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马蹄声轰轰而来,听声音已是近在咫尺,仓卒间,饶是刘嵩察觉不对,也来不及了。
一人一马自街角一跃而出,只见那人身上一身皂衫,满脸横肉正微微颤动,分明也被他吓了一跳。只不过这人骑术不错,猛一提缰绳,马蹄便让开了刘嵩的脑袋。
“作死吗?误了朝廷点兵的差事,小心你一家的狗头!”
一声爆喝,尺来长的熟皮马鞭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飕的一声,鞭梢竟只堪堪在刘嵩脸前掠过,那横肉汉子见状脸上立时变了颜色,看向刘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凝重。
只见刘嵩脚下不过轻巧腾挪两步,就侧身将鞭马一齐让了过去,行动间竟是不差毫厘,看得刚刚从他身旁策马掠过的两个汉子一阵喝彩。
也难怪众人推重,须知北朝前后的骑兵作战,讲究的就是身披重甲,催马持槊对撞,很像后世欧洲重装骑士的对冲,想那丈八马槊借着马速对刺,又没有欧洲骑士的钢盾,生死全靠各人的眼力。
刘嵩露的这一手,更是眼力、步法缺一不可,搁在百战老兵手里不算什么能耐,可要说是平常好武百姓能有这个本事,就算打破脑袋也没人相信。
突然,一声马嘶在刘嵩耳边炸响。
回头看去,眼前的健马人立而起,嚼子上吃痛,硬生生被骑士拽着平移了九十度,眼见着马蹄翻飞,直往自己脑袋上招呼,刘嵩心中叫苦:“这几个家伙怎么老和我过不去!”
急忙后退了几步,堪堪躲开了眼前神骏的荼毒,刘嵩的胸口却已是生生起伏,着实被气得不轻,眼见着便要破口大骂,耳边却传来了一缕嘶哑男声:
“小哥好俊的功夫,若应募从军必有一番大好前程啊!”言语间很有几分欣赏之意。
刘嵩循声望去,眼前这人同是一袭皂衫,头戴折巾软脚襥头,看起来倒和先前鞭打自己的骑士并无二致,可细一分辨,此人一身衣料竟是上好的河北绫罗,分明地位要高出许多,忙满脸堆笑地谦虚道:
“岂敢、岂敢,小人这点微末手段哪里算得了什么。”刘嵩脸上谦恭,心中却暗自鄙视古人没远见:“操,当兵?是去打高丽棒子还是打起义军啊,难不成给隋炀帝陪葬啊!呸……呸……”
“不知小哥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啊?某家邹平张子和,来日得闲必定登门拜望……”
见刘嵩茫然无措,张子和身旁的两人聒噪起来:“傻小子,这是我们张头,看你功夫好,想和你切磋切磋……看你皮白肉嫩的,别是个兔爷儿吧?!放心,我们张头不好这个调调……”
见他们越发放肆,张子和两眼一瞪,止住了二人的胡诌,一边尴尬地冲刘嵩笑了笑。却见刘嵩毫无愠怒的模样,只是恭谨地行礼对答:
“小人刘嵩,字惟中,前面不远鲜于里长,正是小人岳丈……”
“哦?可惜了啊……”
张子和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刘嵩一番,说话间却渐渐少了初时的热络、亲切:
“噢,某家这里先道喜了。天子征辽,正是大丈夫建功之时,日后高官得作,也好荣耀乡里……”冷冷敷衍两句,张子和也不行礼,只自顾自翻身上马,直奔鲜于大宅而去。
短短几分钟的变化,好似在刘嵩的心中打碎了五味瓶。自己刚刚的表现放在哪里都称得上可圈可点,武艺超群、谦恭有礼,俨然就是一个武人世家子弟,没想到还是受到这样的冷遇,虽然早已习惯,刘嵩的心情也不禁有些黯然。
作为历史专业的学生,刘嵩虽在机关里打滚了好几年,对隋唐社会的了解却没有拌着米饭吃掉。他很清楚,此时的人际交往,一看身份、二看官职、三看门第,若在其中一项上有所欠缺,想晋身上流社会便难上加难。
所谓身份,是法律规定的良贱之别,像什么奴仆、婢女一旦入了奴籍,一辈子便受主人家的摆布,就算是无故打死了,官府也未见会追究。而入了贱籍之后,从军不得于良人同赏,子孙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与良家百姓通婚。
至于门第,其实也就是出身家族。只是六朝时代尤其看重这个,像在东晋的时候,低门第的人见了高门第的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当然,即使打了招呼,人家也多数假装看不见,何苦来的呢。
说了身份、门第,这官职也就好明白了,毕竟咱也是几千年的官本位,更何况北周、隋朝多有些丘八皇帝,对什么“太和四姓”、“吴郡四姓”本就缺少那么点敬仰之心,所以朝堂上多有武夫折辱清流的先例,说来说去,任你门阀世族祖宗的福荫再深,也比不得将军们的刀把子硬,更比不上皇上颁给的印把子结实。
不过,现如今的刘嵩却只是一个赘婿,什么官职、门第之类的玩意儿,那是想都不用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自己还不是奴仆部曲,尽管渺茫,终归还有些前途希望。
可随着刘嵩在隋朝呆得越久,对人们看向自己的鄙薄眼光感受愈深。要知道,隋唐两代所实行的均田制规定,凡开门立户的男丁都可以分到20亩永业田和80亩口分田养家糊口,努力耕作拼个小康家境毫无困难。
此时的民风尚不脱北朝的质朴之气,又是隋朝的鼎盛时代,万邦来朝、武功极盛,普通百姓走路都带着三分傲气,对于刘嵩这种身体健壮,却又屈身女家、背弃祖宗哪里能有什么好脸色?
“也许张子和也是瞧不起我的人品吧,可你们又如何知道我的苦衷?”想到这儿,刘嵩不禁连连摇头,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