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北地上下又自一片苍茫。
此时,正是晚号长鸣、城池紧闭的时分。坐落在泾水北岸的晋国边塞——延陵,却打开已经关闭的北门,隆隆放下吊桥。随着吊桥放下,一声尖利浑厚的呜呜号声悠扬响起,倏忽停顿,顷刻之后,一彪军马忽如滚滚青烟般掠地卷出,沿泾水朝西急弛而去。这数千骑兵人人坚兵铁甲,胯下坐骑更是一色的青鬃北地烈马,仅仅是那奔腾澎湃如战鼓的隆隆马蹄之声,已使城头万千守城兵士士气大振,探出城头振戈欢呼。
禇鑫站于城头,凝望着转瞬便隐没于暮色之中的“晋”字大纛旗远去之处,油然而生的豪迈中却夹杂着沉甸甸的思绪。
待得马蹄之声渐渐遁去,禇鑫转头望向随行的翊军校尉卫勖,一声长叹:“今次与北胡之战滋事极大,老夫凭一少年率性之言,而决大军所向,校尉以为老夫决断是否太过草率?”
卫勖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大人既有慧眼决断之胆识,又何必发此一问?我延陵、九原诸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少的正是此等能筹划全局之才。末将下午细观张子丛言行,只觉此子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深谙兵法且稳中屡有奇变,非轻率出谋、矜夸之辈。末将敢在此断言:此次抗胡之战若得大胜,假以时日,此子定是大出天下的一代名将。”
禇鑫见他如此推崇,一时默然,思忖片刻点头道:“校尉与老夫所想一般无二。此子年纪虽轻,然心思缜密、谈兵论战,不拘泥于形式,从容如数家珍。其人其才,为老夫生平仅见。委任之前,老夫尤有顾虑,曾将他拉在一旁私下问了一句。老夫问他:“今我晋国有三难难决:太子党争,中原虎视,胡患压顶。该当如何应对?”你猜他是如何做答的?”
卫勖略一沉吟,问道:“大人从前也曾如此问过末将,想我晋之国事看似明晰,实则纠结难分,如乱麻一般,非有能将天下大势鸟瞰洞察之才不能理清,末将殚精竭虑数日,终是无能将之刀劈斧剁、料理清楚。却不知张子丛是如何回答的?”
禇鑫抬头望天,缓缓说道:“我有意一考,却也没料到他能当即回答。我以十二字问之,他也以十二字做答。此十二字便是:辅佐贤主,示弱中原,力除胡患。”
卫勖一听,细细琢磨,顿觉此十二字剖析利害应对,句句要害,字字中的,看似简单,实则是高屋建瓴,洞悉大势之言。他思忖少顷,立时掂出了分量。晋国虽多年积弱难返,危如累卵,然若果真能照此十二字一一做去,又何愁大局不得安定?待得大局安定,再图崛起中原,又何尝没有可能?
想到此处,卫勖心下顿时振奋,慨然叹道:“好好好!能出此言,此子真乃国士也!时人皆说: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赵之张云泽莫属。今我晋国出了此等人物,张云泽一人纵横之势便从此休矣!”
“不错!便是此十二字让老夫终下决心。”禇鑫一拍城头,爽朗大笑,“老夫若非已窥探得他胸中韬略,又岂敢放胆任其为前军主将,并着军中之事,皆由其一人独断,敢违命者,立斩无赦?今次,你我便看他如何运筹帷幄,决而胜之的手段罢!”
卫勖双眼骤然大亮。再望向战骑隐去方向。竟是久久伫立。
延陵一过。沿泾水西去六十里就是九原城。一路一马平川。铁骑驰骋。不到一个时辰便能直达九原。
一路上。田文臣与张子丛并肩而驰。将九原、延陵诸将禀性才能一一详述。待得讲完。极目之处已是隐现一座高城突兀矗立。
九原、延陵同为晋国北部护卫咽喉要塞蜚门关地两处边塞要地。然则地利不同。兵力配属也大是不同。九原筑城于泾水上游高地。城前二十里就是滚滚滔滔东西横贯地白河。白河对岸。便是胡人南下地经常大道——白岱草原。九原城北瞰白岱草原。东应延陵。南护蜚门关。自建城之初就被立为地当要冲。扼四关之首。为晋国防御北胡这个肘腋大患地第一道前沿屏障。因此。九原虽则不大。却常驻四万精锐步军和一万五千铁骑。
此时夜色笼罩四野。九原城头却旌旗猎猎。灯火亮如白昼。
张子丛带着大队青色铁骑飓风般卷到城下骤然勒马。激扬地尘柱顿时直冲城上高墙。呛得城头士卒不禁一阵猛烈地咳嗽。
这时,城楼之上,一人遥遥高喊而下:“来者那位将军?”
田文臣策马冲出,高举手中形似短剑般的青色令箭,叫道:“我乃延陵都尉田文臣,奉郡尉禇鑫之命护九原将军张子丛进城议战。城上可是李勋李尉史?”
城上一人探出头来,凝目细看了田文臣手中令箭数眼,随即高声说道:“正是李勋。都尉既有将令,李勋这就开城。”
田文臣策马回来,朝着张子丛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李勋小心谨慎是出了名的,将军一会且看,开城必定是全军皆动。”
张子丛笑了笑,点头道:“身负重责,况处险恶之地,小心谨慎些也是稳妥应该。”
说话间,只听城上大鼓轰隆隆响起,城内一片马蹄声急风暴雨般卷来,等得城门一落,但见门后战骑如林,火光一片,竟是满营启动,顷刻间便可开出列阵迎敌。倏忽,一骑从城内冲到军前,马上将骑也不下马,拱手见礼道:“尉史李勋参见九原将军与都尉大人!九原三军就绪,随时可下令发兵!”
张子丛不禁多看了这李勋一眼,此人正是当日带他入军营为禇鑫治病的那位将官。夜临九原,必有重大战事,这李勋能于顷刻之间想透此点,也是一干练之人。张子丛从田文臣手中拿过令箭,肃然道:“不必如此大张声势,请速偃旗息鼓,各归其位。李尉史速去统计九原军需物事,详悉呈上,并着千骑之将,二更于军中议事。”
李勋惊讶地看了张子丛一眼,又细观了他手中令箭一眼,稍一思忖,随即领命而去。倏忽,一阵呜呜悠扬的号声响起,城内战骑井然有序一一散去,让出入城大道。
张子丛一声令下,城外数千青骑风驰电掣地冲了进去。
精壮兵众五万六千七百余人:步卒三万九千七百,骑兵一万七千;兵器合计:剑器五万口,弓弩五万张,箭四十五万余支,长矛两万余,巨型弩床两百架‘铁蒺藜、铁菱角二十库,抛石机四十架;帐篷七万六千余顶;甲胄七万余套,战马两万余匹……
看了一眼尉史李勋递上来的这一长串清单,张子丛心中顿时塌实。他将清单放于案上,双掌一拍,朝着李勋微微一笑,赞道:“好!有了这许多尖兵利器,区区北胡何足道哉?这辎重营将军赵恒到是位能事之臣。”
李勋点头恭然道:“赵将军原为郡尉侍卫,后郡尉见他有料理政务商旅之能这才逐步擢升为辎重营将军。他身兼辎重营将军五年,从未出过半点纰漏,确是能事强悍之人。”
“可是郡尉子侄后辈?”张子丛随意一问。
“不是。不过听说赵将军也是贵胄子弟,然在这军中十余年却是无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张子丛摇头一笑:“猛士报国,贵贱等同。他既不肯说,自有他的难处,不问也罢!”说罢,他站起转过身去,就着烛火细看起悬挂于帅案之后的大幅地图,看得一会,忽是想起一件事来,又转头问道:“李尉史,我军中干粮却是都有哪些?”
李勋答道:“军中干粮无非是粗面饼、酱牛羊肉之类冷食,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张子丛沉吟少顷,肃然道:“你速去传我将令,辎重营今次只造面饼和酱干牛肉,但凡出城兵士一律只配发此两物,但有发现携干羊肉者,一律军法严处。”
李勋听得一愣,抬头见张子丛神色凝重,知非笑言,忙沉声领命而去。
李勋一出帐就直奔辎重营,一路上暗自琢磨,却也想不透这道奇怪的命令究竟是有何用意。待到了辎重营,只见营中兵士正架起大锅做饭,忙得不可开交,面香肉味扑鼻而来,分外诱人。李勋穿行其中,鼻中忽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羊肉膻味,猛然恍悟。北胡之人多食畜肉,对这羊肉膻味自是熟悉无比,今若是数万军士随身携带酱羊肉出征,一旦万千人众在野地里一起食用,纵是冷食,羊肉膻味也必然随风飘散,难保不为北胡斥候察觉,若是让北胡掌握了行军动向,后果可想而知?想透这一点,李勋不禁顿时对张子丛这位年轻将军大是佩服。
李勋走后不久,一进城就不见踪影的田文臣忽又匆匆携了一套皮甲胄和一个篮子进来。张子丛提起甲胄一看,却是上好牛皮缝制,铜钉钉制,薄软而又极为坚挺。想那寻常坚铁甲胄重量大体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则猛矣,却实在太过沉重,张子丛本穿了一套,直觉行动不便,就跟田文臣说了一声想换一套轻便的皮甲,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去弄了一套过来。此时,张子丛穿上这套上等皮甲胄,只觉轻便坚韧,弯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不由大是欢喜。
田文臣见他欢喜也自高兴,又自从篮子中张罗来一案饭食,却是军中素食的面饼、干肉。两人半日未食,腹中都有些饿了,就着大碗白水啃着面饼、干肉大口吞咽吃得竟也十分欢畅。待得匆匆吃完,两人又自细细商讨了一些军情事项,不知不觉已近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