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深蓝夜空如被水洗,异常澄澈。月光柔柔洒下,宛如给苍茫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丝帛,透明而朦胧。到得中夜,天色忽自阴沉下去,月亮竟颇随人愿地躲到了浓云背后,西风呜呜刮起。正所谓月黑风高,发动奇袭的良辰吉时。
张子丛带着一万七千晋骑准时抄到了北胡营地侧后数里之外,蓄势待发。
近在咫尺的北胡营地如雁群栖息一般,各部落自为军营驻扎,或拥挤,或稀疏,沿河绵延十数里。漫山遍野的草原篝火此时已是星星点点,渐渐熄灭净尽。无边的沉沉酣睡鼾音夹杂着战马时断时续的喷鼻低鸣,混合着浓浓的牛羊腥膻和马奶酒的酸甜酒气随着浩浩西风弥散开来。在这样的氛围下,各个营地之外三五成群的巡视哨骑也早没了半点警觉之心,稀稀散落。
“将军,胡人正睡得跟死猪一般,此时进攻正是良机。”田文臣长戢一指,眼中透出凛冽杀意。
张子丛眺望一眼,微微点头,又自将十六名千骑之将招聚跟前,低声嘱咐道:“今次一战,敌众我寡。大军一出,诸君需得同心协助,共同进退,万勿逞一时蛮勇,让所率之部,深陷重围,诸位还请谨记行事!”
“谨遵军令!但有差池,斩我等头颅便是!”众将低低一喝,各自去了。
待得众将离开,田文臣忽又回马过来,低声附言道:“一会战阵冲杀,刀剑无眼,将军初见刀兵,恐怕会多有不适,还请将军紧随文臣之后,以便策应。”
“今次之战,占尽天时、地利,又有如此骁勇铁骑,勇悍猛将,我张子丛若连走马战阵的胆识也没有,回去还有何颜面对晋国父老?何颜居此将军之位?”张子丛朗朗一笑,双眸闪烁直如星辰,手中镇海,锋刃巍巍翼翼,清亮振音嗡嗡而出,却是勇武之气油然澎湃,不可遏抑。“都尉只管前趋杀敌,无须顾忌子丛。子丛自信自保无虞,反是想好生见识一番都尉那猛狠杀敌,一夫当道,万夫莫敌的英雄锐气!”
日后这纵横天下的名将在自己戎马生涯的第一次战场之上所表现出的气度,令身经百战的老将也自倍感折服。田文臣豪迈大笑,手中钢矛一挥:“好!将军一语,果显少年英霸豪气,文臣到是多虑了。待得大攻告成,再与将军把酒痛饮罢!”说罢,掉转马头,回到阵前。
众将归队之后,两个青色方阵倏忽散开、又悄无声息地拢聚成三个大小不等的三角阵势,田文臣单人独骑,横枪立马,立于全军的最前沿。
“出!”
张子丛深吸口气。再无迟疑。手中长剑决然一挥。田文臣当先冲出。身后铁骑鱼贯涌出。也不喊杀。凝重如巍巍大山一般无声地推动向前。待得大军距北胡营地一里之地。已是能够让马完全跑疯起来。田文臣猛然一声呼喝。放马狂奔而出。身后万骑齐齐一吼。全速跟进。马蹄声便骤如雷鸣般轰隆鸣响。在天地间回荡开来。
夜色正浓。莽莽山野。此时尽皆溶入无边地暗色之中。白岱草原。蓦然间便掀起了金戈铁马。卷起了腥风血雨。
北胡部族素有月盛而战、月亏而休地习俗。虽早早到达白岱草原。却欲在此养精蓄锐半月避过月黑月残之期。而后一鼓南进。加上晋军多年示怯避战。单于庭上下除青格尔之外早已认定晋人胆怯如鼠。不堪为敌。无论如何想不到晋人敢远驱百里。冒险偷袭。这般骄纵地想法自上而下。弥漫盛行。是以北胡营地内竟是人人怡然自得。一心只做着如何抢得更多财货牛羊战俘地大梦。哪还有所防备。营区之外却是连壕沟鹿砦这类必备地防守屏障都没有。
浩浩晋骑毫无阻碍地汹涌扑入。如虎入羊群。此时。北胡十数万骑士正自沉沉大睡。尤在梦中。连营门哨兵也是浑浑噩噩。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地晋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尚未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北胡大军骤然惊醒。人喊马嘶。又是四野窜逃。自相拥挤、践踏。片刻间已是伤亡惨重。
北胡这些年在晋国边陲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晋骑又多为边民。深受其害。对之早就愤恨满膺。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竟是人人奋勇向前。个个悍不畏死。但见脉脉铁骑激奋昂扬。大劈地剑光在黑夜中霍霍闪亮。遍野都是惨烈地嚎叫血光。那些北胡骑士虽天性蛮勇。长于单兵。但睡梦之中经此突袭。惊慌逃窜。士气正自沮丧。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地晋军铁骑地猛烈冲击?即使是勉强组织起一个百人小队。也是一个冲锋就为晋骑猛烈冲散。成了晋军骑士剑下劈刺砍杀地活靶。
张子丛纵马驰骋。在乱军之中尤似闲庭信步。身边近百铁骑团团侍护。不离不弃。但有胡骑憨蛮上来。便是立即淹没在一片雪亮剑戈之中。他眼见着麾下地浩浩青骑汹涌澎湃。如隆隆惊雷、阵阵飓风般在连绵胡营压来卷去。掀起漫天血雨。真可谓势如破竹。锐不可挡。而他手中镇海古剑虽锋。一路行来。却是刀锋不触。全无半点用武之地。
千军万马前仆后继,剑戈挥舞雪亮如林,眨眼之间,便是万千身影层层倒下,便是多少豪情,多少热血喷涌激洒。这才是少年时魂牵梦萦的金戈铁马、征战疆场!驰骋其中,这才可以举剑高呼,说一说充膺满胸的豪气、肝胆、荣耀与热血。这真实而残酷的一幕幕有如电影一般在张子丛眼前重复闪放,他的心中也忽是振奋,忽是茫然,直如这掠过草原的腥风血雨,尤自带着丝丝凉意,打在脸上,拂弄着征袍一般。
如此半个时辰,但闻胡营内各色尖利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溃逃的北胡骑士毕竟势众,终于也渐渐聚集起来,开始大规模地分头做拼死厮杀。那些胡人先前溃逃之时尚不觉得,此时悍然死战,方惊讶万分的发现,晋骑之凶悍、凌厉竟是丝毫不输于北胡的猛士。尤其让他们大惊失色的是,这些青色铁骑虽是以少战多,但黑夜拼杀有如鬼魅附身,但有胡骑占优,便立即有其他晋骑猛击胡骑身后,彼此相互保护,配合得严密异常,竟是浑身长眼,占不到半点便宜。
便在此时,晋骑左方阵势忽是一阵骚动。一队北胡人马冲透晋骑厚实边垒,约有数百之众。那数百胡骑虽是身入重围,却是凝而不散,阵势井然,在晋骑阵中来回扫荡,当头之人白马黑甲,更是坚韧悍勇,来去倏忽,刀光如电,所向竟无一合之将。但晋骑也极是坚韧骁勇,虽遇如此强敌,也毫不退却,呼喝大叫,前后围堵,左右进击,丝毫不乱方寸。
盏茶功夫,那白马胡人已是斩落数十晋骑,见无法冲散晋骑阵型,又是一声如草原狼嚎般的厉喝,带着一众胡骑忽然转马,向北强行冲去,所到之处,势如虎入羊群,人仰马翻,仍是无人能抗。眨眼之间,那白马胡骑已是带着一干从众冲出重围。须臾,那白马胡骑又随即掉转而回,一面挥刀呼喝收纳溃散胡骑,一面避开晋骑的正面锋芒,从侧翼处袭掠围杀,竟是如草原群狼盯着浩荡马群中的猎物一般,锲而不舍,不死不休。张子丛见他率众来去如风,进退自如,不仅悍勇无匹,而且深合兵法,专挑薄弱之处进击,不由大是惊佩:若北胡之将人人皆如这白马胡骑一般,那还了得?然一时半会,张子丛却又对他毫无办法,只能任他恣意而为,予取予夺。
好在晋骑之将们牢牢记下了张子丛的嘱咐,也不妄逞那匹夫蛮勇,人人约束部属,保持阵势不乱。那白马胡骑虽是举措得当,仍只是小打小闹,影响不了全局。
又自冲杀了一阵,张子丛眼观四路,但见四面八方胡骑人影重重,渐渐凝聚成形,左侧那白马胡骑所聚之数也是愈来愈众,而前方风驰电掣的晋骑驰骋之势已有慢慢滞缓迹象,当机立断,扬声下令。
“杀出胡营,回我九原。”
令出既行。顷刻,数里之阔,原本三路突进,每路又都以千骑为一单元在胡营中相互楔入,分割绞杀的晋骑已是百川归海,兵汇一处,合成一个青色大三角阵势。这个巨大的青色大三角在升腾的血火之中,谱写着狂热激昂的战斗曲目,如滔滔洪水一般轰轰隆隆向东涌去。胡骑虽众,然竭尽所能,仍是无力阻挡它的去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股滚滚洪流冲出重围,一路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