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艰难岁月 15-17节
作者:边缘英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586

15

王富帮忘不了,去年初春同徐胜结下的白牛情谊……

耿直、心好、不整人、讲信用,这些人们敬佩的德性,王富帮三兄弟,是操响了白龙滩的。

那天,三兄弟正在王家院明坑边,商量收车。

右眼眯成一道缝,中等个子的徐胜,提着一个白色编织袋,斧把不老实地探出头来,四周窥视般地晃来晃去,斧把上挂了个红色塑料安全帽,那张古铜色脸上洋溢出愠怒、愁苦、无奈的神情,穿件蓝布中山装,左上兜脱了线,垂吊胸前像狗舌头,右下兜掉了一只角,向外翻垮成三角形,穿双橄榄绿旧胶鞋,急匆匆地走来。

老板。徐胜向吴海云说:我找王老板。

找王老板?吴海云念叨一句,回望了一眼身旁的王富帮。

啥子?黄武迎上去,一手叉腰,一手半握了拳头,气势汹汹地拦住:找王老板啥事?

嗯……徐胜见这人,五大三粗,黑而壮实,光头,满脸横肉,凶光刺人,便怯了**分,话语哽在喉管里,只是嗯……

啥事?

徐胜见黄武身旁,一个不瘦不胖,不高不矮、不黑不黄也不白净的小伙子,左偏头下两道剑眉浓浓地凸挂在眉骨上,一双鼓亮的大眼睛,闪烁出威严而又慈祥的光芒,两个鼻蛋像两瓣大蒜对贴在那里,双唇大而薄,唇上浓密的八字胡,显出阳刚之气。

那人用左手,正把前额的发丝往左后拢,找我啥事?

你就是王老板?

徐胜望了眼黄武,见那黑壮汉少了许多凶神恶煞的神光,又才增添了些许勇气说:

我想……老板,去把金厂沟二号槽子买了。

为啥?

说来气人,那庄老板……

走,走,吴海云打断徐胜的话说:屋里说,屋里说。

原来,金厂沟二号金坑,是江堰人庄四毛子挖的。

徐胜当总匠人,庄四毛子对徐胜一吼二骂三还打,工钱也不给一分。徐胜心底窝了一团火,决心寻机报复。人嘛,总不能做事太绝,都是跑金河坝的,打伙求财嘛。

徐胜对王富帮三兄弟说:前晚上两点过,我带上徒弟去架箱,脚下一条白牛,我探了探,不过七八尺大小。

你们都晓得,一遇白牛终是要发的。我偏不叫你发,我叫两个徒弟,直往外河架箱。

昨晚黑,我去跟庄四毛说,撵不上了,咋做?妈的!他一拍桌子,对我骂了句。今早上,庄四毛子把几个老板和我叫去,说两万块卖坑子,谁愿买就卖给谁,要我们四处找买主。

我早就听说,你们几个老板耿直,看你们愿买啵?你们只要买了,我保证你们两天内挖红。

坑子,花了一万块买过来。

第二天晚上,徐胜领着王富帮三兄弟,下到金坑,钻进边门斜斜杀下去的坑道,走到尽头,徐胜又后退了四箱,朝右手边“咚!咚!咚!”几斧砍开箱木架,搬开一个坑道门,掏尽沙石,露出一个洁白的大石头顶,像个大瓷碗扣在河沙里。

他们四人轮番挖掘,合力将那白牛掀开,立即黄灿灿一片炫目耀眼。

王富帮三兄弟,都惊得呆了。

王富帮,剑眉凝固,眼睛眨都不眨;

吴海云,惊得双眼圆瞪右手指着那黄灿灿的景象,发不出声音;

黄武,更是惊异得合不拢嘴。

只有徐胜,取下红色安全帽,啥话没说,用双手捧了一帽子金沙,端上,转身就走。

站住!黄武第一个解除惊异,吼了一声:站住!

反悔啦?徐胜转过脸来,见三人都盯牢了他,尤其是黄武,像头狮子般凶恶,便低头嘀咕:

咋…说话…不算数?

徐胜捧了那一帽子沙,垂了头站在那里。

不是。王富帮忙说:哪有反悔。那一帽子沙,归你,但你不能退出,跟我们一起干!如何?

真的?

君无戏言!你硬要走,也莫办法。只是你要守口如瓶。

走啥喔走!只要你们不嫌我,我就不走!

第六天,庄四毛子带了一伙人,杀了个回马枪,出八万块,买回金坑。

五六天光阴,他们每人赚了五万多块。

这次,王富帮一听说白牛,顿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子弹出膛般的冲进了坑底。

坑道很窄,地气变成乳白色的薄雾,弥漫升腾,脚下水浸浸地一层地下水,正往龙窝子流淌,三个火箭泵插在箩篼坑似的龙窝子中,三条黑色的水管顺着坑道边,往外抽水。

王富帮跟徐胜走到坑道尽头,徐胜从右壁顶上扯下一盏电灯,提着线照着前路。

这里,看,多白的牛!

徐胜蹲下去,用左手掏了掏前面地上的散沙,果然,是个洁白的白牛顶呵。

咚咚咚!黄武早拿了红钎狠插坑道壁下:噫,这牛还大嘞!

海云。王富帮说:把扒子给我。

吴海云,应声从箱壁处拿过一把草锄:我来,我来。他把脚前成堆的散沙,朝身后勾开,仍不见白牛的边沿。

只露出圆而光亮的白顶。

看来。王富帮蹲下来,按住白石头顶说:这家伙还大嘞!是有点大。

徐胜提着灯,蹲在王富帮身旁说:不晓得,它到底有多大,我想,还是撵。这阵势,我们刚好在白牛背上,要设法摸到牛肚子。

嗯,撵!

16

两盏日光灯,把长方形的小会议室,照得通明雪亮。

烟雾,弥漫缭绕,裹住灯辉。

屋中,前后放了两个木架火盆,盆中烧得红旺旺的木炭火,尤其是那红火心,就像炼钢炉堂,红亮、温暖、灼人、刺眼。

火盆两边的墙下,清一色的单人布沙发上,分散坐了**个人,沙发间均以枣红色茶几相隔。

迎门对面,双扇玻璃窗下两把单人沙发上,金武阳、罗主席一边一位坐了,中间木茶几上,紧靠墙放一个瓷花瓶,瓶中插了一把五彩斑斓的塑料花,细细一看,花瓣间灰尘扑扑,花瓣与绿叶间偶有蛛丝牵联,花瓶前,放着个白晃晃的不锈钢保温杯。杯子前一个仙女横卧的白瓷烟缸丢了**个烟头。烟缸前,摊开一个笔记簿。

金武阳,容光焕发的靠坐在右边沙发上,端起银光闪亮的不锈钢保温杯,喝了口水,把三分酒意,写在脸上。

罗主席,坐在左边,俯身烤火,左手放在右膝盖上,右手夹支烟悬在半空,仍披着那件短呢夹衫。脚前火盆上红亮的炭火边,温烤着他那个瓷茶盅,他正望着火说:

刚才,金书记讲了,今晚三个议题,要大家讨论。计划生育,税费催收,哦,还有乱砍滥伐,我都不打算讲啦。只对乡镇企业发展问题,谈点意见。

现在,发展形势逼人,人家都在跳跃似发展,我们白龙镇也不甘示弱。我们有潜力,有两大机遇,一是移民搬迁,明年关水,要突击搬;二是挖金,水要淹,人要搬,黄金更要挖出来。

我看,可以搞个采金队,把我们辖区内统起来。

金武阳喜滋滋地听着,听着自己的主张如何变成了号令。这黄金的诱惑,谁又抵挡得住呢?他边在心里想,边环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扫了一眼,两边散坐的七个党委成员,从右边开始,解读每个人的神情。右手第一把沙发,坐着杨副书记,老实憨厚,瘦长脸上正漾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是个靠得住的主。紧挨着是曹副镇长,自己侄儿,一笑,左脸膛就陷下去一个胡豆大的窝儿,看看看,又漏出了那窝儿不是。

隔张空沙发(沙发上堆了摞文件、材料),坐着党政办雷主任,白白胖胖的中年汉子,快五十啦,正伏在右手沙发扶手上,往那个大记录本上做着会议记录。这人,一张铁嘴,一个烂笔头,大事做不来,小事不屑做,成天背了双手,高视阔步,对秦小丽、炊食员、蚕桑员、移民专干、国土管理员一应人等板了面孔,俨然老板姿态。

嘿,金书记,你要注意哟,罗主席从没把你放进眼里。雷主任老是低声提醒:嗨,金书记,曹镇长私下说你莫名堂。嗯,你千万小心,人心难测呵!这人,总爱把一些挑拨言辞裹进关心领导的话里,这种人呀,是最要提防的。

门边窗下两把沙发,刘所长靠门边坐了,里边空着,刘所长不停地抽烟,抽几口去地上灭了,端起搪瓷缸喝几口水,俯下身伸出双手烤一下火,又忙忙掏出烟点上,抽几口又去地上弄灭。如坐针毡一般,恐怕那心,早飞去龙娃子的金坑里。

他这人,实打实,铁板上滚钢豆的性格,服了你,上刀山下火海,头不回眼不眨;不服你,哼!月亮坝里耍刀,明砍你。

金武阳从刘所长身上收回目光,又瞅左边。

左边坐着武装部长马仁发。女副乡长瞿明秀。

……机关职工,也可以在这次机遇中,发点小财。我就讲这些。罗主席,俨然一副领导腔,结束了他激情昂扬的讲话。

我说……

这事……

没想到,一听挖金发财,赵校长和姓曹的,都抢了发言。

赵校长。金武阳声压众人:你先说,曹镇长,你等一下。

我说。赵校长伸直腰,笑望了金武阳说:罗主席说得对,我们中学也去挖口槽子,保证不影响教学,同样给镇上交管理费。搞采金队,这个办法好!我赞成。

这事。赵校长话音一落,曹镇长就抢着说,好点子!县上有的部门,有的领导都遍河坝挖,何……

莫乱说!金武阳怕分散注意力,把那不宜公诸于众的事抖出来,急忙干预:只说我们自己的事!

嗯。曹镇长立即改口:我们何不来它个近水楼台。就是来客办个招待,也免得煮红苕揩屁股——倒巴一坨。

嘿嘿……

一阵笑声过后,曹镇长又正色说:同时,我们既收管理费,还可以创税,乡镇企业产值,谁敢匹敌?如果领导同意,我都想去带队挖金,一年,少说挖个十来万,不成问题。

少夸海口!还有啥?

还有。曹镇长接着说:我看,啥时把支部书记弄回来开个会,说一下计划生育,处理好二三类地区交会处的矛盾。

是呵,也不知凭啥依据,划的类区,只隔一个地段或一道梁,或隔一道小河,甚至只隔一间房,这边是二类区,那边是三类区。二类区,禁止生二胎。三类区,一孩是女儿,间隔年龄够,可以生二胎。这工作就难做了,往往出问题,也在这交会处。多次向县上反映,没有回音,国策的东西,上面不动,下面就不敢移,只好硬整,往往是,整得干群关系僵硬,计生专干去了,老百姓不仅不给煮饭,还指使狗去咬,真没办法。

还有,税收的事,连年上清下不清,下面该收的,历年累欠已经是二十多万了,幸好,这几年,可以拉马填槽,给垫过去了,长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呀。

金武阳也清楚,这上清下不清,终有一天过不去,但目前,移民、金民已搅得不安宁,哪还有心思管那下清,过一天算一天,拖一年算一年,陈年旧账实在难有精力去翻。

所以。曹镇长仍在说:我以为,罗主席点子太好了,办采金队,起码可以缓解镇上的财政压力。

我以为。马仁发不紧不慢地说:采金队可以办,不过要办得有规矩,不是件容易的事,金河坝,可以说,是另一重天地,另一个社会,要凭实力,凭势力,才能站稳脚跟。

我认为,要办好采金队,关键是四条。一是要有坚强的领导,二是对每口金坑都要有行之有效的监管措施,三是我们镇干部,要亲自驻坑监管,以防被吞掉,四是还要顶住上面的压力,明说,党政干部、机关职工能不能参与挖金,这,本身就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不要我们刚好蹬起八只脚挖,上面突然下令禁止,那我们可就惨啦,这最后一条,全靠金书记顶挡,金书记顶住了,我们才敢大胆地去干。

马仁发突然住口,金武阳正喜滋滋地听下文,突然像断了电的录放机,音乐戛然而止。

没有啦?

暂说这些。马仁发侧过脸,望定金武阳,手在双膝间对搓不停,分明那双唇挡回了许多该吐未吐的神秘。呵,真个机灵鬼!把挖金成败一下子套在我金某头上。

都表个态,还有啥好的建议,像马部长这样,提出来。呵?

我说。杨副书记接过话说:这是件好事,关键看我们具体操作,这是有点考手艺。我想只要金书记和罗主席直接抓,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更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金武阳瞟见,罗主席俯着的上身,伸了一下腰,笑笑地吸着送去嘴上的烟。

只听老杨说:我没其他意见,看其他同志。嗯,老雷、老刘、还有小瞿。

金武阳很不满意地望了眼杨书记,说他言之无物吧,又话中有话;话中有话吧,又同白开水一样,缺乏实质内容。

我说嘛。雷主任握笔的手悬起来,手腕按住扶手上的大记录本,扭头望着金武阳说:

这个事要慎重考虑,挖金这件事,弄不好,亏得一塌糊涂不说,还弄出些麻烦事。

金武阳雪亮的目光,接住雷主任那溜滑的眼神,雷主任立即环视到罗主席、马仁发的脸上说:

不过,只要组织好,也不失为一种生财之道。

金武阳对这人,心生厌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口气立即就变了。

我认为,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可以尝试。我没意见。

瞿副乡长望着火盆,双手十指交握,搂了双膝,明确表态。同意搞采金队。

我说。刘所长见大家都表了态,又俯身去地上摁灭烟头说:

这事莫啥讨论头,好端端一件事,下决心办。我们全体干警,全力以赴,为大家发财保驾护航。

金武阳听大家发言,本来三个议题,咋就集中到了挖金这一事上,看来人心向富,都想挖金,又怕承担风险,真是想吃羊肉又嫌骚臭。

我看,这样吧,时间不早啦,我归纳一下大家的意见,呵,罗主席,你看如何?

好呵!

我看,年终工作,千头万绪,主要抓好三方面的工作,一是负责迎接各种检查,请雷主任准备好各种文件,材料,要是我不在,请老领导多费点心,一个目标:我们的各项工作任务各项目标,都要在全县乡镇前头。

二是搞好稳定工作,尤其是移民、金民的稳定尤为重要,金民防止出现重特大事故,移民要防止闹事,还有计划生育,催收税费,制止乱砍滥伐,主要靠各片区的领导和驻村干部,多留心多做工作,党政上曹镇长具体牵头挂帅,适当的时候,把村两职通知回来,开个会,打个招呼,同时,刘所长要紧密配合,千万小心,严防岁末出事!

三是抓好乡镇企业的发展,这事,县上一直吼得凶,盯得紧,要求书记负总责,我就主抓这事,还清老领导扎起。

成立采金队,大家一致认为应当办。我想既然是党委集体意见,我们就干,我个人虽然有点怕,主要怕出事,怕担风险。既然大家同心合力,我就克己随众,硬上!

我看,是不是这样,镇上成立个采金大队,下设三个分队,分别由三个金老板担任,我们下来再分头落实。每个分队我们去个领导,具体监督。我们既不出钱,又要得利,还要有名,弄他个名利双收。使乡镇企业发展,跃上一个新台阶。

我们镇属单位、内部职工,愿入股、愿直接参与的,我们既不提倡,也不反对,更不评论,只是把握一个原则:绝对不能影响各自的本职工作!

包括整个成立采金队的事,我们都坚持只做不说,不宣传,不汇报。干出点名堂了,再说。

至于,成立采金队的时间,今天是二十三号,离元旦还有七八天,我看,干脆在元旦前成立起来,不然,今年乡镇企业产值又要吃亏。

金武阳停顿下来,端起不锈钢杯,喝口水,本想通报一下乡企报表的事,想想,还是不说的好。便环视了一眼大家。腆着罗汉肚,接着说:我看,这几天内,好日子,只有二十八号那天!

哦,对啦,我查查。罗主席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揣折了边角的一本小历书。哦,真的,二十八号,是冬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好日子!

那就定在这一天吧,时间紧了点儿,但只要抓紧,来得及。罗主席、我、马部长、刘所长,我们四个,主要负责筹办。具体事项,明天上午我们几个商量,就不在这里多说。

看大家还有啥意见?没有,那就散会。

金武阳一看表,都十一点过五分了。

跨出门,刚要叫刘所长,却被身边一个人轻拍了一下右臂,他立即转头一看,是雷主任,只好停步,站在黑乎乎的坝子里,对着暗处喊一声:呃,刘所长,楼上等我两分钟。

他不得不听雷主任说:明天,市财政局万局长要来,说要找你商量事情。

啥事,说没有?

没有,说见了你再说。

那好,你先准备接待,等他来了再说吧。

还有呵。雷主任凑过脸,压低声音,一股恶心的口臭,像那沤臭了的猪食味,从侧面扑来,挖金的事,你最好不要直接参与,就让老罗挂帅。谨防是个陷阱,我是为你着想呵。

哼哼!金武阳内心鄙弃的一笑,脚向侧边跨过一步,躲避那猪食味的口臭,嘴上不置可否地:嗯喔。一副纳善言的沉思状。

金武阳见雷主任,谏言之后离去,那黑黑的身影,被洁白的日光灯辉吞进屋,想必是收拾会议室,这才在夜色深处轻蔑地摇了摇头,往楼上走去。

17

夜深人静。

一辆北京吉普车,像甲壳虫,溯白龙江向上游爬行。

本应寂静的国道212线白龙滩辖区,由于金潮浪涌,反显出不甘寂寞似的繁乱。

解放牌、东风牌汽车,川鹿农用车,嘣嘣嘣的四轮拖拉机,还有穿梭若游鱼的两轮摩托车,都像赶场一般,在夜色中忙来忙去,行迹匆匆,一股又一股雪亮的灯柱,横空晃荡。

坐在吉普车右前座的金武阳,右手抓住胸前的扶手,望定窗外繁乱的车流。呃,老刘,咋这么多拉箱木的?金武阳看见前车满满一车箱木,像牛皮纸上盖满公章一样,一筒紧挨一筒。

哎呀,你才不晓得,这些,全是深更半夜偷运的,既莫得砍伐证,又莫得准运手续。那些小四轮、川鹿车都是我们辖区内的,东风汽车是周围乡镇的,解放牌要远些,说不定是甘肃林县或陕西棕县的。

嗯。金武阳望着前面,像有所悟似的嗯了一声,心下却想:为了发财,谁都敢冒险。

嘀嘀!嘀!小车鸣叫着超了一辆满载箱木的川鹿车。

金武阳扭头,望着滔滔奔流的白龙江,江中一幢小楼房似的采金船,***辉煌,正紧张地挖掘,船尾翘首向天的吐沙槽正不断地向江流中倾吐废沙。

沿江两岸,金坑密布,***连片辉煌。真是群星满江岸,辉耀人间。隆隆的机声,混入江涛轻声的哽咽,灿灿黄金的诱惑,形成国家、集体、个人一齐上,强采抢挖的壮观景象。

吉普车,从212国道上斜斜地驶下河滩,像跳迪斯科似的咚、咚!跳抖前行,闯过木棒、木板临时搭起的浮桥,又在河滩上咚、咚!地跳抖。

进入棚屋街,车速减慢,缓慢行进中,金武阳左右一瞅,那两边一间间铺面,灯光流淌,交相辉映,一个个金老板、匠人、马尾子的身影,在流淌的灯光中,若醉汉般晃悠。

一间间棚屋里,坐了许多衣衫破烂的马尾子,或吃饭,或抽烟,或望着录像看。人声嘈杂,就是听不见一句完整的话。

呃,老刘。金武阳忽然发问:这些棚屋摊点,都办过工商税务登记手续没有?

嘿嘿……刘所长忽然笑几声说:你是忙昏了头,还是咋的?这么多年,这些棚屋摊点,都是随着红滩兴亡,谁办证呵?啊?

嗯。金武阳若有所思地说:这,疏漏,疏漏!沿江两岸,恐怕不下五百间吧?

嗨!少说也有一两千个,看看,就眼前五六百米长的地方,两边棚屋摊点也有五百间。

嗯,有道理。这两千个摊点,比镇上的摊位来钱吧?

那还用说!有的店老板,一年下来要赚一两万嘞!

哼!一个摊点,就算一万,一年营业收入也有两千万!平均按8%征收营业税、增值税,一年也有一百六十多万!金武阳心下愤然难平地想,并没说出来,乖乖!一百六十多万!就按5%计征,也是一百万!从自己眼皮底下漏掉,成天还吼,没钱,没钱!纯粹是端上金碗叫穷!

呃。金武阳扭头对刘所长说:我们收税,咋就只盯住农业税,特产税,盯住街上几个摊位,咋就不到这河坝里来,啊?

这……也倒是!

对!金武阳心下冒出个新思路。回去,组织工商税务,研究一个对策,搞个清收队。管他的,税收,就是要抓大不放小,对!抓大不放小!

咚、咚、咚!正想着,吉普车又在河滩上几抖几跳,早把棚屋街流泻的灯光甩在车后,撞过一段暗夜,拐到了龙娃子紧锁的铁网门前,前方又是群星般的串串灯光耀眼炫目。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喇叭声掀动了网门内半空中四处挂着的灯泡,活像藤藤牵着瓜瓜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在昏暗的半空亮亮地晃荡,三台柴油机那隆隆的机声,疯狂地吞没了喇叭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嘀……嘀嘀……嘀!

来啦!龙娃子脸上的疤痕笑得扯歪到一边,迎近吉普车,守到车门边说:我说嘛,你们该来啦!

咋样?刘所长跳下车,迫不及待地问,啊?咋样?

好得很!

哼!金武阳只哼了一声,就先钻进了老板棚屋,一眼就隐隐约约地看见,盆窝子周围堆放了四五个湿漉漉的红布沙团,每一个都有脸盆大小,活像一个个俯伏在地的红毛狮子狗。

嗨嘿!金哥!老子们发啦!谁也没注意,蹲在盆窝子边,像条狼狗似的刘光亮,扯开一个沙包瞅了眼,顿**份般地狂叫:发啦!发啦!

闭倒!看你忘形的样!

刘光亮这才一惊,回过神来说:我还没见过这阵势。说完啪,啪,啪!拍了两下手上的沙,走到床前的方桌边坐下。

倒底咋样?金武阳见屋里只有三个人,这才问龙娃子:啊?

你们过来。龙娃子去到盆窝子边,捏亮吊在盆窝子上的两百瓦灯泡,半空中两个灯泡对应着晃亮。他打开脚边被刘所长扯开一角的红布包,像清油炒过的一堆河沙中,密密麻麻的沙金,放射出黄灿灿的光芒。

这是下午刚撵上的。龙娃子弓着身,把那几个红布沙团,一个个扯开,全露出乌油油河沙中黄灿灿的沙金。

金武阳、刘光亮都看得呆了。

穿出来!还是金武阳先镇静下来说:穿出来看看!

龙娃子过去,从床下扯出两头翘中间凹的穿金盆,蹲在盆窝子边,开始第一团沙穿。

一盆铲去,只有少半堆河沙堆在那木制金盆前段,那龙娃子却感沉淀淀的重,只去水中浪过几回,前后冲荡了几下,那木制金盆凹处,就集了一凹水浸浸黄灿灿的金子!

刘光亮提来铝制瓢,接住龙娃子倾倒过来的沙金,汤汤水水地半瓢,他斜倾了瓢,把瓢中余水倒入盆窝子,淙淙淙的响。

一布团沙,穿了五六次,那铝瓢便就装了两指厚的半瓢了。

刘光亮蹲在那里,双手捧了铝瓢,正等龙娃子倾倒。

金武阳看见龙娃子,神圣地举起木制金盆。那金盆凹处,一捧水浸浸黄灿灿的金子,一捧水浸浸黄灿灿的金子……

举起来,滴着水,滴着水,举起来,举起来……

刘光亮捧了沉重的金瓢,放到床前地上那个一千五百瓦的电炉上,龙娃子急不可待地把床头立木柱上的闸刀开关合上。

转瞬,那铝瓢中黄灿灿油浸浸的金沙上,白烟袅袅飘升。

龙娃子从床头两抽桌上,提过天平秤搁到床前方桌上,又扯过一张四开报纸般大的牛皮纸,摊在天秤前的桌面上,又拿了几张小学生书包大小的牛皮纸放在那张大牛皮纸上,手里把玩着筷子削成的竹刀,望定刘所长说:行啦!

好!

龙娃子伸手拉下木柱上的闸,刘光亮用一团黑乎乎的毛巾垫住铝瓢把,双手握把,把半瓢热气腾腾的沙金和烤干水分的沙子,全倒进了方桌的牛皮纸里。

哇!黄灿灿的,像座小山!

龙娃子俯伏上身,几乎是用鼻子去闻,熟练地用那把竹刀,一刀一刀轻轻地地往前拨金沙,拨一刀,噗的吹一口,把那乌黑的沙粒吹飞,留下的尽是黄灿灿的金片。

哇哈,九百八十五克!

妈的!刘所长激动得骂了句:给老子!

那四个包。金武阳伸手指了指那盆窝子边的几个布团问:咋样?啊?他总是能向前看,注意了更加光辉灿烂的未来。

当然更好呵!不信,我全溜出来,看看!

龙娃子又蹲到盆窝子边上,抓住那木船似的金盆,打开那湿湿的红布沙团。

木制金盆滴着水,举起来,举起来,滴着水……

一凹凹黄灿灿的金子倒出来,倒出来……

几个红布沙团,烧出了二千六百多克沙金!

有种!金武阳赞叹:有种!

杂种!刘所长又一次失态地骂了一句:杂种!两人谁也不清楚,是在骂金,还是在骂人。

呃。金武阳盯着正在用牛皮纸包裹沙金的龙娃子,忽然从惊愕中醒过神来,扭头问刘所长:你记的账呢?啊?我看看。

在这里。刘所长也盯住龙娃子包金的手,摸索着扯开自己黑皮公文包的拉链,扯出一卷纸片,递给金武阳。

龙娃子把三千五百多克沙金,封成六个金包,厚厚重重的躺在桌上,远看,活像六个粗壮的红苕,带了泥沙放在那里,更像矮人国里的藏金宝屋。

龙娃子!金武阳翻看到最后一页,柜里还有一千八百多克?

没那门多了。恐怕只还有一千克左右,前几天卖了几百克,供日常开销。

嗯。金武阳抬起头,一手五指分开按住那摞账单,瞟了刘光亮一眼,若有所思地盯住龙娃子说:我看,全拿出来。

龙娃子转身蹲在两抽桌前,打开桌下那绿色保险柜,一个个取出牛皮纸小金包,放到方桌上,每个封包上写有九十五克、九十二克、一百零六克、八十四克不等,还记着封包的日期。

一、二、三……金武阳数着刚取来的小金包,十三个。

这样,六包大的,我们一人两包,这小包嘛,我全部收走。这个账嘛,屁用没有。金武阳嚓嚓地撕扯手上的账单,把两手的纸片丢到地上吼:点啦!

龙娃子应声啪一下打燃打火机,蓝光闪亮的火舌舔向那堆纸片,轰一下腾起红旺旺的火苗,转瞬,一张张白纸片,卷曲成黑色的纸灰,一股呛人的烟味弥漫开来。

从今以后。金武阳说:我们每晚分一次。

要得!刘光亮急切地赞同,要得。

那,我们按啥分?龙娃子内心为难,就这样分了,他那弟兄伙,还有罗队长咋交待。

这样。金武阳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按二十万股金分配,我们三个,一人五万,还有五万给欧阳主任,罗队长各算一万,还有你那老弟算两万,跟你的毛子算一万,咋样?

没问题。龙娃子心里佩服金武阳的公平,没问题!

好!刘所长无话可说:这样好!

还有。金武阳一脸严肃地说:守口如瓶,包括龙娃子那帮兄弟,谁都不准说我来过。今后的账重记,还是所长负责。账,只能我们三个过目,谁也不准看!无论是谁!知道不?

知道。知道。

把东西收了。

金武阳话音一落,刘所长就第一个抓了方桌上两个大金包说:拿,给你!毕恭毕敬地递到金武阳手上。金武阳接过沉沉的两包,一边一个揣入衣兜,沉重地往下垂,极不自在,他干脆拿出来,从脖子上扯开领口丢进怀里,落去腹部,腰际,他这才又接过刘所长递来的十三个小金包,分别装进两边衣兜。

去,龙儿。金武阳见他俩各自把应得的两大包金装好,才又说:再弄一桶沙,穿出来看看。

又是一凹黄灿灿的金子倒出来,倒出来……

三千六百一十二克!

嗨呀。刘光亮再一次激动地吼:越来越凶啦!

莫嚎,莫嚎!金武阳制止说:龙娃子,我同所长不在,不准穿盆,听见么?

嗯得!先给你老弟五百克。金武阳见龙娃子回答十分爽快,就又吩咐:给毛子一百克,其余的就是我们拿来分配的股金,你锁进保险柜去,锁好噢!

没问题。龙娃子边捡桌上的牛皮纸金包,边弓身放到双抽桌下那敞开的绿色保险柜里。

喔!喔——呵——喔!

雄鸡鸣叫,在江涛和机声中,唱响第四遍啦。

咦!金武阳一看表,咋不知不觉,都五点半啦!那是。

刘所长答腔说:开玩笑,我们做了好多事情喔!

哥!龙二从门外一路吼进来:抓住啦!抓住啦!那头发丝上,亮晃晃地往下滴水。

啥子抓住了?

打抹子的,一个锥头子,统靴里装沙,包包里藏沙,还整条编织袋装了半袋沙,丢去铁网墙外。龙二气喘喘地坐到方桌前的长板凳上,老子和毛子,先在坑边监督,察觉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就一直盯住他,直到他往铁网外丢沙袋,才一把揪住。

人喃?金武阳仿佛听见外面机声、江涛伴有喧嚷。人在哪?

跪在沙坪上的,藏金沙的统靴和那半袋沙都搁在那人面前,毛子守住的,看咋办?

咋办?龙娃子十分气愤,想说啥,望了眼金武阳就没往下说。

这还不好办?!金武阳说:按河坝规矩办。

对。刘所长也吼:按规矩办!

给老子!龙娃子站起来吼: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哼!按规矩,剁掉一只手!

对!龙二猛一下站起身说:给他点颜色!抬腿就要冲出去。

莫忙!金武阳立即止住说:过来龙二,等我们走了,再说。龙娃子,你还不给他说!

喔,拿!龙娃子从保险柜中取出个一寸大小的金包,丢到方桌上。老板给你五百克!

五百克!

金武阳心下一惊,难道这龙二,要横来!

咋个?刘所长也警觉地问:啊,老二?

这门多哇?金武阳看见龙二灿烂的笑脸,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又才说:老二,你去守倒,叫毛子进来。

他见老二飞出去,又吩咐说:龙娃子把事情办好。走,老刘,我们走。

当金武阳坐上吉普车,又在河滩上跳抖得歪来倒去,还没到那简易浮桥边,就听见……

啊……呵……哎哟……

一声撕心扯肺的嚎叫,从江涛和机声中拔尖地冒出来,消融进晨曦深处。

刘所长闻声一颤,汽车熄了火。

金武阳闻声,一股凉风从心中刮过,也是一个惊颤,他仿佛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跪在沙坪上,一只手卡握住另一只被剁掉手掌的残手,眯着眼朝天惨叫,那残掌处正喷出鲜血,那被剁掉的手掌,带着几根指头带着鲜血在沙地上弹跳挣扎,那染上血迹的斧头,还躺在沙地上狰狞地闪着寒光,那殷红殷红的血……

(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