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张子丛手握医书,独立窗前,脑中却尽都是日间战骑赳赳,奔腾卷涌的狂放画卷。
伫立良久,尤是难能平静。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当年大学里读书研史,与人谈古论今,每每提及那些古代豪雄封狼居胥,气吞万里如虎,纵横裨阖的逐鹿篇章,张子丛心中便时常会生出恨不生逢其时,不能同那些名载青史的名臣良将并起于世,大争天下,写下“日出月落,山川依旧,不负功名数少年。”之慨然诗篇的遗憾来。
如今,那鬼神七郎似乎是要弥补他前世之缺憾,把他送到了这样一个大厦倾覆,动荡不安,正是群雄并起,英雄辈出的年代,而他内心血性使然,又岂能不雄心陡起?又岂愿甘心蛰伏?
男儿当学那古之班超,投笔从戎,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抱负,岂能安于现状,蛰居市井,了此一生?
皓月当首,满天辰星,闪烁人眼,张子丛似乎听到自己的内心正如临阵战马般发出震聩的嘶鸣,听到有人在心间大声高歌:“十年磨剑,霍霍待试,枕戈待旦,跃跃难平。利剑铸成,何堪埋没?”再低头看手中医书,字里行间,满是金戈铁马,哪里还看得进子字片言?
张子丛不禁长叹:前生今世,纠葛不清,怎能分辨孰真孰幻?这两年的学医问药,终究未必是心中真正希望的……
这晚,李静萱服侍爷爷睡下后,便早早回到闺房。她躺在床上想着日间之事,辗转反侧,同样是满腹心思,同样是夜不能寐。清晨,当李静萱看到张子丛跟着一名将官匆匆出门后,一整天心里都忐忑不安,没有片刻安稳。只要门外传来一丝声响,她便会急不可耐地跑到院子门口看一看,直到晚上张子丛回来,这才转忧为喜,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李静萱躺在床上,偷偷想着晚膳时张鸣乙看她那异样的笑容,又转而回想着张子丛那淡然俊朗的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顿时如被人拿住了短处似的,双颊燥热如火,又羞又喜:“子丛在想些什么呢?叔爷为何会那般看着我?莫非他猜到了些什么?也不知会不会悄悄地跟子丛说?”一时间,芳心满满都是张子丛的影子,李静萱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羞涩,百般滋味亦不断涌上心头,当真脉脉乱如丝麻。
就这般胡思乱想了不知多少时候,倦了神思,渐有睡意,院子里忽然又自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静萱心里一惊,怕是翻墙而入的窃贼,微微抬头离枕,侧耳屏息,静静听着。
那沙沙声在院子里持续了一会。忽是消匿不见。李静萱心下奇怪。只当是自己今天胡思乱想久了。触处皆幻。疑神疑鬼。想到这里。她赶快定下心来。排除杂念。好好睡下。
头一着枕。刚闭上眼。那沙沙之声又在院子里慢慢响了起来。渐渐又朝着她地屋子这边而来。李静萱心里不觉有些害怕。正在犹豫要不要大声询问。这时。忽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屋外一人轻轻唤道:“静萱。你睡了吗?”
那声音细微飘忽。熟悉之极。却是张子丛所为。
李静萱又惊又喜。赶忙坐起。一颗心顿时怦怦地。如揣着小兔子般乱跳起来。一下接一下。直跳到嗓子眼。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静萱刚睡下。子丛……这么晚过来。有……有什么事吗?”
窗外地张子丛轻声咳嗽了一下。又自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我晚上睡不着。想着有件东西要交给你。就冒昧过来了。你现在要是不方便。那就明天再说罢。”
一听张子丛似乎要走,李静萱也顾不上什么瓜田李下之嫌,急忙说道:“子丛请稍等片刻,静萱这就出来。”她匆匆穿上外衣,又以五指作梳,拢住飘散的鬓发,然后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出了闺房。
仿佛就这一夜间,紫藤花便缀满了小小的院落。细细碎碎的花瓣渐深渐浅地绽放着,开得地老天荒,开得感天动地。看着那如雪缤纷,缠缠绕绕的花架下挺立的欣长身影,李静萱的一颗芳心顿时便如这满树繁花般,一片殷红。
两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李静萱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两年前,她的美貌才德已是远近闻名,登门求聘的媒人有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可到了今天,却是再也没有什么人因为她的婚事登门造访了。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李耘不愿将自己的宝贝孙女轻许他人,但凡有人提及,必是一口回绝,二则也是因为日久让旁人看出了一丝端倪,这延陵城内闻名遐迩的佳人早是芳心暗许,有了他人的。
繁花之下,张子丛背转着身子,手中似乎拿着一件衣物,在想些什么。李静萱莲步轻移,缓缓走近,愈是靠近,愈是紧张得厉害,间或还夹杂着些许的欢喜、期待。
一阵晚风袭来,花潮跌宕起伏,分外美丽。淡雅芬芳之中,张子丛突然转过身来,将那手中绮罗递到了她的面前。
“我日间在市集无意看到的,想着也许你会喜欢,便买了下来。”
张子丛静静地看着她,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月色下明晰而怡然。
李静萱伸出手将那包东西接过,一阵欢喜悄然拂上心头。她朝着张子丛嫣然一笑,眼波如水般亮了起来,盈盈荡漾着一丝欢欣愉悦,随即她似乎是想起些什么,又是一阵红云,罩上双颊。
她低头看去,月色下隐约现出白色的细纹,淡黄的花边,原来是件华美的衣物,触手处如丝如缎,又滑又软,舒服万分。她开心地把衣服抖开在身上比了一下,尺寸似乎也恰好合适。虽然院子里没有镜子,她无法看到自己穿上衣服的样子,可是,透过那凝望过来的眼眸,她知道,那一定是极美的。
“看来我是对的。你穿上这件衣服,很是好看。”
阵阵暖意悄然抚上心头,李静萱脸上的红晕也愈加明显起来,那脸庞在花色氤氲之下,映衬得更增丽色,到似乎比天边最美的云霞还要来得艳丽。
“我的心思,他是不是终于知道了?不然,他为什么会突然送衣服对我?为什么会对我说出这般让人欢喜的话来?”李静萱轻轻抚摩着手上的绮罗,那丝丝滑软从肌肤渐渐地渗透到心间,宛如一丝涟漪荡漾开去,竟是神智也变得晕眩了。
李静萱的眼波柔媚如水,心中一时欢喜无限,再容不下其它,她只盼时间能永远就这般停滞下去,能让她就这般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脉脉地凝望着他恬静而俊朗的面庞,直到天荒,直到地老。
张子丛静静地看着她双颊如染胭脂的娇羞模样,不由有些心猿意马,难以自制。这些日子,静萱在他面前似乎越来越是害羞了。那柔柔的鬓边,有几缕青丝被风吹得乱了,轻轻拂过脸颊,张子丛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又是一荡,倏忽,一种久违而又十分陌生的**情愫,如惊雷闪电般从心间掠过。他不自觉走上前一步,正想伸出手去触摸那近不盈尺的秀美面庞,几瓣紫藤花忽自在面前飘落。淡淡的紫色映在眸中,张子丛脑中猛然一震,忙抬起头来,不敢再看。
张子丛长吸了口气,看着天上那轮明月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今日我替郡尉治病时,田都尉希望我能成为军中医官,随他出征。静萱,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听到这句话,李静萱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了半点矜持。
张子丛一愣,未料到她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禁不住低头看她,这才发现那张云霞满布的秀靥一瞬间褪尽了颜色。
“爷爷不可能答应的!他待你就象待自己的亲孙子一般,他还有好多学问要传给你,他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医官,去随军出征的……”
李静萱转过身子,咬着嘴唇,慢慢地说着,不让张子丛看到她难过的样子。话一说完,她扔下张子丛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屋子。她关上门,趴在床头,蓄积已久的眼泪,这才尽情一泻,枕衾上,无声无息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