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菊?”两位老者一同大叫道,把整个茶馆中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要说似人面的花卉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原产欧洲的三色堇,五枚花瓣中有双色,近花蕊处颜色尤深,远观形似人面,所以又名人面花、猫脸花等等。但只是花纹略似人面形状而已,从未有人听说花中真长人脸的,两人自然是不信的。
“正是!”张恩涪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众人的惊讶神色,继续津津有味地描述着,“那盆菊花只顶上有一朵,大如脸盆一样,花瓣是全部舒展的,中间居然有一张人脸,像是一个小孩子,只是眼睛闭着,也好像在睡觉。我当时生怕被杜疯子发现,就赶紧跑了回去,绕道而行。不过那盆菊花的样子我是再也忘不掉了。”他摸了摸胸口,仿佛心有余悸。
两位老者对望了一眼,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情。
赵老板沉吟了一会,说道:“再过几天就是菊花节了,到时候各家的菊花都会拿出来品定,要是杜疯子真有那么罕有的菊花,一定会拿出来赛花王的,到时候我们就知道是不是真有人面菊了。”
“那要是杜疯子不拿出来呢?”张恩涪问。
“那我们就放出风声道那杜疯子手里有一盆人面菊。罗委员知道了,一定会派人去要的,他可是县长边上的红人啊,有权有势,爱菊成痴,年年都不惜重金买下花王。到时候啊——我们就可以一看究竟那异种菊花了!”
正谈论间,忽听得门口一人朗声笑道:“几位在谈什么异种菊花,可否给老道我讲一讲?”三人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老道士,面如三秋古月,眉长目朗,鼻直口阔,花白胡须;头戴青缎九梁巾,身穿杏黄道袍,腰系黄丝髯,白袜云鞋;背插松文古定剑,绿鲨鱼皮鞘,黄绒穗头,黄绒腕手,手擎一把萤刷,正是修真观道士王玄一。
崔老板忙笑道:“没啥没啥,要说异种菊花,当然要数王道长了,我看今年这花王非您莫属!”
王玄一呵呵笑着,一面推辞道:“老道只不过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而已,这几年能评上花王,实属侥幸。听说今年镇上有好几家都培育了名贵的新品种。我看这今年花王的角逐一定十分精彩,未必轮得上老道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张恩涪,“张先生,你说是么?”
张恩涪忽听得王玄一问话,心中突然一凛,抬头道:“王道长太谦虚了,听说您早有珍藏,到时候我们只要准备好擦亮眼睛就可以了。”
王玄一捻须笑道:“说起来我那本帅旗还真的不错,张先生有空来老道这儿品鉴一下如何?”
张恩涪赶忙点了点头:“那再好不过了,虽说我来镇上才数月,可王道长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听闻道长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莳花高手,所培育的名菊不下数百株,其中更是年年出花王,今日能得道长相邀赏菊,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王玄一听张恩涪这样说,心下十分受用,脸上也不由得泛起笑容:“张先生家学渊源,自然是慧眼无双,老道自当多多请教。”说完,举起茶壶,微微倾斜,只见一道绿色的水箭从壶口喷出,那茶水是适才新续的,自然滚烫无比,还冒着白气,正落在张恩涪的杯中,满满一杯,一滴都未曾溅出。
此番动作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替张恩涪倒了杯茶而已,可张恩涪脸色却已是十分难看,勉强笑道:“道长要请教,那再好不过了。只是天色已不早了,我学堂还有些事,只能先走一步。”说完也不待王玄一答复,便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急匆匆出门去了。
王玄一望着张恩涪远去的背影,脸上神情凝重,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实在了得。”原来他适才替张恩涪倒水的时候,暗中用劲,那茶水中已蕴含了极强的力道,就算是一寸厚的木板也能射穿。没想到张恩涪轻轻松松就接了下来,不露一点声色,显然已是颇有修为。王玄一低头想了一会,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对两位老者说道:“两位老板慢慢喝着,我观中也有点事情,就不陪两位了。”
两位老者目送着王玄一离去,虽然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张恩涪的神情变化却是看在眼里,都在胡乱猜测。正谈论间,忽听得门口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爷爷,吃饭了。该回去了。”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少年,头戴一顶彩绸小帽,中间钉有一个银铸狮子头。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绒绒的狐毛领,套着一个银项圈,穿着对襟红绸缎袄,上绣百子争瑞图,对排一溜珊瑚扣,脚上穿着缎面的短靴。长得眉清目秀,一看便是个富家子弟。
崔老板看到那少年,招手叫他过来。那少年来到面前,叫了声:“赵爷爷好。”
赵老板乐呵呵地拍了拍了少年的脑袋,笑道:“元之今年该毕业了吧?啥时候接你爷爷班做掌柜啊?”
那少年崔元之撇嘴道:“当铺掌柜有什么好当的,我过完年就去外面读书。”
崔老板脸上抑制不住喜气,笑着说道:“他考上了那个什么浙江高等学堂,算是杭州城里的洋学堂了,等开了春就去。”说完脸色忽地又转为沉重,叹道,“唉,他父母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也该欣慰了。”
赵老板怕崔老板伤感,忙转移话题问崔元之:“我记得平日里见你都戴着丁香耳坠,今朝怎么摘掉了?”
崔元之听人问起耳坠,下意识地想摸左耳朵,但突然又意识到这个举动有损自己的“成熟形象”,马上收回,改用这个年纪少年特有的骄傲口吻道:“要去杭州城读书,谁还戴着那玩意,多丢人啊,再说我已过了束发了,那劳什子早就该摘了!”说罢这话,他得意地抬眼看看对他充满怜爱的爷爷,有小小的调皮和挑衅。
原来当地习俗,凡是家中有调皮或不乖巧的男孩,总给戴上丁香形耳坠,说是可以避邪。但只限于左耳挂一只,佩戴到成年为止。那崔元之父母早亡,是爷爷一手抚养长大,从小就是镇上有名的淘气大王,不愿上学,屡屡闯祸,有一次竟跑到闹鬼的石佛寺里边去,一夜未归。把崔老板给气狠了,这才给他戴了个丁香耳坠压一压。说也奇怪,自从崔元之戴了耳坠之后果真太平了许多,乖乖地上学堂念书,竟把从前的情形都给反倒了。喜得崔老板直喊祖上有灵,给修真观平添了许多香火钱。这时候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崔元之,他一生的情感纠葛,终究和这枚小小的丁香耳坠分不开。
崔老板听得孙儿这样说,忙一唬脸道:“不许胡诌,真要再闹起来,我就再找出来给你戴上!”
说着,一面站起身来,热情地邀约:“老弟要不上我家去吃?昨天我有一主顾刚从太湖那边给我带来的大闸蟹,只只有四两重。咱们就蟹干上几杯老酒再畅谈?”
“不了不了。”赵老板也起身,“酒坊今天要出新酒,我得回去焚香开垆,下次再来叨扰吧。”
崔老板当下便告辞,带着孙子崔元之离去。
赵老板付了茶钱,刚出门便看见对面不远处的自家酒坊门口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杜疯子”。
杜疯子大约是十年前来到这个镇上的。其实他并不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问他,他也绝对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他就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问你讨酒喝的时候,才会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上一星半点。他酒量不错,但酒品却是差到极点,有人喝了酒会变成话唠,他却是常常对着月亮唱些谁也听不懂的古怪曲子。所以尽管并非疯人,却被人叫成疯子。他一个人住在石佛寺后面的桑树林里面,除了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种花,时常替人种些花草,赚些小钱,但转眼就换成了酒,入了肚肠。
他也似乎没有亲戚朋友,十年前来这个镇上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长衫。十年过去了,还是那件长衫,只是上面早已打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补丁,几乎已经看不见当初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