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在众多官署中,也算是个异类,作为朝廷政令的执行者,它并没有和台阁寺监、十二卫衙署一起聚簇在皇帝脚下的皇城里,而是骄傲地窝在了东城,这个狭长的墙围之中。
此时,大半个东都城的主人,楚国公杨玄感就侧身尚书省内,等待着自己的拜见。自进了城门之后,来来回回走动的巡逻军士,高墙上持弓挂刀的守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看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刘嵩心下很是不屑。
“这城里的隋军早被打破了胆,你当他们还敢出城偷袭不成?”正自想着,身后传来阵阵惊呼,耳边猛然传来一阵裂帛似的锐响,继而便是穿墙曳屋的阵阵闷响,循声望去,只见好几支挂着铁尾羽的长矛钉在不远处一间房屋的墙上,只留下小半截尾巴在墙外颤动。
再看它刚刚掠过的一处厅堂顶棚,早被劲风掀掉一半,屋脊上高达数尺的灰瓦鸱尾也被打得粉碎,破烂的瓦片也飞得漫天,惹得一众巡逻的义军慌忙缩头缩脑地躲避,可那动作,分明已经娴熟得紧了。
“大人久在城外,不知这城里的苦处……”
进城后,那引领刘嵩前来的传令兵,早被闻讯赶来的陈光替了下去,陈光和他如何熟络,见他眉头一皱,便自叫起苦来。
“操!小猴崽子少跟我装蒜,苦也没见你到城外野地里蹲上两天!”说着,刘嵩在他脑袋上就势一拍,陈光捂着脑袋也是嘿嘿一笑:
“哪有,大人也看到了,这皇城上可是整日里射箭发弩的,天知道哪天糊里糊涂地就把命送了。”
“滚!甭跟我废话。”
刘嵩作势欲踢,陈光却就势躲到了一边,脸上一肃,恭谨地低声提醒:
“大人,到了。”
“就这儿?”
“是,总管大人交待过,叙旧不需入正堂。”
“叙旧?!”刘嵩低声重复了一句,心中疑窦丛生,对着木门拱手请见,只听内里一声招呼,唱诺而入。
眼瞅着杨玄感竟只穿了一身紫袍便服,斜倚在几案上,见刘嵩进门,竟还半欠身子让了一让。
“惟中往来辛苦了。”
“效力王事,不敢称苦。”虽见对方满脸堆笑,刘嵩仍不敢怠慢,欠身答道。
“此次见惟中用兵颇有惊人之处,不知可否指教一二?”杨玄感的眼中弥漫着赤诚,仿佛一个看到糖果的学童。
刘嵩凭着两世的记忆,深知他的为人,自然不会迷惑于这表面的礼遇,惶惶然爬起来,正容答道:
“小子何德何能,得总管大人如此的眷顾,此次小有微功,一靠大人虎威震慑群小,二赖蒲山公练兵有方,三幸部下们用命,岂敢居功?真真折煞卑职了……”
闻听这话,杨玄感脸色微变,沉声说道:
“惟中果然谦逊,懂得归功于上啊。”
刘嵩正要谦逊几句,杨玄感已带三分不悦的问话,却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中年文士正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里,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见他这个模样,杨玄感脸色更加阴沉,斥道:“弘嗣怎可如此无礼?”
韦弘嗣吃了这记牌头,老脸一红,只得使了个眼色,退避一旁。房中多了旁人,杨玄感事先预备好的一套说辞也不好说出来,又记挂着韦弘嗣带来的消息,眼神不停地向那边斜去。刘嵩哪里不知他的意思,急急起身告退,却被换上一脸热切笑容的杨玄感拉住了手臂:
“玄感本想与惟中叙叙旧,聊聊营中趣事,哪料这军务实在压人,还是改天再谈吧。”说着,已自顾自站起身来,竟是要送他一送。刘嵩哪里受过这等礼遇,慌忙谦让,却见杨玄感手中多了一卷彩纸,茫然无措间,听他说道:
“惟中,此处是游骑营总管的告身,自今日起,游骑左营还是你的,望你给杨某带出一支百战强兵,拜托了!”说着,郑重其事的双手奉上告身,递到了刘嵩面前。
刘嵩再见这份告身,脸上竟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一丝苦笑,心说,你给官职撸了也就罢了,现在元气大伤,千骑大营只剩下几百残兵,这人情卖得也太不值钱了吧?这念头自然不敢表露出来,口中还是以死相报之类的套话,脸上却浑没什么升官的兴奋了。
见他如此,杨玄感也觉无趣,牵了牵嘴角,便示意他可以下去。谁知,行不得几步,刘嵩耳畔猛然响起了杨玄感的吼叫声和韦弘嗣刻意压低的劝慰,便停下了脚步,眼看着周围只有陈光一人,便摆了摆手,撤回了门边,驻足偷听。陈光见他如此,脸色微变,却也没有声张,反倒向外走了几步,替他放起风来。
“什么!?屈突通已经到了河内?”
“……”一阵沉默,接着便是一阵杯盘落地的叮当碎响。
“宇文述也越过了黎阳,正在准备南下河阳,来护儿已经接近虎牢,他会飞吗?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杨玄感的声音似乎已经带着哭音。
“消息都是今天新到的。据说,征辽大军已经铺好了鱼梁大道攻打辽东城,不出旬日即将破城。不料,陛下得知了我等举义的消息,将一应营帐、器械、辎重原地弃置,派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左候卫将军屈突通乘驿马日夜兼程至河北征兵南下。数十万大军仓惶撤退,混乱不堪,被高句丽抄击未渡辽水的后军,死者数千人。”
也不知道是刘嵩听错了,还是怎么的,韦弘嗣在说起隋军失败的事情的时候,竟总有些惋惜的味道。不过停顿片刻,接下来的声调就有些担忧:
“至于来护儿,他本来就在东莱都督水军出海,最先得了消息,不顾众将的劝阻,立主无敕西进,所以进军速度极快,兵势也最为强悍,估计荥阳、虎牢一线守不了多久……”
再往下去,两人的声音渐趋低微,刘嵩也听不清楚了。不过即使是这些消息,也让他如受雷击,脑中形成的巨大地图上分明有三张巨掌同时向自己所在的洛阳砸来。
杨玄感部下是有十万之众,可城中有东都樊子盖,北面邙山有卫文升,东面虎牢有来护儿,后面更跟着屈突通和宇文述,个个都是百战宿将,手下也多是历阵强兵,就算是顶住了这几波攻势,后面还有涿郡的隋炀帝和征辽军,那可是百万之众啊。
“死局。”
刘嵩心中顿时蹦出了俩字。最让人苦恼的是,自己就在这死局之中,还刚刚抓了一个残破不堪的游骑营在手里,自保则不足,出头则有余。要知道,隋炀帝对杨玄感这伙叛贼是深恶痛绝,若说把杨玄感手下的十万兵士都宰了,可能有些困难,但要说逮个千八百有名有姓的叛将“喀嚓”了,恐怕他手都不会抖一下。
“怎么办?”
这三个字时时萦绕在刘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可惜他的记忆中虽然知道杨玄感起兵后不久就被隋炀帝扑杀,但却没有一点他下一步行动的细节,就更无从预知自己的命运将滑向何方了。就这样一边回忆,一边悔恨自己读书不细,刘嵩已然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走近自己的营门,刘嵩仍是恍然未觉。突然,听到自己的亲兵在耳边不停的呼唤,他才回过神来看向亲兵手指的方向,饶是他这个屡屡见过鲜血的老兵油子,自诩神经坚硬如铁,也禁不住一阵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