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璞玉仙龟赤白囊(一)
作者:徐凯里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79

日光暖暖地,正照在残颓的小岛上。这里是大河交汇形成的一片开阔的水面,在水面的中心,突起了一块小小的高地。这种河中小渚往往被认为有固风水的作用,所以也叫做分水墩,其上往往修建龙王庙或是魁星阁之类的建筑,用来留住风水财气。这个岛上也不例外,修了一座三层的文昌阁,只不过现在已经是坍塌倾颓,不成样子。而在这破阁外的石墩上,端坐着一个少年,托着下巴,正在听身边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讲故事。

“传说世上有一个仙窟,每隔几年就会打开一次,只有有缘人才能进入。据说那里面遍地都是珍珠宝石,每一棵树都是长着一片片翡翠叶子,开着一朵朵黄金的小花,挂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水晶的果子;小溪中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醇美的仙酿;就连河滩上的鹅卵石也都是一粒粒温润的白玉……”

“那么,袁大哥,你真的进过那个仙窟?”少年好奇地问道。

那个被叫做袁大哥的年轻人看样貌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可是鬓间却已是星星斑白,清癯的脸庞,唯有那双炯炯有神眼睛,让人觉得充满了神秘。他就是曾经被誉为“江湖术学第一传人”的袁度,但那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还记得那年他才十五六岁,初出茅庐,跟着修建京张铁路的总工程师詹天佑先生,一起在京郊的山中勘测,踏遍了居庸关与八达岭。那里层峦叠嶂,石峭弯多,自古为重要长城的隘口,史称天下九塞之一,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唯有从山中开凿隧道,铁路方能通过。詹天佑设计了数条穿山路线,但又怕被小人向老佛爷上谗言,说胡乱开凿泄了军都山的地气,连动损坏京城的风水,因此犹豫不决,夜不能寐。袁度知道后,亲自又去八达岭勘测了数十回,翻遍了每一座山头,终于采定了居庸关、五桂头、石佛寺、八达岭四条隧道的精确走位,更以“堪舆第一世家”的身份,堵住了小人的嘴,使得工程可以顺利进行。此后又有权贵以掘坏祖坟风水为由,率众闹事,阻挠施工,命令铁路改道。幸亏有作为风水师的袁度从中斡旋调度,为那些权贵的祖坟重新布风水局,铁路才得以按计划修建。袁度也因此获得慈禧太后御赐的“神机妙算”玉牌,一时风光无限。可是就在他名动天下的时候,袁度却悄悄去了苗疆,然后便失去了消息。直到近十年后,他才悄悄地出现在了这个江南的小镇上,但此时的他已非昔日的模样了。到底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恐怕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民国四年乙卯,因为分水墩上的一颗宝珠得而复失,又加上放走了被镇压恶魔修罗影,袁度只好结束了他的隐居生活,再一次踏入了风起云涌的江湖,而此刻跟他在一起的便是身边的这位少年崔元之。

崔元之是镇上当铺老板的孙子,从小父母双亡。很偶然也很幸运,他无意间成为了峨嵋派天释真人的关门弟子。自从当铺被怨罗刹的妖火焚毁后,他便成为了孤儿,只有按照天释真人所说的,跟着袁度,去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峨嵋山认派归宗。

而在出发前,袁度又带着崔元之来到了分水墩上,一方面是想再仔细搜寻太白珠的下落,一方面也是想寻找火烧小镇的元凶怨罗刹报仇。可惜到了这里后,除了崔元之不小心误伤了一名白衣女子以外,一无所得,而那白衣女子也在一剑刺不中崔元之后,愤然离去。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天释飞升前所吩咐的,将封魔的地穴封印,防止侵蚀地气。只是那地穴已经封了近三百年,底下都是秽气,只有等正午的日光照射过以后方能下去。因此二人便只好坐在残垣上聊天,袁度讲了一个仙窟的故事,引来了崔元之的追问。

袁度靠在一根石柱上,抬头望着头顶的太阳,半晌无话,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崔元之说道:“是的,十年前我进去过,但是并非像传说的那样是个仙境,而是一个非常可怖的地方。如果有能让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决不会再进去了。”

“那仙窟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呢?像十八层地狱一般么?”少年又好奇地问道。

“元之啊,将来如果你也有机会站在仙窟的门口的话,听我的,千万不要进去,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袁度按着崔元之的肩头,郑重地说道,“一定会后悔的!”

“到底袁大哥你看到了些什么?”崔元之愈发好奇了,对这个十五六岁,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没有什么比知道真相,满足好奇心更令人期待的了。

袁度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看了看天色,指着文昌阁说道:“秽气也差不多散干净了,我们快下去吧。”

崔元之少年心性,一听到要下去,立刻跳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着说道:“我去拿绳子,等下我第一个下去。”

地穴被修罗影冲破了顶上的石板后,露出一丈方圆的一个洞口,虽然此刻日当正午,文昌阁大半个顶已经残破,日光直射在洞口上,可是探头望下去,黑黝黝地不见底,不知道有多深。崔元之将带来的绳子绑在一根石柱上,然后便想要将另一端扔入了地穴。好抓住绳子爬下去,袁度拉住了他。

“怎么了袁大哥,说好了我第一个下去的,你可别跟我抢啊。”崔元之有些不解。

“先等等,我试一下秽气是否散尽了。”袁度从残破的神台上拗下半支蜡烛,用火石点着了,又不知从哪里挖出来一个残破的铜灯罩,将蜡烛放在里面,顶上用绳子缚好,从那洞口中慢慢放了下去。两人就看见那点火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没入了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了。袁度又放了一会绳子,然后才往回拉,不多久,那点幽幽的烛光又再一次出现在了洞的深处。袁度将绳子全部拉了出来,将灯罩解下,将蜡烛吹灭,放在一旁,对崔元之说道:“秽气已经散干净了,下面应该无碍。只不过我们所带的绳子有限,万一这地穴很深的话就不太妙了。”

“我们所带的绳子足足有百丈之长,这地穴再深也不会有百丈吧?”崔元之一边将绳子朝腰上紧紧地缚住,一边朝地穴里探头探脑。

袁度过来帮他紧了紧绳子,关切地说道:“下面应该没啥事的,你下去后将黄符按照九宫八卦的方位贴好就行了,要上来就拉一拉绳子,我就拉你上来。”他弯腰将那灯罩捡起,又从怀中掏出火石,一并递给崔元之,“下去以后再点,蜡烛就剩这么多了,可得省着点用。还有千万不要随便解开腰上的绳子,一有危险我便可以及时将你拉上来。”

崔元之知道袁度心中一定是十分担心,他笑了笑,对袁度说道:“放心吧袁大哥,一有动静我就会拉绳子的,再说我还有师父给我的赤心珠防身,不会有事的。”

袁度见崔元之神情轻松,也料想修罗影已离去,底下应该不会再有些什么,再不让崔元之下去的话,那可真要把他给憋坏了。当下崔元之一手提着灯罩,一手拉着绳子,进了地穴,袁度站在洞口边上,双手交替,将他慢慢地放了下去。崔元之人小骨轻,不过**十斤重,袁度握着绳子倒也不甚累。堪堪放了大约三十丈左右,手中绳子感到一轻,知道崔元之已经到达了洞底,就只要等他贴完黄符后发出讯号,再拉他上来便可以了。

袁度将绳子握在右手中,人坐倒在边上,暂且歇息一会,只见手中的绳子还在缓缓地向洞中扯去,推想底下多半是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崔元之要四处走动贴符,于是也不以为意。甫料那绳子却一直往里扯,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大,心知不妙,双手握紧,用力往外拉扯。

那下扯之力极大,几乎要将袁度也拉入地穴中。袁度心急如焚,担心崔元之的安危,将绳子在手臂上绕了一圈,一只脚抵住边上的一根石柱,暂时将身形稳住,但想要往回拉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突然袁度感到手中一轻,当即仰天跌倒,心中大叫不妙,定是绳子断了。他一跃而起,快速将绳子收了上来,果然短了两三丈,断头处十分平整,像是用利器割断。袁度捧着绳子,额头上登时大汗淋漓。他想也不想,将绳子又重新投回地穴中,一直放到底,然后握紧绳索,慢慢地从洞口处爬了下去。

果然这地穴不过三十丈深浅,当袁度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踏上实地的时候,他放开了绳子。四周是一片漆黑,他叫了几声“元之”,不见任何回应。转头见右侧不远处有一点幽幽的火光在闪烁,他慢慢朝着那光亮摸过去,发现在那地上端端正正放着的赫然是自己刚才交给崔元之的那个灯罩,此刻里面的蜡烛也已经快烧到头了,只剩下大约一寸来长。

袁度拾起灯罩,高高举起,想看看四周的情形,却发现这点光实在是太暗了,连照亮身边一尺的距离都不够。可就在这一尺距离范围内,袁度看到了一堵白色的石墙,上面刻满了花纹,像是各派镇妖的符箓,而在墙面上,赫然贴了几张黄符,正是自己交给崔元之的。袁度举着灯,沿着石墙慢慢朝前走去,只见每隔一段距离就按八卦方位贴上若干张黄符,看来崔元之应该已经完成了天释真人所嘱托的任务,可他怎么就偏偏在这里消失了呢?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绳索会被人割断?莫非是修罗影又从虚空中回来了?还是遇上了怨罗刹?想到这里,袁度大是担心,但也更加警惕周围的情况,他悄悄从怀中掏出玄天黄符,做好了戒备。

很快,袁度已经绕着石墙走了一圈,大概也对这里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这是一个圆形石室,从石墙的弯曲度来看,这个石室大约直径在十丈左右。奇怪的是绳子垂下的地方却不在圆心,而是偏向了一边,离最近的石墙不过五尺。从经过的地方看,除了墙上所刻的符箓与所贴的黄符外,并无其他东西。

奇了怪了,难道崔元之在这个石室中竟凭空蒸发,化为了一缕轻烟?一定有自己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袁度轻轻地敲着自己的额头,用力地思考着。整个石室都已经兜转过一遍了,除了符箓与黄符外,墙上只有各种大小与长短都不相同的裂隙,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挤到这些窄窄的石头缝里面去么?除非把人撕成一条条的才可以。

袁度用力地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的脑中不要出现可怖的想法。他停了一会,将灯举起,背对着石墙,朝着圆心方向的黑暗,一步步向前走去。走了大约六十步左右,袁度停了下来,他是用脚尖抵脚跟的走法,用自己的鞋长丈量了大约五丈的距离,按估算应该已经到达了圆心的位置。可是所见之处只有大块大块的石板,也同样没有崔元之的踪迹。

难道崔元之真的已经遭遇了不测?袁度一下跌坐在地,只觉心中剧痛,竟觉得有些无法呼吸。而就在此刻,灯罩中的蜡烛闪了几下,一声轻响,终于燃尽熄灭了。顿时,无边无际的黑暗一下子将袁度吞没包围,这使得他的呼吸都觉得似乎艰难了起来。他慢慢朝着边上摸索,想要找到绳索的位置,先爬上去,多拿些蜡烛再下来细细搜寻。

地穴中不光很黑,而且也很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可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袁度听到了头顶传来了轻微的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根铁链在抖动。原来头顶上还另有玄机,袁度踮起脚,伸手向上探去,果然在头顶上横亘着一条手臂粗细的大铁链,离地大约六尺,适才烛光昏暗,竟未曾发现。

袁度顺着铁链一路向前摸去,发现这样的铁链一共有八条,两端都嵌在石墙上,并且在石室的中心交汇成一个米字形状,捆着一个三尺见方的铁盒,盒中空无一物。“这是缚妖索,”袁度一面摸着铁链上凹凸的花纹,一面自言自语道,“看来这阿修罗之影正是被锁在这里,加上四周石壁上的符箓与北斗玄枢阵的镇压,绝无逃逸之理。唉,如今被那妖魔走脱,真的是罪该万死。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找回元之,否则真的无颜再见峨嵋派的道友们了。”

“若是有强敌猝至,元之的赤心珠必会示警抵挡,怎地此处不见一丝打斗痕迹呢?”袁度不觉有些诧异,“莫非是元之发现了什么秘密通道,来不及通知我,自己便先进去了?若是这样,他也应该会留下些记认给我才是。”想到此处,袁度脑中灵光闪过,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真糊涂了,元之定是在刚才放灯的位置附近留了线索,我怎么就偏偏没仔细看呢!”此时地穴中一片漆黑,不辨方位,袁度只好盘膝坐下,闭目运气,运转周天,过了许久,才缓缓将眼睁开,果然眼前有了些光亮,不似前时那么晦暗了。这是他元神充足,顶上自生慧光,古人云“虚室生白”,即是此理。

袁度借朦胧光影,看到垂下的绳索就在左前方不远处,再过去一尺左右就是刚才发现灯罩的地方。他走过去,细细察看周围,发现在石墙最下方贴近地面处有一个小小的凹穴,大约高一尺,深不过半尺,却是一个小小的堂室,上覆小瓦,梁、柱、门、窗,一应俱全,十分精致,只是门上贴了一张小小的封条,却已被撕去了一半。袁度见后不觉大惊,这等小石屋他也曾在别处见过,也知道个中玄机,却未想到会在此出现,崔元之少年心性,定是也发现了这里,忍不住动手动脚,胡言乱语,才会中了招。

袁度对着小门恭敬地说道:“在下修道士袁度,还请神君高抬贵手,恕在下朋友无礼之罪,放他出来罢。”说完在那小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同时紧紧闭着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就听得吱呀一声,小门打了开来,一道白色的光华从门中射了出来,十分地明亮。接着从那门中慢慢爬一条四脚黑蛇,鳞身脊棘,头上生有一角,角上缀着一颗如同龙眼般大小的宝珠,白光正是自那颗宝珠上发出。那黑蛇绕着石室爬了一圈,停在某处,朝着袁度微微点头,仿佛有所待。

袁度走上前,朝那黑蛇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多谢神君指点,不敢有劳。”那黑蛇点头为礼,又重新爬回那小门中,门又重新闭上。袁度等那光完全消失后,方伸手朝着黑蛇停留之处探去,果然此处的石板如同豆腐般,柔软无比,再探入半尺后,触手温暖,似乎是一个人体,知道定是崔元之不错,用力一拉,将其拉出了地面。

袁度将那人平放在地上,轻轻拍着他的脸颊,一面低声叫道:“元之,醒醒,没事了。”崔元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醒转了过来,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是袁大哥么?你也被那蛇吞了?”

袁度又好气又好笑,重重地在崔元之头上拍了一记,责怪道:“你还说,胡乱动手动脚,要不是我及时下来,你就该在石头下面躺一辈子了。我们还是先上去再说吧,你现在觉得如何,有力气么?”

“这里那么黑,我们怎么找得到绳子啊。”崔元之伸手胡乱地摸着。

袁度又在他手上打了一下,低声喝道:“盘膝坐下,运气三个周天。”崔元之依言坐下运动,片刻后睁开眼来,欣喜地说道:“咦,怎么有光了。袁大哥是你开了个天窗么?”

“那是你自己元神的慧光,”袁度指了指垂下的绳子说道,“看得见绳子了么?快爬上去吧。”

崔元之点了点头,得意地说道:“那当然,我现在比点蜡烛还看得清楚呢。”一面说着,一面去握绳子,忽然脸色一变,跑到袁度身边低声说道:“绳子在抖动,像是有人在下来。”

袁度也看到了,指了指头顶的铁链道:“不知道下来的是友是敌,我们先去那盒子里躲起来再做打算。”说完脚一点,便已跃入了盒中,不发出一点声音。崔元之却无此造诣,只能跳起来拉住铁链,然后挺翻上去,直弄得铁链一阵乱响。幸好地穴很深,估计声音传不到上面。

过了一会,两人才听见下来的人落地的声音,极轻,然后便是四处走动,并有亮光。崔元之悄悄从铁盒边上探出头来,只见一个人,身穿白衣,正是早上在分水墩上误会自己的那位姑娘,只见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擎着长剑,四处张望。崔元之怕被发现,忙又伏倒,心中大是奇怪,她为何会下来此处呢?

就听见那女子自言自语道:“我明明看到他们下来的,怎地两个人都不见了。莫非这里有古怪?”

(**首发***君***子***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