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陶丘附近的白河之地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人烟罕见,植被稀疏,极目望去,高低起伏的绵延山丘,如同一道道推开的波浪,层层叠叠。这里,古来便是兵家厮杀的首选之地。
此时,暮云四合,乌鹊乱飞,西边天庭的晚霞化为大地上道道斑驳血痕,莽莽的荒草野树渐渐黯淡,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孤寂与凄清,空气也似乎凝固不动了,隐约充斥其间的,是一股呛鼻的焦臭与浓重的血腥气息。
暮色下,一队青色骑兵成散兵线快速地向前移动,悄无声息,恍如一队幽灵一般,迅速地登上了这个阒无人烟的高地。为首的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上骑坐着一名年轻的武士,他的脸庞与披覆着战甲的身躯就像刀削斧砍一样,轮廓分明,矫健挺拔。他就是这支晋骑的统军将领,北骑校尉段郢。段郢年不过三十,却已从军十数载,勇猛果敢,自视极高,为九原郡尉禇鑫麾下爱将。
段郢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最后将视线投驻在地平线的尽头。那里,是巍峨起伏的群山,一座雄峻的主峰在连绵群山中突兀拔起,于苍茫天地间生发出一片巍巍霸气!那便是大青山的主峰,北地白河的源头,而在它的西北面,就是凶蛮的北胡人世代栖息的故乡。
马踏北胡,掷鞭藏拔鲁江。这是每个边塞军人自小就立下的志向,段郢也不能例外。这个自小因为北胡侵袭而成为孤儿的北骑校尉此时紧紧握住手中战戟,冷峻地眺望着遥远的大青山,心中又不禁暗暗响起这句誓言。
“校尉大人,前面河滩发现了大批的尸体,应该又是那些北胡蛮寇留下的。”几名前军斥候策马从前方跑过来,其中一个精瘦的武士嘶扯着嗓子大声说着,脸上肌肉剧烈抽搐,显得悲愤不已。
“走!”段郢一声沉喝,青色铁骑潮水般冲下高地,片刻间便踏破了寂静的荒原。
清澈的河水,翠绿的草原,黄褐的沙滩,完全为鲜血所浸染。成群的尸鹫在这片尸横遍野的土地上欢呜振翅,竟相贪婪啄食,直到马蹄踏破这片死寂的空间才四散而飞,盘旋不去。这已经是段郢一路上所看到的第四处类似的修罗地了,和前几处一样,地上满满散落着数以千计的尸骸,没有一个青壮年,全都是老弱妇孺,更可怖的是地上躺着的全是无头的尸体,他们的头颅全都叫北胡人砍走了。那其中尚有不少女子的尸身更是惨不忍睹,她们一丝不挂叉开着大腿仰躺在那儿,有的被割了**,有的被剖开了肚子,有的下体上还插着箭矢、长刀,可以想象,北胡人是怎样在她们身上发泄兽欲,又如何残忍地杀死了她们。
这凄惨惶惶的场景让所有的晋国骑士们沉重地低下了头,段郢默默地带着自己的骑士们穿行其中,紧握战戟的手,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发青。
“该死的北胡蛮子!”段郢身边的数名骑士睚眦俱裂,忍不住抽出一支长箭,便欲朝着那头顶低空飞掠的尸鹫弯弓搭射。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段郢横眉怒视着这几名冲动的骑士,“杀几只畜生就能发泄掉怒火吗?我们的箭应该射穿那些该死的北胡蛮人的头颅,而不是浪费在这些扁毛畜生的身上。”
“校尉教训得是。”那几名骑士纷纷愣住。随即喘着粗气。将手中利箭重重插回箭筒。
“校尉。现在该怎么办?都尉大人命我们不可深入太远。是否该停驻休整。等后军赶来?”另一个精瘦地将领嘶哑着声音问。
段郢思忖有顷。断然说道:“全军再行十里。若仍无胡人踪迹。就听丁尉史所言。择高地驻扎。”
说罢。段郢一马当先。率骑乘着暮色。离开了这片死寂之地。
沿着河岸弛出近十里。仍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发现。段郢眼观四处。刚要择地驻师。这时。一名斥候急急从前方一道矮矮地沙堤后绕回来。奔至面前。马上行礼道:“校尉大人。前面河边发现了小股蛮人。”
“多少人?”段郢一听。眼中一亮。顿时来了精神。
“大概三四百人。”
“围上去杀光他们,杀!”这一路上的所见,让这支队伍愤懑难平,心情沉重。段郢正愁没有办法鼓舞士气,遇此良机,哪肯放过。他抬手为刀,用力挥下,身后重骑随着他一声令下,倾巢而出,直如蜂拥。
晋军铁骑顷刻驶出里许,果然,绕过两处沙堤,只见前面的河滩上,数百名北胡骑士正散落当场,饮马休息。一看到他们,那些北胡人立即如鸟兽散,上马逃跑。
段郢好不容易遇到敌人哪肯轻易放过,他一挥手,手下那些已经急红眼了的骑士们就立刻弯弓举弩,拍马追了上来。
凌厉的攻势瞬间到达,集合攻击的箭矢有如巨锤。只见飞蝗如雨,那些夺路而逃的胡骑活生生地被箭雨扫飞空中,庞大的马身和裹着皮甲的身影一排排地倒下。晋军的强弓劲弩肆无忌惮地穿透了那些胡人的躯体,即使有些人侥幸未死,后面汹涌而来的铁骑也瞬时将他们狠狠地踩踏在满是砾石的河滩上。
这种单方面的屠戮,持续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很快,那数百名胡骑只剩下不到五十余人。那五十余人顺着河岸且战且退,毫不慌乱,尤其是其中一名骑着白马的胡人更是神勇异常。那白马胡骑一边策马奔驰,一边转身抽箭张弓,但见箭无虚发,每一支羽箭都带着强烈的破空声呼啸而出,将紧追其后的晋骑一个接一个从马上射落下来,每一箭都射在了咽喉之处。
一连射死了十几名追兵后,那白马胡骑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他的手中始终都扣着一支泛着乌光的利箭,长弓也张如满月,整个人如同一只张开狞牙利爪的猎豹。段郢见他连伤多人,顿时恼怒万分,挥戟喝道:“区区胡狗,岂能如此猖狂,诸位随我将之斩了!”
他双腿一夹,战马飞驰而出,带着部属奋力追赶,务必要将那白马胡骑斩于戟下。追了一阵子,始终距离那白马胡骑一箭之地。又跑出一段,那白马胡骑忽的缓马闪身,又是一支羽箭射了过来,箭风劲疾,段郢身边的一名晋兵不及提防,咽喉中箭,一声闷哼翻身落马。段郢见状,更是恼怒,追得更紧。那五十余骑也加快骑速,总离他们一箭之遥。
不一会儿,前面现出一个山口,那队胡骑直接策马驶了进去。段郢带人追到山口,前面的几个骑手勒住了马望了望他,一人犹豫道:“校尉,还追吗?前方谷地,可能有埋伏。”
段郢向四周瞭望一眼,略一思索,断然道:“北胡蛮夷野人,岂知什么兵法谋略?追!”身后浩浩铁骑听他号令,顺势冲进入了山口。
这是条外宽内窄的山谷,两边的黄土崖上长满了小树林。追了两三里地,前面那队胡骑一拐弯顺着山势便不见了。段郢率军拐过了弯,追了一阵,发现这竟是条死谷,前面是十来丈高的山壁,崖壁下是块方圆六七十丈的一块空地,那些胡人转眼之间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段郢一惊,忙勒住马,转了两个圈。他看着两旁的山势,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不好!中计了!他连忙对部下喊道:“快撤!”说完带着队伍便往来路冲。
还未冲出山谷,忽然,山谷外一声牛角号凄厉长鸣,随即,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发出尖厉清亮的哨音。段郢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知自己一时托大,中了胡人诱敌的计谋。
段郢一马当先冲出,但见山口处烟尘滚滚,马蹄声像擂鼓一样猛击大地,旗幡招展,号角嘹亮,数万只火把汹涌而来,烛得天地皆白。那先前他欲除之而后快的白马胡骑策马阵前,手中长刀直指,摆出了挑战的姿势。
段郢稍一闭目,蓦地睁开,策马转身对紧随其后的部属大声呼喝道:“出征之时,都尉大人嘱我谨慎行事,段郢却轻言妄进,以至中了胡人的奸计,让诸位身陷绝地。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段郢惟有与诸位共勉,舍身迎敌,突出重围,纵是身死战阵,也是死得其所。”
说完,他一催战马,挺起战戟,朝那白马胡骑冲去。他一身青甲,马又快,冲锋之势,真有如迅雷不及掩耳。
那白马胡骑显然也是名悍勇无比的武士,见他冲出,脸上竟是兴奋异常,大喝一声,手中长刀斜指,放蹄狂奔而出。
顷刻之间,两人马身已是接触,段郢低吼一声,手中长戟借着战马的冲势猛然朝那胡骑当胸刺去。电光石火刹那,那胡骑猛一侧身,战戟竟似紧贴肌肤而过,带起一道血光。那胡骑闪身避过,左手猛然探出抓住戟柄,右手长刀立刻顺势举起,朝段郢头颈劈下。
段郢脸色一变,待要拔回长戟,但觉那长戟直如钢浇铁铸在那胡人手中一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双手弃戟,人猛地后仰,闪过那致命一击。然而,那胡人手中长刀却不收回,以开山碎石之势朝他的坐骑头颅砍过。热烫的马血喷泉而出,那战马两条前腿顿时跪瘫到地,将段郢甩了出去。
那胡人见一招得手,又是一声大喝,声气如雷,直冠三军。他左手长戟盘旋过头,再待落下,已是戟尖朝下,脱手而出,射向躺在地上的段郢。
这一枪之快,势如奔雷,段郢只能双手探出,最后竭力去抓戟尖。可即使抓住戟尖,却哪里能阻止这长戟的去势,那支战戟带着那个胡人全身巨力,前心贯人,后心透出,将段郢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晋国之将,不过尔尔!我北胡之兵,方出天下武士!”
那胡人一击得手,跃马横刀,仰天长啸,骁勇剽悍之风,淋漓尽放。
那胡人长啸之声未落,胡阵之中牛角号又是一声凄厉长鸣,无数战鼓敲击出急促激扬的鼓点,他身后万骑涌动,杀声震天,须臾,化为了一道不可一世的洪流,奔涌而出。
那白马胡人傲立马上,在奔流之中像草原大漠的鹞鹰一样傲兀地张开了翅膀。
这一刻,他和他的军队正化为天际翱翔的鹞鹰,在这片遥远的异国土地上振翅高飞,侵袭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