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军营有规矩,一般不让闲人进,特别是女人不让进。但耐不住人家有个好舅舅。少将参谋长,全师就一个。全师上下,有多少事情都是参谋长决定和处理的。一般情况下,师长是不会管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管只管那些个军国大事。所以这些个小事情,都落到了参谋长的身上。这下子,管的事多了,权也自然就大了,什么都可以管,什么都可以去抓管理、去抓落实,比如说军容风纪,比如说请销假,等等如此之类的,多了去了。除了大事要向师长报告外,其它的小情,参谋长都可以全权处理,自然较其他的象副师长之类的长官显得“位高权重些”。
煞星一样的姑奶奶来了,大伙自然有点头痛。其中,尤其头痛的有这么二三个人,一是辕门站岗的哨兵,经常因为眼色不够用,没有及时让这姑奶奶晋见舅舅,而没少挨骂,甚至于没少挨马鞭子,当然在这姐姐骑马来军营时。二是就是这位上尉副官夏雨天了。因为职责所在,每次夏副官都硬着头皮挡姑奶奶的驾。参座在向师长汇报工作时,或是陪同上峰巡防时,或是在研究军国大事时,等等这些时候,自然不能让一个与军事毫不相干的人瞎掺合,更不能由她的性子瞎胡闹。因此,每当这个时候,夏副官不得不出马,尽管一点也不情愿,一点也不想让这位漂亮动人的姑奶奶不高兴,一点也不想当黑脸不讨好。不仅如此,这位还挺爱告状,甚至于无中生有的诬告,使自己挨参座训斥、呵斥,让她在一边得意的偷笑。当然,事后平参谋长会挺和蔼地抚慰他,但次数多了,夏副官心里还是有疙瘩的,还是有心理阴影。“俺惹不起你,紧着回避,紧着躲还不成嘛!”可惜,事与愿违,这种时候还是不少见。今天,可不就是这种情况。
龙瞎子还记得,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身着单衣的三百多弟兄象三百木桩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似乎平参座宣布的任命、宣读的嘉奖通令,与已无关一样。也是的,再好的许诺,也得先有命才能兑现;多少块光洋,也得有命才能去享用。敢死队,就是拼死队,是拼着老命去换取一度凌利的攻势行动,去占领一块转瞬即逝的战术要地。另外,还有可能拼尽了兄弟们的老命,也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战斗效益。然而,谁让他们是军人呢,谁让他们是华夏国的热血男儿呢,谁让他们的祖国母亲正在被日寇蹂躏呢,谁让他们的同胞、父母、兄弟、姐妹在敌人的屠刀面前屈辱而死呢。在这些弟兄胸腔里,充斥着熊熊的怒火,要将对阵的鬼子烧成灰烬。
“授敢死队军旗!”平世济少将参谋长满脸庄重地从旁边一名随从侍卫手中接过一面崭新的青天白日旗,在等待接旗人到来的时候,左手紧紧地把握着旗杆子,右手将旗面整理好,卷夹在左手臂内侧,贴近得好象人与旗本就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时,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血和肉都全部依附于这面平时看起来稀松平常的青天白日旗。他嘴角紧闭,目光坚毅地望向接旗人的方向,也好象在眺望远方的战场,更象在眺望胜利的黎明和民族灿烂繁荣的未来。国强、军强,才能使民不受辱,才能救同胞出水火,才能昂首屹立于世界的东方,才能豪迈阔步于未来发展之路。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看起来七彩缤纷,但经受不住任何外界的干扰和刺激,哪怕是阵轻柔的微风,也能使它瞬间破灭。
敢死队队长中校营长龙意德同样满脸庄严和坚毅,早已熏满硝烟、染满血汗的古铜色或者是黝黑色的脸,已经向上苍表明了它主人的决然与果敢。每一名参加敢死队的士兵,都必须有一战赴死的打算和果断,不再有任何生的留恋,不能再有任何爱狠和情仇,更谈不上任何的贪婪与肉欲。体腔里充斥的,是那满腔的爱国热情,是那为民族生存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壮志和豪情。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狠鬼子、杀鬼子,为爹娘、为兄弟姐妹、为乡亲们报仇,报仇,杀!杀!
龙队长平时娇健的步伐,今天却显得那么的沉重和艰难。短短的几十米,其实还不足二十米吧!机枪班班长陈铁蛋事后回忆说,“平时营长一个猛子,忽的一下子就能窜过去的。日怪了,那天竟然让他走了老半天似的。……”
可能那一刻的凝重,让时间变得冗长无比,让空间变得极难穿行。可能是在思考,在思考如何才能承受军旗带来的责任,在思考如何才能带去多少兄弟还带回多少兄弟,在思考如何才能担当即将到来的战斗之重,在思考……
或者,也许此时的龙意德什么都没有想,步履的深重,只是他连日来身心疲乏的表现。
一步,一步,……
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或在看着,或在感受着那一步又一步的声音和形态。此时此刻,现场的气氛自自然地屏蔽了远外的枪炮声和近处的嘈杂声,静得好象世界上只剩下了龙队长的脚步声。
终于走上了土台,终于进行了铁血军人相互间的目光交流。终于各自伸出了自己的铁臂,交过了军旗,接过了军旗。
停顿了良久,蓦地转身,龙意德忽然从胸腔里迸出一声:“杀!杀!”
也许经过了一阵极其短暂的沉积,操场上刹时间响起了轰天动地的喊“杀”声。这种场面让很多人为之动容,让山河天地为之动色,淅淅漓漓的雨就在那一刻出现了中止。
这一声声喊杀,似猛醒的雄师,向天、向地、向山河发出的吼声,震慑人的魂魄,更震慑敌人的精气神。同样,也激励着在场的每个人们,不仅包括军人,也包括拉夫、马夫、伙夫什么的。当然,也包括刚从家偷出来的那位姑奶奶。
“参座,,一看到平世济训完话,走下土台时,夏副官紧走几步上前,在参谋长的耳边嘀咕开了。
“这丫头,真会捣乱!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动刀动枪的,一点也不注意自己大家闺秀的样子,唉!谁让咱姐死得早呢?没娘的孩子,……”听到副官的报告,平参谋长少不得在心里嘀咕开了。
场面惊天地、泣鬼神,可那钢铁般的伟岸挺拔的身影,尤其让人触动心肺,令人难以忘怀。何况还是那么一个挺其熟悉的影像,似曾见,可能在很久的以前,也可能在朦胧的梦境。只是不太真实的是,先前的影像,是白生生的,有如一棵嫩草;而眼前的人儿,是何等的刚强和挺拔,有如一棵屹立峭壁的青松。先前的那个他,粉头油面,同他一样年岁的纨绔子弟,生命中只知道声色犬马;而现在的他,黝黑风尘,象个饱经风霜的老槐,不!更象一位经历血与火洗礼后的顶天男子汉、大英雄。
“舅舅,舅舅,……”这位“疯婆子”姑奶奶竟然不顾哨兵的阻拦,撒丫子自个儿跑到操场来了。
尽管嘴里叫的是“舅舅”,可眼睛紧瞪着黝黑刚毅的他,如磁石吸引细针一样,一刻也不愿意离开,生怕一离开,这人儿就会离开自己的视线,从此再也见不着。
“真的是他!昔日的纨绔子弟,整个一付玩世不恭的模样,怎么变得如此的挺拔、俊秀和铁血!”她想。
其实,打第一眼看见龙意德,那时的德少爷时,蓝琼英已然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真是奇怪了,那么一个保守无比的龙家坝子,竟然能够置外界如火如荼的学生爱国运动于不顾,竟然丝毫不受鬼子亡国之虞的困扰。然而,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乡下巴里,竟然有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男人,竟然有这么一个让人一见就情素异动的人儿,竟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事后,蓝琼英重返龙家坝子时,从当地的乡亲口里了解到: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主儿,更是喝过洋牛奶、吃过洋面包的“西洋公子哥”。
站在操场上的兵们,如果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他们的队长,平时不苟言笑,从不高谈阔论女人之类话题的龙中校龙营长,此时此刻也象着了魔一样,目光死死地瞪着漂亮妞儿,一点也不顾自己的“伟大形象”,一点也不顾及站在身旁少将参谋长——姑娘的娘家舅舅。
眼睛与眼睛的对绝,目光与目光的神交,仿佛世界已不复存在,除了他与她之外。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他和她肯定愿意让时间永远的定格在那,就让目光凝聚成永恒。后来的德少爷龙意德常想,即便到了后来的龙爷爷或瞎子爷爷也常常如此的想、如此的愿。
不过,这只是他与她的妄想罢了,纯属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美好的刹那,却被平参谋长的一声低沉的呵斥而惊醒。
“唉!你这个疯丫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讲,这是军营,不是你们家的后花园子!瞎整!快点下去!”一向以平稳、沉静闻名的平少将,此时显得有点气急败坏。当然,这也难怪他!这么个庄严肃穆的场合,面对这么多壮烈宣誓,即将赴死沙场的兵们,你一个女娃儿竟然胆大包天,擅闯军事禁地。
“妈了个巴子!……”平世济不由自主地心里暗骂道。
要是他人,要是怎么怎么的,平少将早就将之绳绑,或是鞭打,或是驱赶。奈何这是自家姐姐的亲骨肉,蓝家唯一的一根独苗苗。
就在蓝家千金大小姐出现的时刻起,忽的一下,操场上的卫队的眼光炸开了锅。军人嘛,遵守军纪是天理。但这天理再怎么着,也不能红束人家兵们的眼光,不能红束人家兵们的心思儿。手瘾过为了,眼瘾还得让人过吧!随着那一声声的“舅舅”,敢死队队员们的心里已经同时向那股女性的发音敬礼去了。当“疯丫头”来了队前时,兵们的眼睛可就忙坏了。长到了十七、八,二十多岁了,有些人还没好好看过女人呢。这下上战场,参加敢死队了,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女人了。所以,得抓紧着点,多看两眼。以至于,有些兵的眼睛都变得瓦绿瓦绿的,近似于凶残的野狼,甚至超过了野狼,只不过此时不是野狼,而是色狼;不是一只、二只,而是三百多只这么一大群。可不,眼睛忙不过来了,有些人恨不得眼睛子里长出两只小爪子,伸到人家姑娘身上抓那么几把回来,揣着,藏着,捂在心里。
作为军人的平世济参谋长,对兵们的目光一点儿也不陌生。因为自己也曾经有过,也感同身受过。所以,他没有因为自己可爱的外甥女被人肆意地瞧着瞧着而懊恼。当然,也没有呵斥外甥女,让她早点儿离开这么个尴尬场面,似乎想满足这么即将赴死的兵们最后的心愿。何况眼光也占不了什么实际的便宜,不是吗?
龙意德也从兵们一样失魂的神态中恢复过来了,她不就是自己心中苦苦追求的那个她吗?
她不就是那个让他在家乡的小镇摔倒丢脸,让人哄笑的人儿吗?原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了,原以为只有将那份心思深埋在心底。没想到,今天这么个时候还能见到她,她就是他心中的女神,就是那个勾走他的魂的“狐狸精”。即便在见了她之后的日子里,春花姐儿更加温柔、更加体贴,但还是让人忘不了那个身穿蓝衣、身着黑裙的影子,似乎那个影像已经铭刻在他心底深处。时间越长,这份想法、那种思念更加强烈,只是不得不深埋,不为人所知罢了。也许当初离家从军,就是想到外面看看,多一点再次遇到她的机会。
可不,这机会来了。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龙中校不由得暗自庆幸。
自从在小镇上见过她之后,德少爷对其他姑娘妹子都提不起精神。
“不管它若水三千,俺只取其中一瓢!”
德少爷在以后的日子里,默默地向上苍祈祷,乞盼有一天老天开眼,能够再见佳人一面。于是,总是在心灵深处挣扎着,总是跟自己较着劲儿,一天当中精神恍惚,老在走神,老是沉浸在自己虚构的梦幻里面而不能自拔。龙家老爷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下里张罗给他求媒人介绍亲事。可是自家的小少爷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留,从刚开始的应付,到避而不见,直至最后的摔脸子,向人家媒人怒目相向,吓得没人敢做媒、没人敢保媒。春花姐儿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自家的如意郎君怎么变得闷闷不乐了,很少有往日的朝气和活力,整个儿老了二、三十岁似的,看人的眼光变得深沉难测,搞不清他到底需要什么,弄不懂他到底喜欢什么。就是在做他以前乐此不疲的事,当然也是她喜欢做的事,总是在做他们以前都乐意的事儿时,老大个爷们也没有了过去那股精气神了。尽管德少爷在床上的表现仍就很生猛,仍就很持久,仍就每次都让她欲仙欲死好多回。但女人的心是细的,女人的感觉永远都是细腻的和敏感的。从他还少不更事起,她与他就有了心与心的交流、身体和身体的碰撞,自以为彻彻底底地了解了他这个妙人儿,可到头来还是枉然,好不令春花姐儿心焦、心痛和心碎。
…………
蓝琼英的突然出现,是准备赴死的龙意德始料未及的。
当平世济少将参谋长象征性询问他和他的敢死队还有什么其它需求时,龙意德龙中校营长突然响彻全场的说了一句,说了一句让整个站立在操场的兵们都为之震惊、为之慌乱,又为之赞叹、为之所倾倒和敬佩的话。
“报告参座,俺想亲她一下!”
这一刻起,满操场喧闹的目光静止了,有如一漂死水,任急风暴雨是如何的肆虐,却不起一点波纹。
下一刻起,满操场从静止中复苏过来,响起了雷动般的呼声!
“亲一下!亲一下!……”
面对早已深有烙印的男子,目下又一见倾心的男人,蓝琼英有如女神般,慢慢地闭上眼睛,将下颌微微抬起,静静地等待着他和他的唇的到来。没有了大家闺秀的娇揉害羞,没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多了白脸红唇的火热和**,多了为大义而一往无前的懔然。为了满足即将战死沙场的将士一点儿心愿,亲一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还是自己心中由来以久的那个他!
看着他和她所表露出来的神情,看着操场上轰如雷鸣的呼叫,平世济点了点头,以示应承。
也就是在那天,在他的第二次见面时,她送给他家传的红色暖玉。家传的红色暖玉,是祖母让她送给未来的夫婿的,那上面还刻着“琼英”两个字。因而,暖玉的赠送完全说明了琼英的心。
…………
“我等你!”她在他耳轻声的说了声。
虽然是轻轻的一声,却比雷鸣般的呼叫更入耳。不,这一声不仅仅入了他的耳,也入了他的脑、他的心。此后,世上多了对相思至死的痴男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