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飞奔如迅雷,兵戈迎着风亮如星辰。
一名武士身披甲胄,乱军之中如虎入群羊,一名魁梧雄壮的武士扛着战旗,紧随其后。那武士左手长戈挥舞,右手青锋飞旋,所到之处,黑甲步骑如伐木般层层倒下,勇不可挡。血影腥风中,武士双眼亮如晨星,高呼酣战,任凭狂风在身边呼啸,乱发在空中飘扬。
一批批战士勇猛的冲上,又一批批为闪光的剑戈无情的粉碎。那武士手中的剑戈始终雪亮如灼日,如天地间最灿烂的光霞。
张子丛置身战场,悚然看着重重叠叠的兵甲滔滔如海,兵戈遮天蔽日。那些黑色兵甲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悍不畏死地朝那武士扑涌上前。天地间,隐约有着雄浑古朴的战歌萦绕于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张子丛胸中突涌滔天巨浪,脸上却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这就是沙场,这就是征伐吗?”
倏忽,那战马奔驰到了面前,那欣长的身影,那如剑的眉宇有着睥睨尘俗的豪情胜慨,那骁勇的身姿,如重山巨岩,巍然而立。这所向披靡的武士有着朗玉般的容颜,血色的战甲宛如燃烧的熊熊火焰。他朝着张子丛露齿一笑,右手长剑举起,斜指天际,却不说话。
张子丛愕然抬头,蓦地里,远空似乎有着一颗彗星,曳着长长的光尾,自东而西,划过暗空,转眼消失。
彗星不祥,隐隐征兆着凶劫之事,只这一眼就立刻将张子丛从幻梦中惊醒过来。虽是寒彻冷夜,他僵卧在榻上,全身上下不知不觉已是汗水淋漓。他费力的睁开眼,昏暗迷炫的光芒下,面前一张生满皱纹的脸,正焦虑不安地看著他。
“公子。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张鸣乙见他醒转过来。眉头一舒。欣喜地笑了。又伸出骨瘦如柴地手拢紧他身上严实地厚厚被褥。
张子丛睁大双眼。眼前渐渐亮堂清晰。只见置身于一宽敞屋中。房内摆着一几一榻。朴实无华。榻边。一个白发老翁和一明眸少女正自默默看着他。
他低低地问道:“叔爷。我刚才怎么了?”
声音细微。如同呓语。张鸣已伏下身。耳朵凑到他嘴边才依稀听清他说些什么。
张鸣乙轻声答道:“公子昨日应诊时突然晕迷过去。若非有李翁及时用针刺、砭石为你医治一番。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如此。公子你也是睡了一整天了。”
张子丛慢慢转过头。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用手肘撑起身子向李耘致谢。却怎么也不能够。李耘默默看着。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摆摆手。显然明白了他地意思。
“叔爷,我身上这病果如李公所言,是治不好了。我不想死在外面,咱们明天就回武安吧。”张子丛低声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渐渐,几点血沫自嘴角渗出,慢慢淌下。
那少女见此情形,忙递上一块绢帕给张鸣乙。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请万勿灰心绝望!”张鸣乙老眼一红,慢慢地点点头。他用绢帕轻轻拭去张子丛嘴边血沫,低声道:“咱们明天就回去,回去以后,咱们再去找别的医师,天下这么大,总有能治好你的病的。”这话情急之下当着李耘之面说出,自是大为不敬,好在李耘见他主仆情重,也不以为忤。
“久病成医,我这病自己也是早就知道的,却总是存了万一之心,如今见了李公,总算是断了这侥幸的念头,始知人寿乃天数,半点强求不得。”张子丛微微摇了摇头,呢喃的嗓音中透着一丝勘破生死的无奈:“刚才,我梦见了彗星,从东面到西面,好亮的一条光,尾巴撒着,像把扫帚,眨眨眼就看不见。人说彗星不祥,如今这样一颗不祥的彗星,定是要应验在我的身上的。”
“胡说,人间的君王将相,才上应星宿。公子虽是聪慧过人,却也是庶民之身,又怎会与那扫帚星扯在一起。”张鸣已浑浊的眼中有水光闪动,声音哽咽,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君王将相,原也不过是庶民出身罢了……”张子丛喃喃地说着。但是心中的呓语并没能传到身边人的耳朵里,细微的声音似乎只回荡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缓缓闭上眼,脑中画面一闪,隐约想到了那金戈铁马的画卷,想到了那豪勇武士朝他露齿的笑颜。
“公子……公子……”张鸣乙心头一冷,颤抖着轻唤几声,又伸出手在张子从鼻下探试了一下,只觉他鼻息若有似无,细微却不曾断绝。
张鸣乙顿时脸色慌乱,忙转头喊道:“李公,您老快来看看,我家公子又晕厥过去了。”
李耘上前伸手一搭,那脉象细弱接近断续,心头一沉,脸上却是不显于色,慢慢说道:“无妨,且让他多睡会罢!”
“媛儿,咱们先出去。”说罢,李耘挥手示意那少女随他出去。
刚出房门,那少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心下忽的一阵惆怅难过,拉扯了一下李耘的袍子,殷殷地看着他,轻声问道:“爷爷,您真的就没一点办法吗?”
“医者所为,只能行其心之所安,老夫医术虽好,却也只能活能活之人,医能医之症。那位公子的病就算老夫现在用药泻肝,也丝毫不能减轻肝的气势,再三补肺,反而越补越虚;又增新的症状,到了这一步,老夫也只能望而兴叹,束手无策了。除非……”李耘闭目长叹,住口不说。
那少女听他话锋一转,似是有所例外,眸中顿时一亮,忙接口问道:“除非什么,爷爷您是不是说还有别的办法?”
“这世上奇人异士,不知凡几,老夫医术虽高,仍属凡俗之力,如何比得那些高人神通?唉!只是这一时半会却又上何处去找,即便找到,人家也未必肯出手相助,只能说说罢了!”李耘摇头一声叹息,“那位公子的身体只怕是熬不到回武安的,一会你见那老翁,还是耐心规劝一番,别让他们明天上路。”
“知道了,爷爷。”少女的声音轻柔飘忽,眸中又是一抹黯色划过,却是语气简明,毫无犹豫。
李耘满意地点点头。
身为医者,见证生死、哀伤,经历离别、永诀,一切原是该看淡的。
“我来了,你又在哪里?”恍惚间,张子丛似乎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却猛然发现四周一片苍茫雾色,只有风吹着布衣飞扬。他的心中忽是一阵安详,只觉得身轻如叶,几欲乘风而去。忽的,一阵动荡山河的战鼓声宛如横飞万里的九州风雷,乍然响起,那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壮怀激烈,仿佛让他身处杀场,置身于铁血鏖兵之中。一念之间,空中似乎又有浓浓的血腥气息浮动,四周景象忽如风卷残云,一扫而过,放眼望去竟是一片凄凉景象。
旌旗折倒,尸横遍野,平原之上,遍插着千百柄破碎的兵戈,狼烟之中,隐约只站着一人。
那武士长剑驻地,雄浑、桀骜地静静站于沙场中央,如重山巨岩,巍然而立。
张子丛心下好奇,慢慢走上前去。等他靠近,那武士猛然转过头来,朝着他微微一笑。他的眸子如夜星一般明亮,那张眉宇似剑的脸,说不尽的自信风流。
“是你!”张子丛一声惊呼,为之一震。
那武士朝他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我了。”
“你能看到我,自是行之将死。大丈夫立身于世,当有所而为,你这一生心里可有着遗憾?”
“自然是有的。”张子丛深吸了一口气,昂然长叹。
那武士自嘲地一笑,慢慢提起手中长剑,悠然道:“是了,若无遗憾,人生又岂是完整?”
“你又是谁?”张子丛诧然问道。
那武士却不答话,长剑高举,又指了指远方天际。
张子丛不由抬头望去,只见远空又是一点青光渐渐灼目,燃亮了天际,那光芒汇聚拖曳出一道长长烟霞,宛如彗星。那彗星破空而下,竟似朝着他立身之处奔来。
张子丛悚然心惊,再去看那年轻武士,却是倏忽消逝于眼帘之中,只有一道高昂威严,铿锵有力之声,随风传来。
“我踏卧流星,穿越轮回而来。从此,你既是我,我既是你。你的人生,我来继续,你的遗憾,我来圆满……”
就在这瞬间,那道流星已是呼啸来到面前,眼前光影乍然扩大,笼罩了天地。
张子丛脑中一阵晕眩,又是一阵无法掩抑的倦怠。许多摸不清的色彩在他的眼前飘掠而过,那些光彩有如脉脉暖流将他包裹,一股空旷而虚无的感觉密密地笼罩着他。无限光芒之中,隐约走近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男子,他的容貌竟似那消逝的武士。那男子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慢慢将他的手掌握住,那手掌上的气息温暖而熟悉。
张子丛的神智愈加晕眩,茫然想睁大眼睛,却再难抵挡那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困倦。他的眼睛不由缓缓闭上,就此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