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上,风乍起,吹皱了忘川河水,也将秦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吹得乱了。
秦路愕然转身,只见身边已悄然多了一人。
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面如玉石,眉宇似剑,一身铁甲仿佛刚自铁血鏖兵中闯荡出来一般,透着斑斑血色。他朝着秦路露齿一笑,笑容纯真,看上去如少年并无区别,右手端着一物,却正是秦路欲喝的孟婆汤。
好一个英气逼人的勇武少年!秦路心下不由赞叹。
那少年端着黄泥碗,走到三生石前,拍石而歌:“三生石上旧精魂,沙场啸傲不用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唱罢,他又朝着秦路微微一笑,眸子如夜星一般明亮,脸上竟是带着说不尽的自信风流。
他歌声悠悠,内含深意,仿似多年未见的旧人远来相聚。秦路心中一动,细细凝视着那少年,忽又是一阵迷惑,只觉这带甲少年似是一个最亲近的故人,却偏生又想他不起。两人的因缘,难道也是来自前世吗?”
孟婆听他唱完,笑容却顿时收敛,沉下脸问道:“七郎,你这是做什么?”
七郎?秦路全身一震,顿时心灵明亮,禁不住失声问道:“百箭攒心,心尤未死;毅魄归来,两狼泣下。说的可就是你吗?”
“便是我了。”那人慢慢点头,一双眼睛神光湛然,似是要透到他的心中。
七郎凝视秦路半响,终是喟然长叹,似是有些落寞。他将黄泥碗轻轻放回长案,认真地看着孟婆,慢慢说道:“此人前世与七郎颇有渊源,七郎常自挂念,只恨已成鬼神,与君殊途,不能相近。今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婆婆可否行个方便,容七郎与他叙完旧后,再来喝婆婆的这碗孟婆汤,如何?”
孟婆凝神看了秦路片刻,转过头来缓缓说道:“七郎,这可不行。你在阴曹地府也待了千年,应该知道我地府阴差做事向来是不带半点人间情意。一入黄泉,前世的恩怨都已过去,我不会问你为何而来,我只晓得,上了奈何桥,就再没有回头的去处,看过三生石,便得喝了我孟婆的**汤,此乃地府千万年来的不变法度。你虽贵为鬼神,也不能恣意妄为,坏了规矩。”
七郎沉默半响。低声说道:“婆婆说地道理。七郎原也明白。只是。七郎虽位列鬼神。却仍留着凡俗地记忆。生前地恩仇情恨也是半点都没能忘记地。此人前世因我而死。美满姻缘也随之葬送。七郎每每想起。总是愧疚于心。憾恨不已。”说到此处。他双手长揖。低声恳请。“七郎此来并无他求。只想与他一叙衷肠。略表情谊。还请婆婆通融一次。七郎断不会耽误许多时间。误了婆婆地大事。”
他言行殷殷。恳切无比。孟婆却是不为所动。只是摇头:“七郎。上天任我为幽冥之神。熬制羹汤。便是知道我从不讲半点情面。把得住地府地最后一关。此汤是一定要喝地。如若人人不喝。必会造成人间大乱。这是阴间地规矩。没法变通。只能如此了。”
七郎脸色一沉。眸中清冷之气霍然大盛。右手已自凭空显出一把幽光暗绽地斑斓长剑。他一剑在手。隐然现出一种与刚才不一样地气息。雄浑、桀骜。如重山巨岩。巍然而立。
孟婆见他手中长剑青泓流转。锋芒隐而欲发。脸上却是依旧平静。淡然说道:“孟婆自打来到地府。就只知熬汤。不识刀剑。你手中宝剑吓得了世人。对我却是无用。还是收了罢。”
七郎冷眼看了她一眼。心下忽又是一阵萧索。胸中锐气也随之消失不见了。真要出手相搏。一来并无胜算。二来阎王殿前也是说不过去。这孟婆自是冷酷无情、不讲情面。但地府之中谁又不是如此?若要洗尽因缘。清清白白。恐怕也只有不识悲喜、不知喜乐地人。才能担此重任吧?
七郎默然良久。方长叹一声:“七郎原以为同为阴曹鬼神。婆婆再怎么绝情。总能给个方便。原来。却是我痴心妄想了。”
“七郎明白就好,你即是鬼神,便不该再与魂魄亲近。”孟婆老脸挤出一丝笑容,重又将黄泥碗端起,“还请站在一旁,让他安心上路罢。”
“送他一程,总该无妨吧。”七郎又是淡淡一笑,笑容忽是有些透明。
孟婆闻言一征,微一踌躇,已是让他一把抢过碗去。
七郎手指轻抚碗边,凝神看着碗中的**汤,汤色纯净,拿在手中甚是温热,一种异香渗透而出,闻之立刻清明神驰。七郎却是自语:“香而不腻,浓而不稠,闻之提神,饮之余味。这样的一碗汤只怕人世间,也是少有得很,若是白白糟蹋了,真是可惜了!”说罢,他一仰脖,竟将汤一口饮尽。
这一碗下去,不只是孟婆,就连秦路也是大惊失色。
孟婆横眉怒指,愤然跺脚道:“七郎,你……你偏要跟我捣乱不成?”
“婆婆休怪。七郎此举,也是纯属无奈。”七郎神色如常,竟似将那碗**汤当成了佳酿,眸子含笑,望了过去。“孟婆汤尽,再要送他往生,便得重过十殿,让众王重新审过。婆婆,七郎说得可对?”
“话虽不假,但你要借此将他带走,却也不行。”孟婆冷哼一声,“汤尽未走,索魂阴差立刻就会有所察觉,我看你如何向阎王交代。”
秦路一听他们的意思竟似又要重新在地府走一遭,脸色立刻白了一白。这地府可不是旅游的好去处,森罗大殿的恶鬼哭嚎,让人闻之色变,各种刑罚磨折更是血肉淋漓,惨不可言,见识过一次已是嫌多,怎还会有闲情逸致再多观摩一遍?秦路心里不由好一阵郁闷,直埋怨七郎多此一举,闲着没事将前辈子的交情拿来话什么家常,让我早喝早转生岂不是更好?他正自胡思乱想,脚腕忽又一紧,低头一看,地下竟是钻出两把漆黑勾刀,直如镣铐一般将他双脚牢牢锁住。秦路试着挣扎了一下,稍一动脚,锥心的疼痛就从脚底迅速袭遍全身,疼得肝胆俱裂,几乎一秒都无法忍受。倏忽,一物沉沉压上肩头,一股冰凉而又温润之气立时从那物事中传递过来,在身体里慢慢流转,所到之处,痛意顿消。秦路定神一看,却是七郎将那把斑斓长剑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秦路心有余悸地长长喘了口气,却是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七郎把手一摇,轻笑道:“这到不劳婆婆操心!七郎事后自会去阎王座前给个说辞。”
话音未落,秦路但见眼前幽光一闪,耳廓中轻轻的“嚓嚓”两声,脚上的禁锢立时松动脱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已是被七郎一手提起,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七郎这一动直如银虹电掣一般,迅疾无比。孟婆待要阻止,已是来之不及,又不能放下身上职责追上阻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飞速离去。
须臾之间,七郎已带着秦路去得远了,哪里还能看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