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年关将近,金武阳心中火烧火燎般猴急。
他不急公务繁忙,也不急其他琐事,他就急两件事。
一件事,情火攻心,急想见平庄鞋店老板娘,连去了三四趟都没见个人影。昨天又去,那店干脆关门大吉,想必回家啦。
另一件事,形势紧迫,急着想处理好移民款的事,为日后仕途解除隐患。
昨夜,他辗转反侧,几乎通夜失眠,他想了很多,想得很远。想到刚当上副县长,侄儿事发被抓,他仿佛看见侄儿被反铐了双手,盯住桌上那一堆私下雕刻的私章;他仿佛听见侄儿声音沙哑地吼叫:是金武阳叫我这样做的,是金武阳……
他仿佛感觉到,检察官、公安干警都向他围拢过来。加上,前不久做的那个噩梦,更是心揪揪地痛。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气,越气越急,急出了一身汗。
最后,窗外渐渐白亮起来,他才横下条心,决定今天无论如何要处理好这事。
曹永祥,是他老婆妹妹嫁去曹家坪生的二儿子。80年代中期,通过他的关系当上镇上的招聘干部,后来他当书记,前年提成副镇长,管移民。这也算是目前镇上的肥缺,村社干部,包括一些家在本地的县上干部,都曹镇长前曹镇长后的巴结。
不过,曹永祥清楚,自己这碗饭,是舅舅亲手给的,也就格外体贴、照顾、遵从自己的舅舅,对舅舅拈花惹草一类的事情,就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对秦小丽,反倒还亲近起来。
曹永祥之所以这样,是不想让舅舅不顺心,只有舅舅心情舒爽,自己的日子也才能爽朗。这是相互依存的亲情。从这个意义上,曹永祥倒把自己的舅舅当了个真正的时代男子汉,放在心里敬重着。
前不久,从舅舅那里得了三十万,三十万呀!要不是舅舅,拼命干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挣不到三十万。
前几天,曹永祥才把三十万的存折拿回家去,告诉老婆,这是和舅舅做了一笔生意赚的,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还对老婆说,反正曹家坪要淹,等到搬迁时,干脆搬进县城,把户口转了,反正就一儿一女,有这些钱,城里安个家,儿女在城里读书,就是摆个烟摊什么的,也能对付啦。
说得老婆心花怒放,对明天,对未来信心十足。
曹永祥正独自在副镇长办公室里,收拾桌上摊放的报纸、文件等杂物,对面的副镇长位置空着,桌面清清爽爽,一块玻板下面压了几张明星照,还有一朵出水的莲花,鲜粉嫩红,一看就知道是女副镇长瞿明秀的位置,瞿明秀已请假随丈夫去了。
曹镇长,曹镇长!秦小丽脆生生地叫声飘了进来:曹镇长!
曹永祥放下手上的活,刚扭过头朝门口望去,秦小丽已进到了门里,金武阳随后正往里走。
曹永祥忙站起身,笑着喊:金书记。
唔。金武阳应了,过去直接坐到瞿明秀的坐椅上,对身旁站在那里的秦小丽说:好,你走吧,我同曹镇长谈个事。
秦小丽本打算多站一阵,听了金武阳这话,转身离去。
永祥,金武阳见秦小丽消失在门外,年货都办齐啦?
办了些,也没啥办的。你喃,老辈子,怕是忙得顾不上吧!
我从来不管这事,哪有那份闲心。
听说老辈子又要高升啦?
哪的话?
头回,市委组织部的人都找我座谈过,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点味道。肯定要不了多久,老辈子就要高升啦!到时候莫忘了关照晚辈。
放心,忘不了。可能是叫去管移民。打仗全靠父子兵嘛。
那是,那是。
呃,永祥,要过年啦,你把那些私章拿来锁我那里去,莫叫小偷来偷了,可就麻烦啦。
哦,对、对、对!还是老辈子考虑得周到。曹永祥从左手下方的柜门里扯出一团橘黄色塑料袋,嗵一声,放到桌面上。
金武阳盯住那像炸药包似的黄色塑料袋,听着那一百二十枚私章相互碰撞的声响,心中的滋滋味味,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用报纸包上。
我给你送上去。曹永祥边包边说。
不啦,给我就是。他从桌面上伸出手去,接那递过来的报纸包。这些人都造得有表册?
有。
拿我看看。
这些人的表册,没单独的。都是混在那三万多移民中的,除我之外,没人看得出来。
哦……金武阳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放心了许多,便调转话头说:慰问困难移民安排下去啦?
安排好啦。我叫移民办两个小伙子分头发到各村去了。
哦,那好,等会儿,我们去小河坝看望两户困难移民。
要叫移民办的小伙子啵?
哦,不!不!就我们俩爷子去。金武阳捏住那个报纸包,站起来说:我去放了,我们就走。说完急匆匆地走啦。
曹永祥望住金武阳匆匆出去的门,心中纳闷——
老辈子咋叫到小河坝去看望困难移民?小河坝那地方连年挖金,那些农家,户户都得了益,没听见说谁家困难。
自己包队的地方在下游王家坪,又不在小河坝,咋去小河坝呢?不过,既然老辈子叫去,也就去吧。
哦,对啦,好像半山上,德贵家,是个特困户。还是老辈子心细呵。
他草草收拾好桌面,把杂物略微齐整地堆在靠窗的墙边,取来旧毛巾,草草地擦了擦桌面,就听见秦小丽在外边叫。曹镇长,曹镇长!金书记在等你。
哦,来啦!曹永祥站在桌边瞧着桌面,往自己身上的口袋按摸,仿佛若有所失地遗漏了什么,也记不起是啥,再望望桌面,这才转身出门,“嘭”一声把门从身后拉锁上,匆匆跑了出去。
金武阳两手空空的站在大门口,满面严肃,正吞云吐雾的抽烟。
老辈子,我去叫个车。
不用,我们到桥头随便拦一辆。
金武阳背剪双手,带上曹永祥,急匆匆地往前走……
嘿,德贵。曹永祥站到一家房屋只有土围墙,没有屋顶的贫困户门前,大声吆喝:德贵,金书记来看你啦。
金武阳在村支书丁照宣的陪同下,站在院落里观望——黄酥酥的土围墙,左面有一人多高,右面只齐胸膛。
屋顶一块陈旧的彩色塑料布,从右往左,斜斜地铺扯下来,遮挡着风雨。
面前,墙头与墙头对峙处的空洞,黑乎乎的,算是门洞啦。
门洞里面用玉米秆捆扎成一道门板,倾斜地搁在里面,档住门洞,档住那江岸扫上山来的风。
德贵!丁照宣跳上屋沿坎,紧挨着那门洞喊:金书记、曹乡长来啦,你娘儿母子,还不快出来!五十多岁的人,长条脸像被烟熏过一般黄里透着黑,一对细眯笑眼,两道卧蚕眉,右脸膛竖竖一道皱纹,好像一个右括弧,从右眼角斜斜地扯齐右嘴角,一说、一笑时,那右括弧就格外深刻。
德贵,你还不快滚出来!
来——哦——喔喔。
随声应和,玉米秆门从里面端开,从那门洞处一拐一拐地滚出个中年汉子。三十多岁,焦黑的脸像从没洗过一样,左脚比右脚短,整个身体随步左倾,头也偏向左肩,只有那下巴不屈服地直往右上方翘,翻着白眼盯住上苍。出来就唔唔地说——
丁——乌(书)鸡(记),嘿嘿……那汉子笑比哭还吓人。
你娃!丁书记原本笑笑的一张脸,立即黑了下来,举起右手,轻轻打按了一下那痴汉的偏头吼:笑屁喔,笑!书记、乡长都来看你了,你还笑。
嘿嘿……
那偏头像安有弹簧,只正了一下,就又立即歪翘着,翻着白眼望着来人笑,丁——乌(书)鸡(记),嘿嘿……
金武阳缓步走上屋沿坎,从西服怀里扯了几张红红的票子,捏在手里,慢慢踱进了那个门洞。
墙内,右手边的高墙下,一张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满面老槐树皮般的皱纹,乱麻似的白发伸在枕头上。
老嫂子,金武阳没容老人开口,站在床边把钱递给那老太婆说:要过年了,去办点年货。
德贵他妈,丁书记忙凑过来说,镇上,金书记,给你五百块钱,你们好过年。
谢谢你,谢谢你呀!躺在床上的大娘,用黑而多皱的手捏了钞票,噙着泪说:恩人呵,恩……人……呵……哼、哼……哼……
老人已是老泪纵横的哭啦。
老丁呵,出了门,金武阳就对丁照宣说:这样的特困户,赶紧把房子给人家盖起来。马上要过年啦,不能让人家一个瘫子一个傻子,就那样给我们臊皮?给**臊皮?嗯?
那是、那是。丁照宣又是一脸笑容,右脸上那括弧一闪一闪地动,我们尽快想办法,只是……
我晓得,只是缺钱。给你一万,腊月二十八整好,咋样?
没问题。钱一到位,保证没问题。
哼!这只是钱的问题?
——金武阳不愿深究下去,背了双手,昂首望了下灰扑扑的天,又俯瞰山下那波涛翻滚的白龙江,盯着那一个连一个的金坑,若有所思地说:走,看下齐天棒。
27
看齐天棒?!
丁照宣惊奇地停下,右脸上那括弧,像小车上忙碌的雨刮器,飞闪了几下,看着前面昂首阔步像雄鸡走路的金武阳,无可奈何地侧身望着旁边的曹永祥,压低声音求援说:噫——咦,还是不去看好哇。那个齐明礼!
为啥?没容曹永祥开口,金武阳就在前面开了腔,嗯。
嗨呀,丁照宣忙凑上去说:金书记,你晓得的,齐明礼是他妈条天棒。到处都有他的状纸。你去,难得跟他磨嘴皮子。
嘿,我咋不晓得!金武阳仍然高昂着头,若有所悟地说:这种人啦,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问题。他告,又没告我们,是冲了县上的,对我们不仅无害反倒有利。要不是他们闹一闹,谁还重视你库区?谁还理你移民?嗯,是不是?
是。曹永祥急忙认同地说:真还是那么回事。
金武阳听身后没有其他声音,突然回头,把一卷红蓝相间百元卷递给曹永祥,交待说:等阵,看天棒,给他五百。
曹永祥接过钱说:咋这么多。这恐怕有一两千呀?
一千五。
看了天棒,那就再看两家。啊,老丁,如何?
要得,要得。正巧,屋里今天杀年猪,两位领导忙完了,去喝杯酒。
嘿嘿……曹永祥接过话把儿,开着玩笑,那我们运气好嘞。吃你的肉,嘿嘿……
金武阳既没搭腔也没笑,直是昂了头往前走。
他们绕过半山腰,走进几家木板墙、小青瓦、两层楼房组成的院落。
天棒,丁照宣进院子就对着门柱上挂了好几串鞭炮似的鲜红干海椒那家喊:天棒喃?金书记、曹乡长来看你啦。
喔——哟哟,从那辣椒串下的门洞里,忙忙跳出一个中年汉子,披件黑色皮夹克,褐色南瓜籽形脸上挂着笑容,两眼笑眯成两道线缝,右手一下一下直往上扯那肩头要下滑的皮夹克说:稀客、稀客。屋里坐、屋里坐。
天棒,我们也不坐了。
金武阳笑容可掬地抱了双臂,站到齐明礼面前说:要过年啦,我们来看看你。
喔——哦。那倒好,那倒好。谢了,谢了!
循声,聚拢了五六个农民,七八个小孩,围成一圈。
没想到,齐明礼又用右手向上扯了扯皮夹克说:金书记、曹乡长,你们来看我,真是三生有幸。
莫说你妈那些!金武阳听出那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说给旁边人听的,急忙制止:说你妈那些,起啥作用,呵?给老子!
嘿嘿……齐明礼忙一缩脖子,调转了话头:你们还算给**争了口气。要过年了,移民办连人影子都没见一个。光吼,明年要我们搬走,现在都还不给我们个说法。人家宝轮县,年前就发了搬迁安置费,一人一万三,外迁移民每人还多两千。我们,哼!一人才八千元。我靠事想上去,找他几爷子了。这门乱整,老子们给他搬条球!
呃——呃——呃!金武阳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齐明礼的头吼道:老子来看你,好心好意地,不是来听你娃嚎的呵!
嗬——喔——嘿嘿……齐明礼又一缩脖子,嘿嘿笑着说:也是,也是。这话咋给你们说。应该给县上那些贼***说:妈的!哼!莫……
来、来、来。曹永祥不让齐明礼再往下说:急忙插话,这是金书记叫我给你的慰问金。要过年了,办点年货。
哦——嗬、嗬……
齐明礼立了掌,挡住曹永祥递钱的手,你们能来看看我们,这人,心里也就妥帖了,还拿啥钱嘛。
金书记、曹乡长,丁照宣忙说:人家,早晓得了你的困难,上有老、下有小,女人又得了癌症,今天专程来看望你。边说边把曹永祥手上的钱拿来,搁进齐明礼的手心。
这,金……,金……,齐明礼顿时哽咽得难以出声,低了头,直用捏着红色钞票的右手背,揩擦眼睛。
好啦,好啦。金武阳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齐明礼的皮夹克后背说:还有啥困难,过了年再说。
金武阳带上曹永祥,在丁照宣的陪同下,又匆匆走访了两家困难户,在一片恩人呵!好人呵!好领导呵!的赞誉与感激声中,被丁照宣请去了家中……
天空灰暗,冷风嗖嗖。
江涛仍在低沉地倾诉,柴油机的轰鸣仍在铸就着一个又一个的发财梦。
金武阳带上醉醺醺的曹永祥,从半坡上下到河坝,来到龙娃子的金坑,坐进了老板棚屋。
老辈子,放心!曹永祥坐在金武阳对面摇头晃脑地说:再代你喝、喝——半、半斤也、也不成问、问题。
是,是。金武阳直瞅那侄儿,脸色乌紫泛红,双眼充血,目光泛直,酒气熏人。
金武阳借故推杯,曹永祥胸口一拍:我代喝!
金武阳也就一杯杯接酒,曹永祥也就一杯杯代喝……
龙娃子站在这两个领导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一个劲散烟,来,来,抽烟。
不是吹的话,曹永祥伸出右手晃荡了两晃才夹住一支烟,夹烟的手还扬在面前左右挥舞,熏人冲鼻的酒臭满屋子飘飞,喝他几爷子,松活!
龙娃子,金武阳对龙娃子说:把刘所长的车叫来。
不!曹永祥晃晃悠悠站起来,红汪汪的双眼一翻一翻地说:我去,我骑摩托去!
你坐下,金武阳拉了曹永祥一把,曹永祥就咚一下坐在床沿上。忙对龙娃子吼:快去!
好!好!龙娃子把麻袋门帘一掀,消失了。
你来过啵?金武阳见龙娃子走了,便问曹永祥:来过没有?
没……没……没有,头……头一回……回来,龟……龟儿龙……龙娃子,给……给老子在……在这里还……还弄个围拦,哼!谁进得来,给……给老子……
走,金武阳站起身来,心下顿时怯怯地有点慌神,去看看!两个膝盖仿佛有点僵硬地不听使唤,在那里窃窃地颤抖。
走!曹永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龙——娃子,龙、龙——龙娃子!龟…龟儿子,还不快…快带我、我——们去…去…
边吼边紧随金武阳,扭秧歌似的带着一股酒臭出了棚屋。
金武阳,腆着个罗汉肚,闷不做声地在前头走。
柴油机的轰鸣,压倒了愤怒的江涛,天阴沉灰暗,加上渐近黄昏,一片惨淡迷朦。
金武阳放慢脚步,左顾右盼。
曹永祥一扭一扭地往前晃,走在了前头。
看看前面三五步就到了金坑边,那方方正正的金坑活像黑洞,更像猛兽的一张大口。坑上搭起的木架滑轮,刚吊上来半油桶湿漉漉的乌沙。
两个马尾子正抬着那桶乌沙从他俩身边经过,走向他俩左侧边的沙堆。沙堆上几个马尾子正忙活,溜沙的、勾沙的,都专注着手上的活。
金武阳往身后看了一下,身后一切刚被棚屋遮挡了,左右前方,谁都没留意他俩。
妈的,龟——儿龙、龙娃子!
曹永祥边嘀咕边晃悠到了金坑边,伸出左手刚要扶住那根斜伸着的木架柱子,就被金武阳从背后猛一掌一推,立即失去重心,朝金坑倒栽进去——
啊——舅——曹永祥头都没来得及回,就嘣、咚!咚!闷声闷响地摔滚了进去。
永祥!永祥!金武阳站在金坑边,手扶木架柱,望了眼头朝下、摔在二十多米深坑底的侄儿。脸色黢青,神色惊慌地吼叫:来人啦!快来人啦!
(精彩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