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度忙对许纯均说道:“快带张公子去见天师,尽快将天师父子体内木气逼出,迟则有大害。”又对王玄一说道:“你罪孽深重,理应正法。但念在纯均阻挡洪水,已为你补过,他又只有你一个亲人,百般恳求要留你一条性命,自当如他所愿。可是要废去你的道行,以示惩戒。望你今后能诚心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业,好自为之吧。”
王玄一惨然一笑,缓缓说道:“袁先生你好计谋,如今你有了太白珠与定龙针,这寻龙法你已占了前三步,真龙气已是你囊中之物了。老道我修行数十年,生平自负算无遗策,少有敌手。如今为太白珠所累,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也算是我昔年作恶太多,种下了孽因,方有此恶果。”又向许纯均道:“均儿,我与你母亲本是义兄妹,当年我一念之差,害得你父母惨死。那时你方满月,我将你抱了回来,抚养长大,希望能弥补。没想到为了这太白珠,竟善念隐退,恶念转生,几乎害了你性命,舅舅实在亏欠你们许家太多了。”
许纯均听的王玄一如此说,也是大惊,抢上道:“舅舅,我父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王玄一闭上了眼睛,摇头道:“都是前世的冤孽啊。均儿,你是许家唯一的血脉,舅舅已经是做错了这许多,再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害你父母之人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你必不是他对手。”
“父母之仇不报,那真枉自为人了!”许纯均咬牙道,“舅舅快告诉我那个高手到底是谁?”
王玄一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只苦笑道:“你父母那时是隐居在浙中的虎山,当年大敌来袭,我连夜救你下山,也不知道你父母是否能躲过。他日若有机会,你可去那里看看,说不定你父亲凭着家传道术,能幸免也未可知。唉,多行不义必自毙,天地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老道今日就填还这理数了吧!” 说完将双目一瞪,牙关紧咬,逆行气血冲顶,竟要自绝。只见王玄一七窍中不住地往外喷出血来,接着大叫一声,全身猛然爆裂,四下飞溅,但因被玄天黄符所限,不曾洒开来,只将光网内的地面染成殷红,血肉泥积起三寸来高。
许纯均见舅舅死得如此惨烈,心中大痛,不由得大叫一声,昏厥过去。张恩溥几时见过这等血腥的场景,更是瘫倒在地,吓得都呆了。唯有袁度,心中虽震惊不已,但料到王玄一性子刚烈,必有如此结局,当下也有些惋惜。他收起玄天黄符,见到血流七步,四下流淌,一代高手,尽化尘土,不觉暗叹道:“此人觊觎真龙气,已中贪毒,当有此报,足可为后来者戒。”看到许纯均昏倒于地上,忙走过去将他扶起,运力在他腕上“内关穴”推拿了片刻。许纯均悠悠醒了过来,见地上血肉模糊,不住地痛哭流涕。袁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令舅自绝,乃是命中注定之结局,你我都改变不了。如今你唯有保重身体,慢慢寻访害你父母之人,一面多行善积德,也是替令舅赎罪,不至于沉沦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许纯均听了袁度所说,朝那血迹拜了三拜,抽咽地说道:“均儿今后必勉力为舅舅补过,但愿能脱舅舅于苦海。”袁度见一旁的张恩溥虽未昏晕,但也是目瞪口呆,痴痴地说不出话来,因其年幼,未曾见过这样的惨死之法,震撼之极,已超出其心理承受范围,若不及时开导,必有损心智,忙上前掩住了他的双眼,柔声说道:“张公子,你已经觉得很累了,不如先睡一觉吧。”
张恩溥依旧木然,未曾有一丝反应。袁度见效果不彰,用更加轻柔的语调重复说道:“还是睡一觉吧,睡着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记不得了……”一面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揉按张恩溥的百会、太阳、风池诸穴。袁度此刻施展的是江湖中最下九流的五鬼迷心术,专门乱人心智,控制心神,因常常被滥用于采花、偷盗、欺诈等恶行中,为江湖诸派所不齿。但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术之正邪,如同心之正邪,全看施法之人,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袁度自幼习得此术,今日正用得其时。
张恩溥虽说年幼,但从小修道,讲究的就是收敛心神,不为外魔所惑,自然对五鬼迷心有一定的抵抗力。袁度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其沉睡过去,自己早已是全身大汗淋漓。
许纯均到底年轻,休息了片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于是他背着沉睡的张恩溥,跟着袁度一起,依旧乘坐门板小舟,渡河到了对岸。因洪水刚退,一路泥泞,行走也不是很容易,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好大一会,方到镇北水栏。
两人见玄天阵完好无损,小镇平安无事,但水栏边岸上人头涌动,异常热闹,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见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张先生不是得瘟疫!你们谁都别想动他一根汗毛!”又听得有人劝道:“张先生脸色发青,还不是中了瘟疫?那瘟疫可是会传染的,要是不及早把他烧掉,到时候扩散开来,招娣,你当得起么?快动手,连棚子一块烧掉!”
许纯均大惊,忙运功大喝道:“哪个敢烧棚子?他们是龙虎山张天师,什么瘟神都要退让三分!还不快快闪开!”这一声喝如同雷霆一般,震得人耳膜生疼。人群见如此神通,纷纷让开,空出一条道来。许纯均也不多说,和袁度一起走到棚子前,将背上的张恩溥放下,见他闭着双眼,兀自睡得正熟。而棚子里张元旭闭目盘坐在一旁,正在运功逼除木气,显然已是到关键时刻,对周围情况不闻不问,一无所知。张恩涪双眼半睁,脸色碧绿,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看来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边上扑着一位额上有老大一块黑色胎记的女子,定是那个叫招娣的姑娘,只见她半掩着张恩涪,脸上又是伤心又是气急,狠狠地瞪着棚外的乡民,眼神中也充满了敌意。
棚外的乡民们商量了片刻,推举了一位老者进来,问道:“张先生是龙虎山的张天师?”袁度点了点头,指着张元旭道:“这位是现任嗣汉天师,那年青人是张天师的公子,因中了毒,所以才会如此形状,请大伙不要害怕。”
乡民们见到袁度,心中都感到奇怪,纷纷议论道:“这疯子怎么说话这么有条理了?”“多半是让张天师治好的。”“张天师果然法力无边啊。”心中更是信了七八分,更有几个已经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头来,搞得袁度哭笑不得。
那老者向张元旭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恭敬地说道:“想必刚才的洪水也是天师施法阻挡,救了全镇百姓,天师如此救助我们,我们反而有眼不识泰山,差点伤害了公子,老儿代表全镇百姓向天师赔罪了。”许纯均听见老者如此说,只笑了一笑,也不说破。
忽然老者指着张元旭的头顶惊道:“快看!这是什么?是瘟气么?”众人忙看去,只见张元旭的的头顶正冒出一股绿色的烟气,十分浓郁,那是郁积在他经脉之中的木气,被他从头顶的百会穴中逼了出来。百姓无知,听见一个“瘟”字,轰地一声都逃散开去,生怕自己沾染上一点半点,片刻间棚子外已是空荡荡一片。只有招娣,虽然脸上都是惊惧的神色,但还是紧紧地抓住张恩涪的手,没有逃走。
袁度忙道:“别怕,张天师是在逼毒,绿气散光就没事了。”招娣似乎放心了些,但望着那绿气,心中始终有些害怕。
绿气渐渐转淡,终至消失,张元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睁开眼来,见袁度和许纯均在旁,起身拱手道:“多谢两位救我们父子二人,龙虎山永感大恩,今后若吩咐,天师府必当鼎力相助,义不容辞。”袁度摆手道:“天师不必客气,倒是令公子木气伤身,情况危急啊。”
“天师,求您救救张先生吧。让他也把绿气放出来,求求您了。”招娣朝着张元旭连连磕起头来。
张元旭将招娣扶了起来,黯然道:“恩涪是我的长子,我岂有不救之理?可是他中毒太深,已胶接经络,散入全身,凭我一人之力只能驱除一二条,全身共有十二正经,有太阴、厥阴、少阴、阳明、少阳、太阳之分,再加上循环的任督二脉,除非另找有六位道友一起合力,或许可以。可这里除了袁先生外,似乎并无人有此修为。”
袁度摇了摇头说道:“天师和我自然可以负责两处经络,纯均和二公子虽修为不足,但各负责一条经脉的驱毒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还少四人,要驱毒,难啊。”
“爹爹!”熟睡的张恩溥终于醒转过来,睁眼正看见张元旭在面前,毫发无损,安然无恙,便直窜了起来,搂住了张元旭叫道:“您没事就好了,孩儿可担心死了。”
张元旭将他抱了起来,轻轻地抚摸他的脑袋,佯嗔道:“你偷偷溜出来,真是不乖,回去让你娘好好罚你一顿。”
“孩儿卜了一个噬嗑卦,怕爹爹和大哥有事,所以才跑出来想帮忙的。如今爹爹平安,孩儿的卦还是不灵的好!”张恩溥笑道,“怎么不见大哥?他没跟爹爹在一起么?”
张元旭黯然道:“你大哥情况危急,怕是劫数到了。”张恩溥这才看见棚子的角落中还躺着一人,脸色碧绿,正是平日里他最亲近的大哥张恩涪。他见张恩涪性命垂危,心中大急,问张元旭道:“爹爹一定有办法救大哥的,是不是?”连问了好几遍,最后已是语带哭腔。张元旭只能摇了摇头,将刚才的想法又跟张恩溥讲了一遍。张恩溥忙道:“我们也可以叫娘亲来啊。”
“来不及的。你大哥最多还有半日之命,你娘身在峨嵋,千里迢迢,怎么赶得过来?”张元旭见爱子转眼就要离去,自己居然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觉悲从中来,放下张恩溥,走到张恩涪榻前。只见张恩涪牙关紧咬,是在强忍痛苦,因他的五脏六腑在渐渐化成木质,此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张元旭将手掌举起,轻轻抵住张恩涪的顶门,不觉垂泪道:“梅生,为父无能,救不了你。你不要怪父亲心狠,如今只有早点送你上路,减轻你的苦楚,早日托生一户好人家吧。”抬掌便欲拍下,但手颤抖得厉害,这一掌竟无论如何都拍不下去。
招娣跪在一旁早就哭得泪人似的,此刻见张元旭要杀死张恩涪,倒也不阻止,转向张元旭行了一个大礼道:“如今小女子也不顾脸面,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天师能答允。”
“姑娘刚才回护小儿,我已是非常感激,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张元旭道。
招娣擦去脸上的泪水,整理了一下鬓间的乱发,方说道:“我很是喜欢张大哥,虽然可能张大哥一直把我当作小妹,可我心里早已决定只嫁给张大哥一人。”她停了一下,站起了身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低声道:“女儿家自古从来没有一个这样说话的,我不是不知廉耻,但是现在眼看张大哥不行了,我说不出口也要说。既然活着不能结成鸳鸯,希望天师能将我俩葬在一块,就算是死了,我也能一直陪着他。”话刚说完,就朝着棚子中间的立柱上猛然撞去,“砰”地一声,但见万片冰魂飞白雪,一头热血溅桃花。
张元旭“哎呀”一声,忙伸手想要拉住,可惜慢了一步,只够到一点,“嗤”地一声,手上只余半截衣角,招娣早已倒在地上,柱子上也是鲜血淋漓。袁度快步上前,将招娣扶起,见她头上撞破了一个大洞,面无血色,呼吸微弱,幸好被张元旭拉了一下,速度略微有所放缓,否则必定是命丧当场。
许纯均用银针将招娣伤口周围的穴道封住,先制住了流血,一面替她包扎伤口,一面说道:“这位姑娘真是……真是……”一时间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我有娘亲给的神药,可以救这位姐姐!”张恩溥叫道,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紫色的药丸来,跑到外间的水缸中舀了一碗水,将药丸塞入招娣的口中,用水灌下。
张元旭看见那紫色药丸,喜道:“有了这紫云丸,天大的伤也能治好。”他将真气慢慢地输入招娣的灵台穴中,过得片刻,只见她呼吸平稳均匀,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唉,她这条命算是救回来了,这等重情重义的女子,可惜我儿没这个福气啊!”张元旭抬头向天,脸上老泪纵横。
(回目诗句出自[唐]罗邺 《老将》:“百战辛勤归帝乡,南班班里最南行。弓欺猿臂秋无力,剑泣虬髯晓有霜。千古耻非书玉帛,一心犹自向河湟。年年宿卫天颜近,曾把功勋奏建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