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殿里,光线很差,我盘腿坐在地板上,身体笔直,手持着弓,手臂与肩膀平行。
目光被无限的收敛延长,呼吸融合进空气,没有丝毫颤抖,感官里,安静平衡,此刻,不需要觉悟,也不需要思考,但是精神却始终无法统一,像流沙般不断的深陷下去。
理论上的认知和现实之间永远存在着差距。
我低估了自己的感情。
一件事情发生,是另一件事情发生的后果吗?我讨厌因果关系,更讨厌必然性。
我以为那只是喜欢,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感情,我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要求,我以为情绪是可以控制的。
当我听见下人们传说藤原道無就要将妻子接到二条院,当宰相君开始带人去二条院的北院整理和置备,当北院里特别为那位夫人栽种的梅花盛开,我的心里,慢慢的生出了一种悲哀的渴望。
我是那个人的子嗣,我的身份不会改变,我什么也不会失去,我知道,却依旧茫然若失。
那种积郁在理智背后,压抑、沉重的感觉是贪心吗?
手腕一下子被攥住,我的身体整个的旋转了半圈,弓从我的手中松脱,‘嘭’的落在射殿的椴木地板上,梶用力攥着我的手腕,双眼中闪过几许担忧和不解的神情。
我又走神了是吗?刚才的姿势,我维持了多久?眼睛里含着一抹厌倦的笑容,没有掩饰的直视着梶,他一无所知,轻轻的放开我。
源氏太政大臣擅长钻营风月之事,据说他的妻妾无数,儿女成群,其中最得他宠爱的女儿叫做夏姬。
这个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将我视为未来的女婿,殷勤的送来种种礼物,并不断的对我述说夏姬的美好,要我称他为岳父大人。为此,近日来,他与藤原道無多有摩擦。源氏一本正经的指责藤原道無不该将我藏在家里,当作公主来养,他认为应该送我到宫中当殿上童,尽早的熟悉宫廷的礼仪和事务,为今后出仕做准备,最好,再送进大学寮研习两三年治国的学问。对于这些意见,藤原道無一概不做理会。
这日,源氏太政大臣又来了,他直接的闯入偏殿,兴趣盎然的说,要带我偷偷的去御所看曲水流觞的宴会。
藤原道無不在,宰相君她们很为难,最终还是无法推辞,我被穿戴好,跟着源氏乘上牛车。我坐在左后的位置,源氏坐在右前的位置,他用扇子掀开一点帘子。朱雀大路很富丽,靠近皇宫路段的商铺,多是王公大臣的产业。
‘此君,’源氏忽然转向我,无比认真的说道,‘那个人无趣又寡情,你不要学习他,明年,元服礼后,就来当我家的女婿吧。’
听到他提起元服礼,我有些头痛,这是他跟藤原道無争执的另一个关键。源氏坚持要在明年为我举办一个隆重的元服礼,而藤原道無不允,认为没有必要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强装成人。
‘作为内大臣唯一的子嗣,以及太政大臣的女婿,你加冠以后,受封四位的官爵是毫无疑问的,当然,我们先不去说这些无聊的事情,’源氏干脆拉我坐到他的旁边,显得很高兴,‘夏姬是我一手养大的女儿,……’
看到这个人一反常态,不再顾虑仪容优雅,连扇子也放下了,眉飞色舞的夸耀着自己的女儿,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到了皇宫的南大门,车子没有停下,源氏还未示意,守门的兵卫佐就已经恭顺的迎上前行礼。
我静静的坐在车内,皇宫,不若想像中的庄严肃穆,一路上,不时有低位的官吏经过,看到我们的车子,都会停下来行礼问候。
按照宫规,臣下的牛车不能入内廷,我们在建礼门外下车。
今年的曲水流觞在紫宸殿东北的小御所举行,那是一幢木结构的宫殿,屋顶由修剪整齐的桧树皮一层一层叠起来,虽然没有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却深深的透露出一种质朴的韵味。
为了避开别人的瞩目,我们沿小径在一片青翠、茂密的汉竹林中穿行,不久就听到了人声和乐声。
竹林的外面横卧着一条蜿蜒的溪流,小御所就建造在溪畔。
源氏带着我从容的走进一个四面都挂着御帘的台子,里面只有一个人,源氏一点也不避嫌,就径直的走到那个人的旁边坐下。我没有跟过去,在侧面稍后的位置坐下。透过帘子,望出去,我看到一些穿着奇怪的人,他们的衣服十分宽松,披披挂挂的,脸上厚厚的涂着粉,眉毛像两根细线。
那些是大学寮的儒学博士,他们身上穿的是儒服,源氏凑过来,在我的耳边低声解释,曲水流觞实际就是诗会,这次比较特别,由天皇敕赐诗题,再令与会的诸位贵族公子,各自乘坐一艘不系之舟,一边在溪水中漂流,一边按照诗题做诗,彼此间不允许交谈。
那些儒学博士都很精神,如果有人做出无礼、失仪的举止,他们就立刻大声的呵斥,让那个人退席。
外面已经日暮,高处和低处点燃了无数灯火,溪畔的席上,乐者正奏出舞曲《樱人》,在放舟上苦思冥想出来的诗句陆续的都收集了上去,交给一个声音清和的文章博士依次念出来。
我懒懒的倚靠着栏杆,源氏递给我一粒水果,周围隐隐的传出了笑声,原来那些诗句大都是勉强拼凑成的,有些甚至直接抄自《诗经》、《后撰集》或《万叶集》。
不经意的,我看到了藤原道無,他居然就坐在我们对面的台子上,侧过脸,源氏正微笑的看着我,我皱了皱眉,这个人一定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