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初升,冬霜晶莹,马鸣风萧,蹄声如雷。
须臾,那队战骑踏着白雪泥泞,迅速朝牛车靠近。待得近前,只见一杆旌旗上斗大的‘晋’字透着威风八面,在寒风中猎猎飞扬。那队人马约有百骑之众,个个身裹青色札甲,手持戈戟,跨下战马膘肥体壮,显得威武异常。
此时,赵国在太尉张云泽挥师袭略之下,早已是天下第一强国大邦,兵将骁勇,步骑称雄天下,几乎已达至族旗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境地,相比之下,晋国将卒就颇有些逊色不如。年前,赵将张云泽再度领兵来袭,连克南阳、庆岭,又攻下平卢要地,晋**队一溃千里,委顿到了极致,然而眼前这队骑兵却看上去个个矫健英武,雄姿勃勃,毫无半点败亡委靡之气。张子丛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称奇。
那队晋骑迅速从后赶上,驰到两人身后不远,立即缓了下来。行至两人身前十多步外,带队之人一勒座驾,长戈虚指,头胄下的一双眼睛炯然如电地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沉声问道:“你们却是何人,因何到此?”
张鸣乙看得一惊,急忙跳下车来拱手作揖,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大人勿疑。小人名叫张鸣乙,乃武安人氏,车上是小人府上的公子。今次,小人是陪我家公子来延陵城求医治病的,并无别事。”
那将官又盯着两人看了几眼,脸上忽是疑色顿显,目光愈加凌厉,又是沉声诘问:“这延陵边地战事将起,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你若说寻亲访友尚还有几分可信之处,偏要扯治病的由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那武安乃晋之大城,便治不好寻常病痛吗?即便治不好,申安都城内名医国手众多,兼且又离武安不远,你们二人为何不去申安城问医求药,反而要舍近求远,到这边陲战地来?”话未说完,随他而来的其他骑士突然扇形散开,操起戈戟,将两人团团围住。
戈戟崭亮,张鸣乙虽是老于世故,但他一介布衣遇到这种刀兵阵势如何不慌,顿时手足无措,脸色骇白,忙四方作揖,苦苦央求:“大人勿恼!大人勿恼!”
但那些兵士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神情冷峻,只待那将官一声令下,便要出手拿人。
张子丛看在眼里,轻咳数声,扶着车辕低声唤道:“叔爷勿慌,扶我下来,让我去跟那位大人说道说道。”
张鸣乙也没了它法,只能顺着自家公子的意思,将张子丛自牛车上搀扶下来。两人步履蹒跚,张子丛走上一步便要咳上数声,等行到那将官马前,已几乎耗尽了气力。
张子丛勉强作揖低声说道:“大人疑虑不无道理,寻常病疾自是不必远道迢迢来到这边陲之地求医问药,只不过小人这病已是困扰多年,绝非一般医者所能根治的。小人在武安、申安城各地寻医问药十余载,钱币用之无数,但始终只能缓一时之病痛,不能驱其根本。今次,小人也是偶然听闻延陵城内来了位名医李耘,此人能辨五色而诊病患,知生死,决疑难,为世之国手,这才不畏风雪,兼程赶来。大人若是不信,只管询问些武安城内的事宜风情,小人但有半句不详不实,任凭大人处置便是。”
他这番话说得不吭不卑。有条有序。那将官听了。禁不住转过头重新端量了一下这个看上去病怏怏地少年。只见他面容枯槁。没有半点血色。显是病得不轻。惟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而透着一丝凛然无畏之气。
那将官端详半响。面色不由为之一缓。心中疑虑顿时去了大半。他扭头大声喝问了几声。很快有个籍地武安地兵士驱马跑了上来。在那将官地示意下。那兵士详细地问了几句。张子丛面色从容。娓娓道来。说得详尽无比。有些武安地地方、人情事故说得竟是连那兵士都不甚清楚。
等到问完。那将官一看再无疑问。态度大改。随意问起他地病情。叹道:“李公在延陵城中大是有名。你进了城后。随便找人一问。便知他地住所。我看公子眉目开阔。谈吐不俗。似是个有学之士。如今强赵逼境。外患不止。我晋国正处用人之际。公子他日若是病恙得愈。当为国出分绵力。有一番作为才是。”
“大人所言甚善。子丛谨尊教诲。”张子丛微微颔首称谢。
那将官又自看了他一眼。这才举手挥别。率众而去。
待那队人马去远。张鸣乙战战兢兢地搀扶着张子丛坐上牛车。却见他眼中黯然。别有一番伤感。忍不住问道:“公子。那队兵士已经走了。你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叔爷,刚才那将官也是识事名理之人,我听他所言甚有道理,只盼这病能承他贵言,真的好起来。”张子丛话是如此说,脸上却是无法掩抑的惆怅伤感颜色。张鸣乙看在眼里,自是明白他心中忧虑,只是公子既不肯说,他也就不好再问了。
又自行出数里,延陵城已是清晰在望。和武安城相比,这延陵城要小上许多,城外军营延绵,旌旗似海,城楼处哨兵满布,剑拔弩张,隐隐透着大战将起之势。
一路进城,竟是畅通无阻,守门的兵士也不上去盘问就直接将两人放了进去,这在别处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张鸣乙在前啧啧称奇,甚是诧异,张子丛心里却是明白,定是那将官有所吩咐,心里不由又自多了几分感激。
进城之后,果如那将官所言,两人毫不费力就寻到了李耘的住所。这李耘自幼熟读《素问》、《灵枢经》等药典古篇,早年从师于唐国名医公孙术,出师后周游四方,广研古方,终至大成。其人医术高超自不必说,医德更是为世人所推崇。李耘医术有成之后,他不肯专心侍奉权贵,数十年身怀救世济人之心,云游四海,为君侯看病,也为百姓除疾,走遍穷乡僻壤,经他之手得以不死之人,不知凡几。年前,延陵城疫疾流行,他更是不顾年老力衰,迢迢赶至,事必亲躬,亲力亲为,当地之人也因此而尊称他为‘李公’。
张鸣乙赶着牛车到达李耘住所,只见那府第极为简朴,府门大开,门口却是无人。他也不敢贸然进去,站在门口扯起嗓门大喊数声道:“请问李公在家吗?”
“爷爷在家,若是求医就请直接进来吧。”门内一个声音悠悠飘出,婉约柔媚,竟是一年轻女子。
张鸣乙听着一愣,随即恍悟,忙搀扶着张子丛下车。两人一进门,就见庭院中央一株苍翠古松盘根虬结,傲立风雪。松下,一个少女背蹲在雪地上,正专注地看着一头初生两三月,虎纹斑斑、极惹人爱的小猫在雪地上打滚嬉戏。
那少女听得脚步声,站起来转过身来,只见她穿得十分朴素,眉目如画,一脸的端庄秀气,一头青丝似乎刚刚膏沐过,挽着松松的一个高髻,散发着幽幽淡淡的香味。
那少女一双明眸在两人身上一扫,最后停在张子丛身上。她深深看了张子丛几眼,秋水之中隐隐闪过一抹黯色,随即低垂着眼睑,低声说道:“爷爷正在与人坐诊,这位公子重病缠身,身体羸弱,想是耐不得风寒的,还是请两位先到先随我到内堂歇息片刻吧。”
“多谢姑娘!”张子丛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少女慢慢朝内堂走去。一路之上,那只小猫跟在少女身侧,蹦跳不停,稚态可掬,淘气得无理可喻。张子丛看着少女窈窕的身姿,心头的阴霾却是越发浓重起来。那少女刚才眼中的一抹异色虽是一闪而逝,不显于外,但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瞒之不过的。
张子丛在内堂中胡思乱想地坐了半响,堂外忽的脚步声起,一个白发老翁在那少女的搀扶之下,策杖慢慢走了进来,想来此人就是那名闻天下的医者李耘了。
张子丛刚要起身相迎,李耘微微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站起,又吩咐那少女取来个脉枕。他在张子丛面前坐下把脉良久,又仔细端详片刻,随即一声长叹,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这一声长叹,只让张子丛心中一沉,遍体生寒。
他暗自一叹,将心境平复下来,俯身向前、极恳切地问道:“李公,小人也非讳疾忌医之辈,您老有话但说无妨。”
李耘沉默半响,又自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欣赏一丝惋惜,缓缓说道:“公子久病缠身,想必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老朽不敢欺瞒,就实话实说了。”
“但请李公直言!”
李耘又自深看他一眼,慢慢说道:“脉法有云:‘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要卧。’公子年未满二十,脉象比之我这七旬老翁尚多有不如。我看公子面色发青而显得光亮,呼吸哽塞而不畅,此乃肝克肺,也就是反克的症候。公子这病只怕是得来已有十数年月了吧?”
“不错,小人身染此疾已近十年。”
“可惜!可惜!”李耘抚须长吁一声,“公子这病若是早两年来治,老朽还可以用熨药辅以针刺、砭石的方法将之根除,可如今公子的病已深入骨髓,非药效所能达至,老朽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望诊之术在四诊当中居于首位,极是重要,而眼前这老翁更是一名“望而知之谓之神”的神医,所言自是没有半点欺瞒。
张子丛直听得胸口一闷,勉强站起,刚待开口,眼前却是天旋地转,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