武阳目送罗主席、赵校长下了楼梯,才站到水泥扶手的转角上,对龙娃子吼:龙娃子,你龟儿!太不落轿啦呵!还让人穿盆。啊?莫办法!金河坝有金河坝的规矩,你杂种是不是不想再操了,啊!给老子乱整。不是乱整,那你允许人去穿盆!?
放心,他就是穿了,也没弄清我们的真底细。下午,又撵上啦,撵上啦!
金武阳和刘光亮都明白,这撵上了,就是撵上了更红更旺的金线,太绝啦!金武阳心下狂喜,却板了张脸,只有眼波漾出些光彩,右手在罗汉肚上围住肚脐眼儿,一圈又一圈地划圆。
他们人呢?
主席赶回去,明天开啥主席团会。
金武阳直想笑,心想:啥主席团会,定是主席会。只听龙娃子还兴冲冲地说:
队长也开上车跑了,凉安乡出了杀人案。刚刚撵上,我就跑来报告。你们两个,恐怕——晚上来一下!还有,办采金队的事,黄开福没表态,其他人,都没问题。好,你们忙,记到喔,晚上的事!我走了,还要去买柴油。
看见龙娃子一阵风似的刮去,金武阳这才注意到,那龙娃子的背影,全被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黑皮鞋、黑色卡克衫,只是缺一顶皮帽压住那乱草窝似的头发。
呃,把你的车准备好。金武阳大声对刘所长吼。
放心!
14
帮哥,沙口在变了。独眼龙徐胜,怯怯地走到王富帮面前这样说:真的,沙口在变了。
王富帮穿双黑色长统水靴,站在山包似的沙滩旁,刚用脚咕哧、咕哧蹬踩了沙口,望了眼昏暗的天色,心中郁闷,正想下坑去看看,就听见总匠人在身后的声音,便侧脸看那右眼眯成一道线缝的徐胜,懒得言声,听见徐胜还在怯懦地说:
下头……有点……闷红。
闷红?
虽然,徐胜话音若蚊蝇般细气,王富帮还是感到心被什么一揪,一抓,一扯。底下闷红,缺了氧气,多了一份艰巨。马尾子、锥头、匠人在坑底时间一久,就很难支撑,严重了,还会窒息。
他这样一想,说声:走,看看去!
帮哥。黄武摸着圆圆的光头:马尾子又跑了几个。
又跑了?
是啊,水往低处流,人往红处走,马尾子苦苦挣扎,挣劳力钱,不撵红滩,工钱都得不到,不跑才怪,王富帮这样一想,自然心静地说:跑就跑吧,再找几班。
还没找到。
现在,还有几班?
只有那两班马尾子。
王富帮明白,这两班马尾子,从抬明坑都跟上走,牛角湾破土又是这两班马尾子,一班五人,总还有这十个马尾子撑着。
时下,空撵,要加快进度,非三班马尾子不可,唉,没到最后,没落砘,再孬也要挖出个气势,非撵不可!
这样一想,回头对黄武吼:路上拦两班!
好!黄武从棚屋边拖上根柴棒,像强盗般上公路去拦截。
王富帮钻到坑底,同徐胜蹲在坑尖处,只见头顶牵吊的灯泡,被团团的雾罩住,像热气蒸腾的澡堂,他深深吸一口气,感到憋闷,抓起一把沙,有点乌油渍色,沙中夹绵,终于甩掉,发财的希望应当快啦。
他心下这样想,丢掉手上的沙,啪啪地拍了两下手。他朝前望去,黑乎乎的尽头,一堆散沙小山包似地摊在那里。
一个锥头和一个马尾子,紧贴坑壁,无奈地坐着望定两位老板。身后叭哧、叭哧的踩水声,进来一个背沙的马尾子,坐地的其中一人,躬身端起装满河沙的撮箕。
走,帮哥,我们上去。
王富帮懒得应徐胜的话,转身弓着腰爬行上去。
海云!一出坑道,王富帮就朝老板棚屋喊叫,叫那值了夜班正睡的吴海云。吴海云!
来啦,来啦。老板棚屋隔壁,一个女人回应,一听就是龙丽的声音:吴哥,吴哥,帮哥叫你!
来啦!吴海云一手掀开麻袋门帘,一手揉着睡眼出来。
有事?帮哥。
嗯,把鼓风机安到二道坎去。王富帮想只有用这种土办法,补充坑底的氧气。
哦!吴海云顿时惊醒,知道事态严重,否则,马尾子都要溜走。
他忙返回棚屋,手提鼓风机,肩扛一圈蓝色胶管,又用头顶开麻袋门帘出来。
徐胜跑过来,帮忙提下肩头的胶管,两人匆匆抬入坑道。
帮哥。王富帮循声望去,龙丽穿一件水红色防寒服,站在老板棚屋隔壁的厨房兼住地的棚屋门口,望定他。
喔。王富帮边走边回应:我以为,你不来了。
哪会喃,有些事,一时没法走脱,才迟了几天。龙丽冬瓜籽形粉嫩的脸上,浮起两片红霞,一双丹凤眼不好意思地看去一边,两条齐肩的辫子垂在脑后,正一只手扶住门枋,一只手搓捏着衣边角,这样解释。
哦。王富帮懒懒地朝老板棚屋走去,有要紧事?
要紧嘞!龙丽转身提了个蓝布口袋,真的要紧嘞!边说边撵了进去,坐到王富帮对面的床沿,我说,帮哥,龙丽把那布袋放上方桌面,我去龙家院,找龙五婆给你算了命。
给我算命?他知道,龙丽家在龙潭湾,离龙家院少说也有二三十里路。真给我算命?
嗯。龙五婆说,你是个大发财人。
嗤!发财人?
真的,她说,你不发腊月,必发正月!
灵不灵啊?
龙五婆,你没听说过?
听说过,她十算五双准。不过她从不轻易给人算的。
正因为嘛,所以,我跑去找她。也是你运气好,那天,她正高兴嘞。她说,冬月十八要你在牛角湾后头的黑池包上,杀只公鸡,烧三炷香,敬一下黑池龙王。有必要吗?
有必要!她说,这天遇冲,如果误了,腊月十八一定要敬,而且,非敬不可。只要敬了,包你挖红!龙丽看了看半信半疑的王富帮,继续说。
她还说,你挖红了,要做两件事,一是不要忘了她,二是你要在黑池包上,建座小庙,让周围人都能敬拜黑池龙王。
扯!都成了这样,要死不活的,还能修庙?王富帮在心中冷笑。要真像龙五婆言中,两件事没问题,只是,都七十多箱了,还没点起色。
好事多磨嘛。她还说,你是大富之人,要经磨练,一上运就好啦!
唉……上运?要不是龙娃子那晚黑送点钱来,不晓得垮成啥田地了,王富帮没说出来。唉,啥时才上运哟!
莫急,帮哥。我这有三千块。给你。龙丽扯开桌上的蓝布包,露出两扎蓝莹莹的四人头,两扎伍拾元票券。
给我?
二天,你还我就是。或者算我入股嘛!龙五婆告诉龙丽,王富帮现处关键时刻,需牛冲,只要有属牛的伙伴,一冲必发。龙丽就属牛,心下知道该咋做,嘴上又不好说,只说:就算入股。
这坑,你还入股呀?
入!你挖的坑,都入。
王富帮不敢看龙丽的眼睛,更不愿收这钱,三千块,容易么?他心知肚明,从坑子破土,焦远志就介绍龙丽来当火头军,不仅没领过一分钱,这还拿钱入股,分明是睁眼往火坑里跳呀!
老焦晓得啵?
要他晓得做啥?我自己的事情!话虽这样说,可龙丽那粉嫩的双颊泛出了羞涩的红云。
未婚夫都不让晓得,我更不敢接啦。
你说哪里话?不是不叫他晓得,是今后该他晓得的时候再说。龙丽顿了顿,脸上红云未消,口气坚定:你个大男人,咋兴婆婆妈妈的,你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钱嘛,扭扭捏捏。
几句话像闪亮的钢针,穿透了王富帮的自尊心。
那好吧,算你入股,亏了莫哭!
说哪里话,我是那种人么?龙丽看见王富帮,终于收起了方桌上的钱,放进床头绿色的保险柜,心下乐滋滋的。她自从被未婚夫介绍来,就一直在冷静观察身边的人和事。
她觉得王富帮是个心慈如佛的汉子,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照顾好那两个结拜兄弟,宁愿自己吃**面,也要把马尾子的工钱结清,宁愿自己承受压力,也不愿把愁苦分人。
她虽然已被父母应许给了焦家山的焦远志,读过初三就辍学的她,也有点现代的独立意识,她知道,王富帮已有家室、儿子,可心中偏就暗暗地喜欢了这汉子。
她把两个男子汉,装进心里,用心秤评定,无论如何王富帮的重量都胜了焦远志。尤其是前几天,连吃几天**面,焦远志就咬住她耳朵说:我们走球!她用不解而且愠怒的眼神盯了未婚夫一眼,啥话也没说,只是心里觉得,这样不合适,大家都捆在一条船上了,应该同进退、共生死,哪能当这缩头乌龟!
焦远志却对王富帮说,村上有事,要报报表,要撵税费,邀她未成,就独自回了焦家山,至今不见人影。
焦远志走后,她觉得颜面难堪,就像鼓足了勇气,要临阵冲杀,突然未婚夫怯了阵,战局出现空档,只有她顶上,对王富帮说了声,回去想点办法。就离开了牛角湾。
她回家硬要了三千元移民搬迁费,去找过了龙五婆,龙五婆说她是个有福无命、有缘无分的人,一生劳碌,多灾多磨,既沾桃花、又带孤寡,不过有属羊、属猪的贵人相助。
要改变磨难,必须行善积德,扶弱济贫。
龙丽想到此行,纯粹是为了帮弱济困,王富帮属羊,是不是命中的贵人,姑且不论,现在人家有难,拉人一把,也算积善积德的事情。
龙丽清楚,她对王富帮的感情,绝不是儿女情长,纯粹是那种对能干兄长的同情,敬佩。
王富帮蜡黄的脸上愁云不展,剑眉紧锁,挂在双眉之间,扭出三道皱纹,像个倒写两点的小字,两瓣大蒜似的大鼻头,两撇八字胡须,罩着像染过鲜血的鲢鱼似的宽嘴唇,龙丽走后,他独自孤苦焦虑……
唉,真是骑虎难下!收车吧,万一金隔一张纸,叫别人撵红了,自己倒怄一口气;挖吧,看看难以支撑,没箱木,马尾子工钱,伙食开销,一应费用,哗——哗——地往外淌。
在这金河坝操,真个是挣钱像针挑土,用钱如水推沙!
幸好,有两个好弟兄,幸好,有龙娃子那头蠢驴;幸好还有焦远志、龙丽,慈心善意,值班费、煮饭工钱没发一分,不仅没有怨言,还伸手援助,村上电费欠了好大一堆,也没来催,定是老焦从中说话的。还有,白龙镇街上,平庄鞋店的刘老板……
王富帮脑海里,尽闪现出一个个好心人的身影,仿佛劲吹了缕缕和风,但仍然提不起精气神儿。
你们都住对面那几间屋!王富帮听见黄武在外头吼,过去,过去!那边!床呵?床在地下,没看见吗?啊?
啥床呀!王富帮想,就是一堆又一堆谷草,堆在地上一排木棒上,马尾子总是合衣滚进谷草堆中。
帮哥,帮哥。吴海云,兴冲冲地进来说:遇牛了,遇牛了!
啥牛?
白牛。
白牛?王富帮像弹簧弹了起来,双眉顷刻舒展。
挖金,一旦遇上白石头挡道,定是要发财的好兆头,白牛卧黄金,青牛空卧腿。遇了青石挡道,定亏无疑。
走!王富帮吼:看看去!子弹出膛般飞了出去……
(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