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城天气好,菊露晴黄,烟淡霜天晓。花不能言惟解笑,无情莫把多情恼。
满鬓星星华发少,月满丹霄,一夜相思老。截断红尘飞不到,梦魂已入池塘草。
江南秋高气爽的时候,也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小镇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一两盆菊花,各色品种,争奇斗妍。这个小镇位于太湖之南,运河之北,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青石板铺成的小街,青石砌成的小桥,下面是弯弯的小河,河畔住着许多枕水人家。河中乌篷船来来往往,载着船娘船夫们奔波而又忙碌的生活。
那是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10月。北京的袁总统正做着登基的美梦;南方各地反袁军团正暗中集结,纷纷打算起兵北上,全国充满着动荡不安的气氛。
但这些事情,仿佛与这个小镇绝缘一般。这里依然是平静如昔,只是间或在茶馆中听到有人谈论些国事,更多的,却是些家长里短、市井新闻,不是南栅浮澜桥畔赵家的婆娘偷汉子,就是中市石佛寺又开始闹鬼,或是西栅慈庵堂药铺被小混混给洗劫了……
这些八卦消息整日里四处传播,大多是虚妄杜撰,凭空捏造,却也充实了小镇百无聊赖的生活。
小镇的茶馆也不甚大,大约两扇门面,临水而设,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下面有木桩撑住,上铺地板,当地称此类建筑为水阁,也是水乡人扩充居室的一种方法。茶馆的大门上悬着一块黑色的牌匾,匾上写着三个淡淡的金字——“访卢阁”,笔力强劲,相传为茶圣陆羽的真迹。当街曲尺的大柜台,后面是许多锡罐,放着各种档次的茶叶,一旁炉上黄铜的大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只要客人一进门,便能及时地奉上一壶清香扑鼻的佳茗。
时近中午,茶馆中的人也渐渐散去,只余若干位老人还在品茗,自然是要等家里人来叫吃饭时方回转。
近窗口处的桌边,坐着两位白须老者。其中穿青衣的老者一手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壶,一手指着不远处的修真观说道:“今年菊花比去年好看多了,修真观里的王道士种的那本帅旗,可是真正的极品啊!黑色花瓣金底子,我活了70多岁,还是头回看见。”
另一位老者身穿蓝灰大褂,听罢连连摇头,得意地说道:“崔老哥那你是少见多怪了。王道士那盆帅旗是不错,可是观音桥堍的丘老头家里有一本绿云。那个绿啊,好像用一整块翡翠雕琢出来一般,可真是老罕见的宝贝啊。只是丘老头不肯拿出来,所以你们都不知道!”
崔老板笑道:“那赵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偷偷溜进去看过不成?”
“怎么会?前儿个晚上,我从修真观那里回来,经过观音桥的时候,正好内急,所以就去桥墩下方便。那里正对丘老头的水阁,我见他开了后窗,将一盆绿菊放在月光底下。只是隔得远,不曾看清楚,株倒是不大,大概也只有一尺来高。丘老头一定是当作了宝贝,所以从没见他拿出来。”
忽然,从邻桌传来一个格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声音:“两位老先生,这些帅旗啊、绿玉啊,都算不上最好的菊花,那极品的,在那个怪人手里。”
两位老者转头望去,果然是一个穿天青大褂的青年人,大约20来岁,梳着小镇上不多见的时髦分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样貌俊朗不凡,尤其是一双眸子,光彩四射。原来是镇上植材学堂新来的张恩涪教员。
“张先生,”崔老板疑惑道,“您不会说得是桑林中小草棚里的那个杜疯子吧?他一天到晚只会喝酒,给人种些低劣的菊花,他会有极品?”
“崔老您可别不信,我也是亲眼见到的!”张恩涪从他坐着的桌子回转身来,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从陈庄回来的时候,打石佛寺后面的小路……”
“石佛寺后面的小路?”赵老板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里很不干净的!张先生您一个人大半夜走那里?”
张恩涪笑道:“哎,赵老,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信这个的,石佛寺后面的小路比走霅溪浜岸要省一半路程,我常走那边,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
“就是就是!”崔老板忙打圆场,拉了拉赵老板,“张先生是学堂的先生,当然有文昌帝君保佑,百无禁忌。张先生,您请借一步说话啊,”他讨好地将看似并不情愿挪桌的张恩涪拉到自己这桌,用手中的紫砂壶给张恩涪斟了一杯,然后问道:“难道杜疯子那时候也在那边?”
“谁说不是呢!吓了我一大跳。”张恩涪喝了一口茶,不禁赞道,“这是上好的大红袍吧?金黄明亮,香味醇厚,入口甘醇爽口,颇有回味,不愧是富源当铺掌柜的珍藏啊。”
崔老板到此言,不禁有点惊讶这个岁数的年轻人竟然也会懂得品茶,心中对他又添了几分敬重,忙道:“张先生过奖了,您要喜欢,改天我让人送点过去。”
张恩涪一面口中连连推辞,一面又细细地品了一口茶,方心满意足地继续说道:“我原本打算从石佛寺后面小路穿过桑地,然后从昭明牌坊那边上大路,但还没进桑地我就看到那草棚子里面还亮着灯,于是我悄悄走过去,想看看那疯子到底在干啥。就看见杜疯子躺在铺上,一手拿着酒壶,像是喝醉了。墙角摆一盆菊花,我仔细看了看,乖乖——是我从未见过的新种。”
“新种?”赵老板捋了捋白须道,“每年的菊赛头魁多半都是修真观王道士。这几年来,墨荷、帅旗、绿翡翠、懒梳妆、紫金瓜、黄十八、凤凰振羽、西湖柳月、如意金钩、玉盘托珠、斑中玉笋……什么名贵的品种没出现过?还会有咱们镇上的人不认识的?那花是什么样子的?你说来听听。”
张恩涪脸上忽地露出诡秘的神情,低声说道:“人面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