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静谧,阴冷幽深,氤氲雾气如附骨之蛆粘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吹不散,也赶不开。
遥远的铃声轻颤,幽幽之音在氤氲尽处渺茫地响起,久久不落,似是亡灵不舍昼夜的歌声。秦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像是被一种冥冥之力所牵引,身不由己地慢慢悠悠朝前飘去。身前身后虽是人影绰绰,却是半点都看不真切。眼帘尽处,满满尽是妖异浓艳、无茎无叶的火红花簇,只看一眼,那触目惊心的如血、如荼,便化作了弥漫全身的痛,恍若要硬生生将心剜出一般。
周围的气氛诡异得让人惴惴不安,那些如鬼魅般的惶惶人影都如秦路一般不紧不慢地朝前飘着,没发出半点声响。秦路隐隐觉得不对劲,突然害怕起来。他细看那如血一般绚烂鲜红的花朵,心里猛然一颤,终是恍惚忆起了那是何物。佛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花开彼岸时,只一团火红;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相传此花有花无叶,鲜艳似血,只开于黄泉、忘川河边,为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景致。它的香气传说有着一种神秘的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逝者就踏着这死亡之花的指引走向幽冥地狱的深处。
“不会真这么惨吧?我只不过多看了美女一眼而已啊!”秦路心里顿时凉到了冰点,脸皮子一阵抽搐,飞快地回想起出事前的最后一幕。
秦路虽不是见了女人就挪不开脚的色中恶鬼,可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所谓秀色可餐,漂亮的女人永远是男人眼中最美的风景,这话于秦路一向是心有戚戚焉。大学四年,食堂糟糕的饮食没有对秦路产生困惑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得益于对美色的欣赏。吃饭的时候,他总会找个临门靠窗的好位置,一边看着巧笑倩兮的女生们出出入入,一边心情愉快地吞下难以下咽的饭菜。至于“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家禅理,秦路一向是不屑的。他虽是文科出身,那思想境界可也还远未达到将红粉胭脂与皮囊骷髅联系到一起的高端层次。
总而言之,秦路从不认为看美女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那是修心养性的一个极大助益。只是这一次,他选在了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欣赏那所谓的靓丽风景线,以至于让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娇颜变成了催命的阎罗,勾魂的小鬼。
秦路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横穿马路的前一秒已是黄灯初闪,线后的车流蠢蠢欲动。他之所以抱着侥幸的心理将“宁等三分莫抢一秒。”的安全警言抛在脑后,是因为再过十分钟,公司的打卡时间就要过了。若是逾时不到,五十元的奖金将立马泡汤。秦路并不是吝啬那五十块钱,他只是很珍惜这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谁叫现在文凭好混,工作难找呢?更何况他这个历史系出身,大学四年只学会了谈古论今,百无一是的书虫呢?
秦路一路小跑,心急火燎地朝马路对面赶,偏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忽钻出一声软酥酥地柔媚轻笑,人潮涌动中随即闪过一抹惊鸿。
作为一个半职业化的花痴,秦路的眼睛自然而然地飘了过去。眉若远山,瑶鼻樱口,乌云蓬松处露出凝脂般的肌肤,无不显示出诱人眼球的风情万种。只是那不经意地一望,竟让秦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浑然忘却了身在何处,满心满眼刹那间盈满了轻笑生妍的娇颜。
秦路的眼睛追逐着那风姿绰约的身影,忽悠忽悠。非如此,不足以标榜他爱美的本性。
突然,耳边刹车声起,秦路只觉得自己像被车头轻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边上摔倒。本来,偶尔摔上一跤对身强体健的秦路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好巧不巧,他的脑袋倒地的刹那又不偏不倚地恰恰撞在了一个锐利的突起物上。就这样,秦路的意识一下子像生了翅膀的鸟,飞离了皮囊。
想明白了经过缘由。秦路简直欲哭无泪。红颜祸水啊!古人真是诚不我欺。某女地回眸一笑虽比不得褒姒地一笑倾国那般厉害。却也能将他一步勾到阴曹地府来。
秦路满心幽怨地随着众鬼魂一路前飘。许是他前生行善。今世短命。阎王地账面上没有留下啥污点。第一殿地秦广王看得他一眼。也不领他到孽镜台前观摩一番。便大手一挥将他客客气气地送出殿外。更没让他禁受什么水淹火炙地磨折。秦路便这般浑浑噩噩地直接过了地府十殿中地九殿。来到今生地终点——奈何桥前。
奈何桥是渡过忘川河地唯一途径。前生再怎么深恋。走在这奈何桥上也会步履稳稳、不乱丝毫。心静如镜。心沉如石。桥地这边寂寂无声。因为心死。失了往生地记忆。桥地那头哀哀苍天。因为心动。忘不掉前世地牵牵缠缠。奈何桥上。守桥地婆婆姓孟。她早熬好了汤药。只要喝了她地汤药。前世今生地情怨便会忘得干干净净。来世重头开始。这汤就叫孟婆汤。
据说孟婆汤是先取在十殿判定要发往各地做人地鬼魂。再加入采自俗世地药材。调合成如酒一般地汤。分成甘、苦、辛、酸、咸五种口味。凡是预备投生地鬼魂都得饮下孟婆地遗忘汤。如有刁钻狡猾、不听规劝地鬼魂。它地脚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性地灌下。没有谁能够幸免。
走上桥头。四周地影像忽然变得清晰无比。桥下血黄色地河水静寂无声。就像泥沼一般。里面虫蛇满布。腥风扑面。隐隐还传出摄人魂魄地幽冥鬼音。石桥正中央。光滑如镜地大石旁。一个头发花白。皱纹满布地婆婆慈祥得就像邻家地老奶奶。她面前地长案上。一排排一列列摆满了黄泥大碗。
秦路忐忑地看着那老婆婆悠悠端碗汤。又悠悠收起碗。那些来到她面前地魂灵或木然。或平静。或狰狞。或恐惧。或凄婉。形形色色。终是颤颤巍巍。半推半就地端汤一饮而尽。让身影慢慢淡去。化为流光。却是没人逃得脱。
很快,就轮到秦路了。
“好后生,没做亏心事,不愁来世缘。婆婆送碗甜汤给你。”孟婆笑眯眯地端起碗,脸上的皱纹恍似深了几分。“喝了婆婆的汤,前世的情,今生的怨,通通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轮回道上好赶路。”
秦路慢慢接过碗,只见汤色纯净,香气四溢,似温似凉,如丝如绸。若在平常饭桌,看到这样一碗诱人羹汤,他定会一饮而尽,不留下一点半滴,只是现在……秦路心头一阵酸涩不甘,忍不住看向那块光洁大石。孟婆在此,这块石头想来就是三生石了。
传说三生石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都重重地刻在了三生石上。
这凝眸的刹那,光洁的石面上果真有影像显露出来。
长河落日,清月啼乌,一个俊郎武士手握长剑,驻马而回眸。他衣襟迎风,脸上神色复杂之极,似眷恋难舍,又似坚毅决然。他马后不远,花枝摇曳,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而下。满树芳华下,一个白衣佳人静静安坐在一块突起的青石之上,眸中幽怨,红唇边却露出一抹笑纹,如同静谧的春水上漾开的涟漪。
看着那张恍若隔世的绝美容颜,一种莫名的情愫豁然在秦路的神智中蔓延,越来越是清晰。
战马飞驰似惊雷,兵戈雪亮如星辰。
一个武士满身甲胄,乱军之中如虎入群羊。他左手长戈挥扬,右手青锋飞舞,所到之处,黑甲步骑如伐木般层层倒下,勇不可挡。血雨腥风中,他双眼亮如晨星,高呼酣战,任凭狂风在身边呼啸,乱发在空中飘扬。
万千战骑潮水般层层冲上,又一批批为闪光的剑戈无情的粉碎。他手中的剑戈始终雪亮如灼日,如天地间最灿烂的光霞。
……
奈何桥上,亡灵声起。彼岸花开,此岸忧伤。谁是谁前世的劫难,忘却了记忆的沧桑。
亡川尽头,苜蓿满地。喝过孟婆,饮尽断肠。谁真的能被谁遗忘,谁又将记忆篆刻在三生石上。
前世种种,直如流水般在三生石上轻轻滑过。秦路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这石上武士便是前世的我吗?原来我竟也可以如此骁勇……是不是也是因为喝了手中的这碗汤,将一切全都遗忘了。
秦路慢慢将黄泥大碗端起。这一碗下去,是种释然,是种解脱,彻彻底底地与今生做了一个了断。那些爱过的人,那些放不下的事,那些滚滚红尘中的纠葛都会随着汤的入喉,永远凝固于走上奈何桥头那欲言又止的黯然一回眸中,化做缥缈,淡淡散去。
纵有万般不情不愿,也终究是要喝得一点不剩。
“下辈子可别再死得这般冤枉了!”秦路仰首看了一眼地府漆黑如墨的天,一声长叹,然后将碗送到嘴边。
“且慢!”
正当秦路猛一咬牙,扬手欲将孟婆汤一饮而尽之际,一个声音忽如晨钟般在耳畔响起。
话音未落,秦路手中一空,孟婆汤已是被人一把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