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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
金武阳坐在品茗茶楼雅间的麻将桌前,一只手把玩着桌上那堆翠绿色麻将牌,脸黑如地皮,正朝面前垂头丧气站着的刘光亮发火,要你办丁点儿大个事,弄得满城风雨。
说完,啪!一拌,把桌上的麻将牌砸得四处飞窜。
这事……刘光亮悚在那里,一脸焦苦委屈,忙想辩解,却被金武阳的怒吼吓哑了声。
这事个屁!——啪又一拌,几个麻将牌又毫不情愿地跳起来。还敢叫你办啥事?啊?
金武阳另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朝刘光亮点点戳戳地说:一个王富帮,那么个小小人物,你就那样拖泥带水,还弄到秦县长那里,要不是严局长机敏,我看,我也要栽在你娃手里,嗯?哼!
金武阳气不打一处来。还在白龙镇,安排刘光亮找“多国部队”去收拾王富帮,没想到,只拿黄开福起了个头,那牛魔王就怕了,本想杀鸡宰猴,结果,鸡没杀了,连猴子都变成了老虎。
龟儿子——刘光亮,要他从外地去找人。
偏给你找来两个婆娘,家伙到是一大堆,就是不对王富帮下手。后来,干脆回绝——我们同人家无冤无仇,人家,人耿直,口碑好,我们不干。
没过多久,听说那两个婆娘,挖了千多万,跑回成都,开了个姐妹火锅城。
金武阳气得呀,气得直想掐死刘光亮,再去成都踩了那两婆娘,恰巧刚刚当上副县长,只好一口气憋着。
这回,应该是天时地利人和的良机,却弄成这样,又放虎归山。
虽然,找了个游连山,看来,又悬。
听说,上回王富帮把个游连山打得背起走的。
哼嗯——胸中这口恶气,实在难以嚎吐。
嗨——真想掴他几耳光!这个混蛋!
算啦。坐在金武阳右手边的严局长劝道:金县长,算啦,有些事,从长计议。当初我们也欠妥当,没考虑个成熟的方案。下次,找个机会,好好收拾那小子!现在,要抓住那个机会!
严局长叫严正玺,老家是白龙镇黄土梁山上的,同金武阳的李家山,只隔一道梁。龙珠电站再修,水也淹不上去。80年代末期,他还是公安局副局长,想在白龙镇下街挤修两间房子,占块地盘,把自己父母弄下山,好享受移民政策。政策规定,移民的房产,以1978年为界限,前算后不算。
他跑去找了当时还是乡党委副书记的金武阳。金武阳帮他出了个点子,就说他父亲在下场头办酒厂。这样,名正言顺的修几间房子。乡、村、社的一切手续,金武阳都帮助办成1976年。县上的手续,他跑回去,轻而易举弄成了1976年的。
这么多年,仕途拼杀,两人一直不曾以朋友或敌人相遇。
早些时候,严正玺认为,一个乡党委副书记,股级干部,为自己办点事,理所当然。
后来,金武阳仕途一路狂奔,直到当上副县长,严正玺这才猛醒——觉得,早就欠了县太爷好大一笔人情债。
况且,一个县太爷,捏了自己的劣迹,说不定哪天记起,一下就把你掐了。
严正玺便随时赔着小心。他发觉白龙镇派出所长,同金武阳关系密切,便主动跑去找金武阳,说了自己的意思。
金武阳一听,正合心意。严正玺把刘光亮提起来,这才少了那份欠债的感觉。
其实,对他早年修房子的事,金武阳早忘得一干二净。
金武阳能牢记的,是现在和明天要干的事情。
对过去的一切,他只记得三样东西——金钱、美女和仇人。其余的,他从不往心里去。
这回,收拾王富帮,严正玺也没留意,金武阳虽然打过招呼,可他想,刘光亮在亲自办,一个小小的金民,用强大的政法机器,随时都能碾他个粉碎,也就没多过问。
只是那天,突然接到秦县长的电话,不软不硬的,弄得自己渗出一身冷汗,这才感到——小小金民,不可小视。
有时,小人物真就可能坏了大事!
县长居然亲自过问,虽然,没有明确指示——放人,可那话中的意思,作为一个老公安,再也明白不过啦。
他只好当即表态——下午放人。
放下电话,他忙把秦县长的追问,自己的无奈,从电话里告诉了金武阳。
金武阳听了,气得“啪”一下,丢了电话。
这阵,金武阳虽在骂刘光亮,实际上是连自己一齐骂了。严正玺觉得,这点小事都没办好,更欠下了人情债。
最近,听说金武阳要争当常务副县长,严正玺又才找到新的还债良机,便以公安局的名义,大请宾客,帮金武阳叫阵。
所以,他才话里有话地劝金武阳——
不要因一个小金民,坏了我们金县长的好心情、好前程。
金武阳一听这话,顿时软了火气,看看严局长,望望刘光亮,心想——常务副县长要到县委当副书记,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要调市旅游局当一把手,市上前两天对那两个领导的话都分别谈了,目前,涉及常务副县长的位置,是不能因小失大,严局长今天特意请客,为自己作铺垫,更不能坏了气氛,便强压了怒火说:
我不是说其他的,你龟儿子,也多少争口气嘛!啊?
听见没有?严局长见金武阳转了态度,想趁机及时收拾了这尴尬局面,忙望定刘光亮说:你要好好领会金县长这一番苦心,要诚恳接受领导的批评,领导批评你、骂你,是关心你、爱护你!
要是有一天,领导既不批评你,更不骂你,那——你娃就完啦。呵,懂啵?
嗯,一定。刘光亮满面羞愧,呆兮兮地站在那里,看一眼严局长又望一眼金武阳,怯怯地说:我一定吸取教训,一定听金县长和严局长的教诲,今后拼命办好领导交办的每一件事情。
你好好跟严局长学倒点!
嗯,我一定跟局长好好学。
好啦,好啦。严局长望着金武阳说:金县长,是不是叫他下楼去看看,老太爷来了没有?
嗯——金武阳鼻子里哼出一声,望着满桌的麻将牌,两只手不停地抚摸那翠绿色的牌。
嗯,那你去。把那些兄弟们安排好。叫陆部长、财神,先来陪下金县长。你去接一下老太爷。去吧。
哦,莫忙!金武阳突然修正说:老严,还是你先去。叫陆部长一个人上来。我还要单独教训这龟儿几句。
好,好。严局长站起来,看看刘光亮说:我马上去。呃!
严局长一出门,金武阳就盯住刘光亮,竖起左手,用兰花指在面前直把刘光亮往自己面前勾,同时,压低声音问:姓游的喃?咹?
刘光亮急忙躬身,上前一步,也忙压低声音回答:他叫你放心,一定搞定!不过……
不过啥?
他要这个数。刘光亮竖起食指和中指两根指头,立在空中说:一点不少。
嗯……只要搞定。好说!
金武阳心知肚明,游连山要价二十万,只要能要了王富帮的命,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二十万就二十万!
好说!好说!
嗯……他要——先拿钱,后办事。
妈的,比老子还鬼——金武阳在心里骂了一句,没说出声。
你看……
好!先给这个数。金武阳横伸左手,兰花指翘在空中,食指独立说:余下的,办妥了再给。
不行,他非要一次性,见钱,他才行动。
妈的!这个小杂种!那就一次性。不过你必须监督清楚。这回,你个杂种,再办不好,莫来见我,也莫再当你这个局长!
嗯,放心!
嘿!严局长领个高个子,推门进来就说:咋老太爷还不见影。金县长,你看是不是叫光亮去接一下?
好。金武阳一语双关地说:去吧!随即站起身,握住高个子的手摇着说:你好,部长大人。
你好。那高个子灿烂地笑着说:县太爷!
这件事,严局长坐到金武阳对面,把正朝门的上把位空着,等陆部长落座后,就直奔主题,对陆部长说:你老弟要扎起哟!
放心。
市上的啥时来?
外天,放心,放心呵!这陆鸣浩,四十六七岁,电杆似的瘦高个,棕红色的长条脸,单眼皮,戴副眼镜,一个省工学院学机械的,把干部当作一颗颗螺丝钉在拾弄,居然还拾弄得恰到好处。
他随时都给人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口头禅总是给人们希望地说:好说!放心!没问题!对有些人,这是真话,真的就没问题。对有些人,这却是假话,往往成为哄走别人的托辞。
这会儿,一直灿烂地笑着说:没问题,我早给乡下二十多个书记打了招呼。
你——直接?金武阳忙问一句:嗯?
当然,个别的我是叫其他铁哥们儿打的招呼。
真是老辣!金武阳笑着赞许,高手!高手!
嘿嘿……我陆某办事,木枋包铁皮——牢实,哈哈……
那就好,好!我就怕显山露水!
当然。陆鸣浩说:弄不好,都要背时。
噫——背啥时?欧阳主席,背剪双手,嘻笑着进来轻声吼:一个大部长,还背啥时,啊?
呃,老太爷!金武阳第一个站起来,挪动两步,伸手迎接。
嘿!老太爷好!严局长双手合十地站起来招呼:请,上坐!
呃。老太爷…背门坐的陆鸣浩也急忙起立,笑握住欧阳主席的手,摇着说:我今天肯定要背时,那个家伙!陆鸣浩伸手,指一下左边的严局长说:我莫哪一回赢过他。
今天,不一定!欧阳主席坐到金武阳右手边那个上把位,朝对面陆鸣浩说:你怕啥!
嘿嘿,怕是不怕,对的!今天老太爷在上,看你还敢不敢乱射!啊?
嘿嘿……
哗——哗——哗——
八只手在桌上搓得飞转。
来。金武阳递去骰子说:老太爷掷。
掷嘛。欧阳主席接过骰子说:你掷嘛,呵。
老太爷掷。金武阳边说边朝严局长翘点了一下下巴,老太爷一锤定音。来、来,严局长忙从怀里掏出几摞蓝莹莹的四人头,一人面前丢一扎说:来,来,来,垫垫底,也好放开手脚。来,老太爷,宣布政策!
这样嘛,欧阳主席把钞票丢进怀面前的抽屉,边拿牌边说:我们打小点嘛,硬缺,定一。
定一呵?陆鸣浩缩了缩脖子,伸了伸舌头,讪讪地一笑。小陆有点不过瘾?
哪里,哪里,是不是太大?
嘿嘿……你个小陆呀。
幺鸡。那我们就打定二。
九万。严局长打出一张牌说:随便。
不,不。幺筒。陆鸣浩打出牌,忙忙地说:还是定一、定一,老太爷的政策,不能朝令夕改嘛,呵,哈哈哈……
一万。金武阳打张牌说:还是老太爷说。
我说。九条。小陆又不过瘾。
过瘾,过瘾。老太爷觉得那门好,就那门办。
还是定一?啊?
要得。金武阳接招,七万。咚!一声,打出一张牌。
桌上统一了政策,四方都开始专心打牌。
九筒。
二条。
碰!
金武阳碰了老太爷的牌,放出一张八万。
哈哈……欧阳主席笑着说:自逮,四七万!
好手气!金武阳夸赞说:老太爷好手气。
硬是像书上说的——严局长也笑嘻嘻地说:上碰下自逮嗦!
几圈下来,浅蓝的百元券,一片一片向欧阳主席飞去,偶而也朝陆鸣浩飞去几片,偶而金武阳、严局长也自逮一两把,乐乐融融地欢畅。
老太爷。金武阳见欧阳主席牌和得欢,趁机说:还靠你老人家多关心喔。多指点,指点。幺鸡。
不要这么说:呵?啥子?幺鸡?幺鸡,和了!哈哈……
一阵笑声过后,欧阳主席说:你小伙子,现在搞得不错嘛。移民安置方针定得好,后靠为主,外迁为辅,多渠道,多门路,安置好,富起来。
八万!只要方针对啦,具体工作就好落实。
这方针,还不是在你老太爷的指点下,经过几番修订,才最终敲定的嘛。
九筒。这,也说明一个问题。一个好的思路,一定要集思广益。
那是,那是。最近,听说市上要来人?
饼子。嗯,好像是后天嘛,外天?陆小伙子清楚嘛。
哦,外天嗦。呃,对啦,你也该抓紧呵。
这呀,就全靠老太爷。
六筒。
六筒?六筒,和了。
好说,好说。关键你要把书记、县长的工作做一下。
哗——哗——哗——八只手,按在那翠绿的麻将牌上,轮番地搓——搓。
这事,一定要老太爷成全。我金某是你一手栽培的,现在这节骨眼儿上,只有仰仗你老人家啦!
好,好,好。话说到前头喔,你莫像有些人,没当常务,满口甜言蜜语,一当上啦,啥也不认,过河拆桥。
七筒,买个红旗车,都说了两三年,还不落实。
不会。严局长忽然插话:我们金县长是性情中人,十分重感情。只要他当啦,老太爷坐啥红旗哟,买个尼桑系列,佳美。
碰!二万。
嗯,话是那么说呵,到时候只怕……九筒。
放心,老太爷。金武阳说:我绝不会像你说的那些人——过河拆桥。你老人家说的事情,我拼起老命也要搞定。就是我不当,明天我从移民办给你倒二十万,看你去买啥车。
五条。真的?
我还哄你老太爷。
噫——咦,金县长——陆鸣浩边去抓牌,边意味深长地喊了声:二条,跟老太爷走哦。
金武阳忽然记起,陆鸣浩要两万块,买台手提电脑,一忙给忘啦,那年在镇上给他金都被拒绝,现在公开要,对比如此鲜明,这人的虚伪性,真的十分吓人,他就不客气地反将一军说:你那事,还没去办呵?七筒。
哪里喃。
你,叫个人去办嘛。我才说的那事,你当回事哦。
好说,好说。六条,放心,只管放心!八万。老太爷,我摆个笑话。
严局长见火候已差不多,急忙转移话题说:这是陆鸣浩的真实故事。
啥?陆鸣浩一头雾水地望着严局长问:我的故事?
呵,你贵人多忘事。去年,你同吴书记一行到深圳考察,准备派干部去交流,挂职学习,有这事吧?
有呵,可没故事呀。老太爷也在一路。陆鸣浩求救似的望了眼欧阳主席,老太爷只抿嘴笑,并不参言。
你忘啦。严局长说:你去找人家市委组织部,是个女副部长接待的?
是呵。姓啥?
姓殷。
这就对啦。四万。老太爷,他那天跑到人家市委办公大楼,上四楼问一个女同志——请问,殷部——长在哪?
那女同志向后退了两步,把他从上往下看了又看,怒冲冲地吼——在下面!
他忙忙跑去三楼,又碰见个女的,他又问——殷部,长在哪儿?人家又惊诧地望着他,没好气地吼,在下面!
他又跑到二楼,碰见个女青年,他问人家——殷部,长在哪儿?那女青年,脸一红转身就跑。
走来一个中年妇女,他又问——殷部长在哪儿?那女人怒吼一声,在下面!
三万。他觉得很怪,从四楼一直问下来,都说在下面,他跑到一楼,大厅里只有两个保安,他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只好去问保安,——请问,殷部长在哪儿?
保安一下抓住他。嗬,原来是你,在这楼上耍流氓!
哈哈哈……
放屁!嘿嘿……陆鸣浩也笑啦。
四筒,哈哈哈……
欧阳主席笑着说:嗬!自逮,清一色,暗七对!
老太爷。严局长边拿钱边说:你把我们都打成外国佬啦!咋是外国佬?欧阳主席边收桌上像雪片般飞来的票子,边笑着问,啊?
是呵,梁局长“哐”地一声关上抽屉说:你把金县长打成了美国人——约翰•约森!把我打成了日本人——输光银子!
嘿嘿……四个人都笑啦,严局长还在笑着说:把我们陆部长打成了苏联人——他忽然停住,伸出左手,指着陆鸣浩,猛的一声吼:输死你娃!哈哈哈……
一片欢笑声,把满桌麻将都振动得乱跳乱蹦。
金县长。正在这片欢笑声中,刘光亮推门进来说:老太爷,陆部长,局座,吃饭啦。
好,好!欧阳主席立即说:吃饭,吃饭。哐!一下拉开抽屉,一把卡出山似的百元券。
一顿饭,坐了三桌,一件五粮液。
金武阳十分兴奋,也十分活跃地挨桌个个敬酒,刘光亮两手各抓上一个酒瓶,跟在金武阳屁股后面,右手给大家倒酒,左手用装满矿泉水的酒瓶给金武阳倒,一圈敬下来,大家都连声称赞:
金县长海量!海量!耿直!实在!耿直朋友的事,我们尽心竭力!
当然,金武阳跟欧阳主席、陆鸣浩、严局长对饮,就没要刘光亮倒酒,而是自己边倒边敬的。
(精彩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