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袁度就将东西收拾停当,等崔元之行功完毕便好出发。崔元之又给爷爷烧了些纸钱,毕竟要离开自己从一出生就生活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伤感,又在墓前发了誓,定要消灭怨罗刹替爷爷报仇,方擦了眼泪,和袁度一起往南而行。
崔元之是第一次出远门,自然好奇心盛,巴不得多赶些路。袁度也恐路上有变,想早日到达金华,故两人行程甚速,先乘船沿运河南下,又换驴车,到的晚间便已进了杭州城。崔元之本已考上浙江高等学堂,只等过完年便可上学,如今来杭州竟是要远走他乡,心中感慨万千,想要去学堂参观下,了却自己一桩心愿,又怕袁度知道后不让自己前去,便乘晚上悄悄地提了灯笼,离开客栈,打听好了方向,便一人前往。
原来那浙江高等学堂便是清末光绪年间开设的求是书院,在清泰门蒲场巷普慈寺旧址,离两人所住的客栈倒也不远。崔元之沿着贴沙河往北而行,没过多久便已到了蒲场巷。只见那一片黑黝黝地,没有半点灯光,蛛网遍布,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与自己在小镇时候想象的那种灯火通明,书声琅琅的景象迥异。再走进些,才发现路旁的界碑上贴了一张黄纸。他将灯笼举高,上前细看,竟是一张封校的告示。原来是学堂师生反对袁世凯称帝,被浙江都督朱瑞下令查封。那朱瑞本是袁世凯的手下,自然在对付这等事情上尽心尽力,只是苦了那些老师同学们,驱逐的驱逐,下狱的下狱,好好的一座学堂就这样给荒废了。后来一直到民国十六年(1927年)方始复校,改名为国立浙江大学,汇聚了竺可桢、苏步青、王淦昌、卢嘉锡、谈家桢、钱穆、丰子恺等一大批学者名家,遂以文理称雄中国,与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和国立武汉大学并称“民国四大名校”,一时极盛,此乃后话。
崔元之站在学堂门口,想起自己即使是考上了这里,却依然是无书可读;又想起拿到入学通知时爷爷欣喜若狂的样子,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趴在界碑上痛哭起来。恍惚间仿佛听见背后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连忙转身,只见月明星稀,秋风萧瑟,更无半点人影。
他走近学堂大门,轻轻摩挲着,那张小小的封条重若千斤,狠狠地阻断了他的求学之路。崔元之沿着外墙一路慢慢摸过去,雪白的墙面上写满了大字,都是师生临走前所留,大骂袁世凯和朱瑞的话。崔元之忽然停了下来,望着一段墙上的字,写道:“或在園中,拖出老袁还我國”,笔力苍劲,应该为学堂教师所写,其下有人续写道:“余临道上,不堪回首问前途”,对仗竟极为工整,看那字迹稚嫩,似为学生所写。崔元之望着那下联,心中也隐隐痛了起来,如今天下前途未卜,自己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国人中的一员罢了,就如同学堂的师生一般,生于乱世,连一方书桌都求不得,自然都是不堪回首问前途了。
他又呆呆站了良久,方返回客栈,一进房间便见袁度坐在桌前,正在一本册子上写些什么。袁度听得崔元之进来,头也不抬,一面写一面问道:“学堂那边如何?是不是被查封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学堂了?”崔元之有些诧异,“你又怎么知道学堂被查封了?你跟踪我去了?”
袁度一面书写,一面说道:“你心中始终想着继续上学,这也是你爷爷的愿望。既然来了杭州,你即便上不了学,也要亲自去那边,算是到过了。学堂被查封的事情,传遍了大半个杭州城,我只需问下小二便已知道了。”他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走到崔元之面前,按住他肩膀道:“这也是天意,你与此地无缘。你若要上学,自然该去四川,四川省城高等学堂也不比这里的差。况且据我推算,若干年后,天下有变,文昌西移,魁星转南,位于觜参分野。你若在四川,正合其地。”
崔元之听袁度如是说,方不再挂念此事,回到自己房中,倒头睡下,心里一个劲地想:刚才叹气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不会是她吧?她若是觊觎翡翠黄雀,应该在这里监视袁大哥才是,跟着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他这样想了片刻,只觉得一天的疲劳涌了上来,不一会儿便已进入了梦乡。
袁度却回到桌前,继续在纸上书写,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方搁了笔,将册子合上,放回包裹中,又拿了三个凳子摆在床前,也不脱衣,将包袱枕在头下,吹灭了灯。
其时已交三更,万籁俱寂。袁度躺下后不久便已呼吸沉稳,略略带点轻微的鼾声,显然也是有些劳累。
起风了,悄悄吹开了虚掩着的窗,窗外无端站着一个人,灰衣蒙面,连脑袋都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手中闪着锐利寒光的武器。袁度已经睡熟了,根本没有发现闯入者已经慢慢地走近床前,他嘟囔着翻了个身,面朝里面,将背脊露给了闯入者。那个灰衣蒙面人伸手想要去拿袁度头枕下的那个包袱,当他的手碰到包袱的时候,袁度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翻转身过来。灰衣人大惊,手腕一抖,手中的剑直朝袁度胸口插落。
袁度猛地往里一闪,灰衣人收势不及,剑尖插入了床板之中,但他毫不慌乱,左手一扬,“嗖嗖”数声,打出了数枚奇形暗器。袁度在床内侧,无处可躲,竟全数中身,登时血溅当场。灰衣人手起刀落,将袁度头颅割下,拿起包袱便走。甫料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得背后有非常沉重的喘气声,如同老牛一般。灰衣人大惊,知道有变,挥剑护住身前,再转过身来贴墙而立,眼前的景象令他几乎站立不住。
只见倒在血泊中的袁度,虽然头颅已经被割去,但是双手还在撑着床板,竟然在慢慢地站立起来。脖腔中的血不住地往外溅射,似乎无穷无尽。袁度爬下床后,一步一步蹒跚着朝灰衣人走了过去。灰衣人似乎已经被吓傻了,呆呆地一动不动,直到袁度的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才反应过来。就见到袁度脖腔中的气管不住地一张一翕,牵动肺部的共鸣,如同一个残破的风箱一样,发出沉闷的“呼呼”声。灰衣人低身缩肩,挣脱开去,剑尖从下往上划过,将袁度的肚腹完全剖开。
此时的袁度已经是一个怪物了,虽然内脏都脱出在了外面,却依然是力大无穷,伸手抓过血淋淋肚肠,一圈一圈地绕过灰衣人的脖子。灰衣人虽然双眼中充满惊恐,但还是在挣扎着,双手放在身前,急速地变幻着各种手势,口中大声念着奇怪的咒诀:“啉——比尤——透——呷——闿——噤——哉——曾!!”一声大喝过后,眼前那个可怖的袁度“倏”地消失了。灰衣人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房间的中央,被三只小凳包围着,而袁度毫发无损,端坐在床前,脸上却充满了诧异的神色。
灰衣人已是满头大汗,知道身处险地,不敢停留,急速朝门口掠去。岂料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迎面便见一点绿光急速朝自己飞来。他大喝一声,朝着光点,迎面一剑劈下。就听见“叮”地一声,长剑断成两截,那个光点毫不受阻地穿透了他的右肩。
那点绿光自然是崔元之的赤心珠,他在隔壁听见袁度房中有声响,忙过来查看,正好看见刺客要逃走,于是便放出法宝阻挡。灰衣人没想到对手如此厉害,怕还有后招,掏出一物往地下一掷,“蓬”地散出一片白色的烟雾。袁度在屋里急叫道:“快屏住气。”
崔元之依言屏住呼吸,掩住口鼻,同时往后退,避开那一大团烟雾。等到烟雾散尽,那灰衣人已经消失了,地上只有半截被打断的长剑。崔元之担心袁度的安危,忙跑入房中,见袁度安然无恙,才长出了一口气。
袁度却眉头紧锁,盯着床前的三只小凳子——有一只上面钉着数十个十字形的薄铁片,均开了极锋利的刃,上面还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显然是焠了剧毒。过了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问崔元之道:“你没事吧?有没有感到不适?”
崔元之摇了摇头:“没事,那些烟好像没有毒。那个人是谁,不会是祝姐姐吧?”
袁度重重地摇了摇头:“是个男子,而且武功和术法都不像是中原的,我听他念的咒甚是古怪,好像在哪里听过。此人居然能破除我的幻术,看来比王玄一更胜一筹,我们这一路上更要加倍小心了。你去看看那半截剑是什么模样,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也说不定。”
崔元之拿起桌布,走回门口,用布裹了手,捡起那半截长剑,包裹好了,交给了袁度。袁度见他谨慎,不由得点头微笑,以示赞许,方接过细看。原来那并非是两面开刃的剑,而是短刀,只有一面有锋,也不甚利,刀身笔直,与常见的弧形短刀不太一样,上面却没有喂毒。袁度轻轻在刀的侧面上弹了一下,“宕”地一声,十分清脆。袁度用布包了手,从板凳上拔下一个十字镖,轻轻地从刀刃上擦过,悄无声息便分成了两半。“好刀!”袁度不禁赞叹道,“百炼成钢,削铁如泥,能造出如此好刀的人,当今世上已不多见了。不过你的赤心珠更是厉害,连这样的宝刀都能打断。”
“那也不一定啊,祝姐姐的宝剑我就打不断,难道她的剑比这把刀还要坚硬不成?”崔元之问道。
“此刀虽然锋利,却也是件凡物,怎能和神女宫的神兵相比?神女宫相传有四把神剑,也以风霜雨雪命名,四大弟子各有其一。祝姑娘手中的那把长剑,显然正是其中之一,自然可以与你的赤心珠一较高下了。”袁度将手中的半截刀放下,拍拍手道,“好了,刺客一击不中,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早点休息去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活不过今晚了。”
天色十分地暗,云层将月亮遮盖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亮光。在西湖边吴山上的一片树林中,急速地奔着一个灰色的人影。忽然,他停了下来,回转身,沉着声音,用怪异的语调说道:“你的跟了我时间很久了,速度现身吧。”
树林中一片寂静,除了间或有几声猫头鹰的怪叫。灰衣人手中早已捏好了数十枚十字镖,只要对手一现身,便可以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就算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绝难躲过。可是对手却没有现身,在他面前依然是沉沉的夜色。他知道每一棵树后面都可能藏着那个敌人,这个敌人从离开客栈起就开始跟踪在他身后,一直到了这里,一个没有人烟的小树林,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地方。
背后似乎有衣袂飘动的风声,灰衣人头也不回,双手交替往后挥出,无数银光星星点点,像下雨一样撒向他身后。“噗~噗~噗”,密密麻麻地都是打在木头上的声音。灰衣人心中一颤,敌人竟躲过了自己的暗器,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头领才有这般本事。到底对方是什么样的身手,是何方神圣?
“嗖嗖嗖”,风中传来轻微的声音,像是虫子在飞舞。灰衣人只觉得肩膀、膝盖、手肘、脚踝等关节处一阵刺痛,登时全身酸软无力,缓缓躺倒在地。一声娇叱,从树上扑下一个白色人影,长剑银光闪烁,刺穿了灰衣人的咽喉。灰衣人尚未看清楚对手的样貌,便已砰然倒地,但是在他倒下的时候,从他的鼻孔之中,飞出了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快速隐没在了黑暗中。
那个白影将长剑入鞘,望着小虫消失的方向,点头道:“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手,倒是我疏忽了。”月亮从云层的空隙中露出了一小部分,清光正照映在她的脸上,正是神女宫弟子祝飞雪。她看了看灰衣人的尸体,掏出一张黄符,手一挥,黄符无火自燃,片刻便化为了灰烬。“算时间师姐妹们也该下山了,希望能及时通知到她们。”她又朝山下客栈的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也算是报过了你们的救命之恩。下次再见面时,我必定会拿回翡翠黄雀的,小贼你就等着吧。”
一夜无话,清早崔元之醒来的时候,要不是赤心珠上残存的血迹,他还真的以为昨晚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打坐运功完毕,前去找袁度,两人用过早餐,收拾好了行李,便退了房,向西走到涌金门,一路沿西湖而行。
涌金门边就是西湖著名景色——柳浪闻莺,只不过此刻秋风萧瑟,柳条上光秃秃的,很是肃杀。再行得片刻,远远便望见那高高的雷峰塔了。那雷峰塔始建于北宋初,是吴越王为妃子庆生所筑,因在雷峰之上,故而以山为名,与北山的保俶塔隔湖相对,后在嘉靖年间被倭寇所焚,仅剩塔身,通体赤红,一派苍凉,故古人曾有“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之说。但是崔元之更感兴趣的还是《白蛇传》里的雷峰塔,他自小在镇上茶馆里听评弹,这《白蛇传》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遍,甚至能接着台上的先生往下续唱。他一见到雷峰塔,不由得摇头晃脑,哼哼起来。袁度只觉得好笑,也不阻他的兴,由得他去。那雷峰塔对面就是南屏山,山下有净慈寺,相传为济公圆寂之处,向来为西湖边一大名刹,香火鼎盛,可如今也是冷冷清清,可见世道之艰难。崔元之望着残破的山门,不觉叹气道:“连着千年古刹也落得如此模样,更不要说学堂了。”
袁度轻轻拍了拍崔元之的肩膀,低声道:“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莫要耽搁了时间。”二人便不再停留,急急往南而行,到了钱塘江边六和塔下方稍作休息。袁度去码头雇了艘小船,两人乘舟沿着钱塘江溯流而上,经富春江抵桐庐,一路上山水风光,美不胜收。富春江流过的地形属江南丘陵,向来有“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之称。崔元之身处水乡,平原广袤,更无丘壑,几曾见过如此秀丽的山水,一路行来,竟看呆了,连晚上都在观赏富春夜色,一夜不寐。
第二日傍晚时分,船抵桐庐,两人下了船,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歇息。小二在前带路,两人便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板往房间走去。崔元之忍不住问道:“袁大哥,我们还要走几日才能到兰溪?”袁度脸色一变,左右望了望,一把将崔元之推入房中,掩上门,然后低声道:“在外不要随便说我们的去向,小心被人听了去。我们明日换小舟沿兰江而上,大约一日水程便可到,然后便可去找大禹水道的入口。”
“那袁大哥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崔元之继续问道。
袁度点了点头:“大禹治水,工具有限,全靠人力,若要凭空开凿万里地下水道,尽天下所有人之力都不可成。应该是大多利用天然潜水,后用人力开辟沟通洞渠连接而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在兰溪东郊的六洞山,那儿有一条天然地下河,据《徐霞客游记》所载,徐霞客曾入内一探,有所得,故我推测那儿会是水道的入口,再不济也会是一个气口。说什么我们也须前往一看究竟。”
“那要不是入口呢?”崔元之又问道,“我们该往何处去?”(**首发***君***子***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