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和堂城西分号主要做得是药材和成药的零售批发生意,真正前来看病的人并不多,所以谭照也常把原来驻在这里的孙半仙叫回总行帮忙。。
这天清早刚开铺就来了一位要看病的客人,碰巧孙半仙又被叫回了总行,前台的伙计便到后院把少掌柜德轩请了出来。
象往常一样,这时德轩正在读书。这天,慧娟家里有事没有过来。德轩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也想趁这段时间好好读读书,以准备科考。可还没看两页书,外面的伙计就进来请他出去了,说是有一位病人一定要见少掌柜。
德轩走到柜面,只见门前有一人正候着。来者不到三十岁,但给人一种饱历沧桑的感觉。他个头不高,十分精壮,脸色却有点泛青。
“谭少掌柜,打扰了。”来人拱手道。他的广府话里带着一种乡音,似乎是广西或者粤西一带的。“在下姓周名石,是一位朋友介绍我来的。周某先谢谢少掌柜了。”
“客气,客气。周先生请进内室坐。”德轩把周石引进了内室坐下,自己也在桌前坐了下来。“周先生,我虽然是谭和堂的少掌柜,但医术不很高。要不,我到总行请父亲或者等孙先生回来……”
“不用,不用。就请少掌柜看看得了。”
德轩点点头:“那就请把患处让我看看吧。”
周石解开了灰色的长衫和内衣,伤口有好几处,最严重的有两处,一在左肩上,另一处在右腰部位。德轩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站起走到内室门前把布帘放了下来,然后回过身说道:“周先生,您这可不是一般的外伤呀。肩处是新近被刀砍伤的,腰部的伤是让长枪挑的,应该有一段日子了。”
周石微笑点头:“少掌柜好眼力。”
“不敢请教周先生做何营生?”
“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前些天走霉运,遇到贼了。”周石轻描淡写地说。
德轩也不多问,点点头回自己座位上坐下来,提笔开方:“周先生,你这两处伤都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伤及内脏。但是由于受伤后没有好好护理,拖的时间也太长,所以情况很不好。如果要再拖上几天,恐有生命之忧啊!现在我先帮你用药水清理一下伤口,敷上这种药粉。药粉一天换一次。另外这服药一天吃两次。”
周石点点头。
就在德轩帮周石包扎伤口之际,柜面传来了吵闹声。接着,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掌柜,有人要砸店。”
德轩应了一声:“我马上出来,等我为这位先生扎好伤口。”
“少掌柜,这……”伙计苦着脸。
周石也说:“少掌柜,还是先去看看吧。”
“没事,打开门做生意,免不了会有这些麻烦事。”德轩边说边迅速地替周石扎好伤口,才站起来,对周石道了一句“抱歉少陪”,然后急步走出了柜面。
这时柜面已是一片凌乱,秤药的几杆秤也给折断了。大门的旁边站着一个横眉竖眼的人正破口大骂着,此人正是沙皮。
德轩迎上前,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谭德轩,是……”
“你就是谭少掌柜,来得正好。”沙皮不由分说随手抡起一张椅子,朝德轩的脸门砸过去。
德轩往边上一闪,躲过这一击。
沙皮恼羞成怒:“姓谭的,老子今天不为别的,就是砸你招牌来了。”说着,回身举起一张酸枝云石椅,狠命向挂在梁上的招牌扔去。
酸枝云石椅很重,沙皮确实力度不小。椅子带着风声直向那招牌飞去……
谭和堂在广州开业百余年,经历风雨不少,但被人砸招牌这种事,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果这招牌真让人砸了,那么这店子的名声也就随着被砸了。
就在这一刹那,后门闪出一个人影,轻灵地往上一跃,凌空把那酸枝云石椅的去势接了下来。在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那人已一旋身下地,把酸枝椅放回了原位。德轩这才看清此人正是那位来治伤的周石。德轩拱拱手:“周先生,有劳了。”
“少掌柜,客气了。”周石回了一礼。
沙皮是久经打架场的人,看到眼前这人的身手便知对方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于是他一声招呼,在外头的几个马仔一拥而上,举着棍棒围了上来。
“周先生,小心!”德轩看到沙皮等人从周石的后面扑上来,便喊道。
周石不等德轩的声音落地,已经出手了。只见他一猫腰闪过两棍,同时双肘横顶在那两个马仔的腰腹部。两个马仔立刻就疼得咧嘴倒地了。周石顺势回身闪电般出拳起腿,沙皮等人都在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下,被打出了谭和堂的大门,横七竖八地摔在了大街上。
德轩看到沙皮等人的惨状,不禁轻轻地摇摇头。他回头吩咐正在收拾东西的伙计,拿出了几包药,递了过去:“这些是本号治外伤的药。你们拿去吧!以后别再闹事了。”
沙皮等人接过药,也不敢说什么了,相互搀扶着在看热闹的人们的哄笑声中狼狈而去。
周石默默地看着他们走远,才回头收拾自己的行李,拿出钱袋准备付钱离去。德轩赶紧拦住周石:“周先生,幸亏你出手相助,小号才得以保全。我哪能收你的钱呢?”
“生意归生意嘛!”周石淡然一笑。
“周先生,我们进屋说话吧!”德轩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没散去,便领着周石进了内院。
两人穿过内院,进了宽敞的大厅。德轩请周石在客座坐下,自己亲自泡了一壶茶,为周石倒上了一杯。周石品了一口,微笑着:“少掌柜太客气了,这是上好的陆安,我想进贡上京的也不过如此呀!不过少掌柜用来给我这等粗人喝可有点浪费。”
德轩也笑了笑:“周先生能品出这是上好的陆安,就不算浪费。周先生刚才我为阁下疗伤之时,看到你身上除了那两处新伤外还有不少的伤痕,同时先生的身手又这样了得。我想阁下不象一般的生意人呀!”
周石放下茶杯:“少掌柜,在下方才献丑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呢?”
德轩还想说什么,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德轩挑帘一看,只见店堂里挤了十来个官差,都提着刀。
周石皱了皱眉,站了对德轩低声说:“少掌柜,我看这些官差是冲我而来的。还是由我出去应付吧!”
德轩略一思索,回身在墙角拿过一把扫帚:“周先生,委曲你一下,麻烦你帮忙,扫一扫院子。其余的事情由我安排。”
周石一愣,接过了扫帚。
德轩走出了店堂,迎着那些官差而去。他来到官差跟前,拱手道:“各位差大哥,在下谭德轩,是谭和堂分号的掌柜。”
领头的官差是一个长脸的汉子。他看了看德轩:“这么说这药铺你说了算?”
“正是。”
长脸官差摇摇头:“我还以为郎中都是老先生呢!”
“这谭和堂是在下祖上留下的,在下只是奉父命在此看店而已。”
“看你的谈吐,像是读书人呀!”长脸官差打量了一下德轩。
“在下不才,刚考过了乡试。”德轩躬身答道。
长脸官差向德轩拱拱手,态度也客气了不少:“失敬失敬,原来是秀才爷。”
德轩回礼:“不敢。”
“秀才爷,兄弟是吃皇粮的。这次到贵宝号主要是想查一下今天有没有人来诊治过刀伤?”
“刀伤?”德轩摇摇头。“没有。烫伤的倒有两个。不敢请问一下,你们是在抓贼吗?”
“抓长毛。长毛,听说过吗?”长脸官差边应酬着德轩,边仰着头四周打量着。“我们昨晚围住了一个长毛,可让他跑了。他被我们打伤了,所以今天广州城里所有的药铺都要搜查。哎,秀才爷,我进里面看看行吗?”
“没问题。这边请。”德轩领着长脸官差穿过店面,走到了内院。
内院里,周石正在不紧不慢地清扫着落叶。长脸官差看了周石的背影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又眯着眼睛盯着周石看了看,然后扭头问德轩:“秀才爷,此人是谁呀?”
德轩感觉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摆出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个远房亲戚,在乡下混不下去了,来投靠我们找口饭吃。这位官爷,请到内堂坐坐吧!”
长脸官差犹豫了一下,还是随着德轩进了内堂。德轩倒了一大杯茶奉上,说道:“这是参花茶,请试一下。这种参花采自长白山,是极珍稀的茶种。它与一般的茶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这茶冷喝热喝都行,而且功能各异,热渴滋补养身冷喝清热败火……”
长脸官差将信将疑地听着德轩长篇大论的介绍,举杯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道:“不错,果然很香。”
“如果官爷喜欢,我让伙计准备几包,让兄弟们带回去喝。”德轩说着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张银票,递到了长脸官差手中。“官爷别嫌少,小小心意,权当请各位喝一杯水酒。”
长脸官差见到银票,立刻眉开眼笑,可嘴上还说:“秀才爷太客气,那我就先替兄弟们谢谢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德轩笑了笑。
长脸官差把银票放进怀中,然后对德轩说:“秀才爷,今天兄弟就不多打搅了。改日我请你喝酒。不过,这几天你也留心一下,如果发现有受刀伤的人来问诊,通知我一声。你知道这‘长毛’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一定。谢谢官爷关心。”德轩拱手。
长脸官差走出店堂,向手下招招手:“好了,兄弟们。这家搜完了,下一家。”说着,他回身向德轩一拱手。“秀才爷,后会有期。”
德轩看着官差们远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脚一软,差点坐到了地上。他伸手赶紧扶住了身旁的八仙桌……
“少掌柜,您没事吧?”伙计见德轩脸色发青,额头满是细细的汗珠,便上前问道。
德轩挥挥手:“没事。干活去吧!”说完,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然后才转身向内堂走去。回到内堂,他一**在最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茶杯,仰头喝了一个干净。
“少掌柜,谢谢你。”周石走到德轩身边。
德轩看了看他,摇摇头:“周先生,不用客气。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先生在小店住上一段日子。一来我是担心那帮地痞还会来捣乱,二来你也可以在这里养养伤。”
周石想了想:“少掌柜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有些不便之处,不敢打扰贵宝号。”
“周先生,这样说就客气了。……”
“少掌柜。”周石拦住了德轩的话。“不瞒少掌柜。我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也就是他们刚才所说的长毛。”
德轩早就猜到了,所以并没有很惊愕。他点点头:“我看出来了。”
“少掌柜仁义。”周石拱拱手。“我真名叫林天,是太平天国翼王麾下左路指挥。”
“原来是林将军,失敬失敬。”德轩站起见礼。
林天挡住德轩:“少掌柜,将军之称请休要再提起了。”
德轩点点头坐下:“林兄,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你也知道,我们做这行的,免不了在官场上有些朋友。据他们说,这两广一带他们都派了重兵,对来往的人都严加盘查。我想林兄就不要推辞了。先在这里住下,等养好伤再作打算。你看如何?”
林天看着德轩:“少掌柜,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要知道这事如果让朝廷的鹰犬知道了,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啊!”
“我知道。”德轩说道。“林兄,我祖上几代人都是行医的。悬壶济世是行医人的份内事。我在行医方面可以说没有什么天分,但祖训从不敢忘。”
“这……”林天张了张口。
德轩一伸手:“林兄,你再客气就见外了。就这样定了吧!你就以周石的名字在这里住下来。柜面的事你不用管,有时间帮我凉凉药材。”
林天见德轩如此坚持,也不好推辞了。就这样,谭和堂分号多了一个伙计。
在广州西城门外有一家名为“适意居”的酒家。酒家的店面不大,但很干净整洁。常常有一帮文人聚在这里谈天说地,吟诗作画,于是久而久之酒家的四面墙上就挂满了字画,其中还不乏名家之作。这些字画使酒家平添了几分雅趣。
文杰喜欢这里,倒不是因为这份雅趣,他是喜欢在这里不会碰上生意场上的人,不会有人打扰。他在酒家的后院有一间包房,与前面的楼面隔着一个庭院。此时此刻,文杰正坐在他的包间里,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眼青鼻肿的沙皮:“我说沙皮呀,你平时不是老说挺能打的吗?怎么今天变成这付模样了?”
“三少爷,您不知道呀!”沙皮哭丧着脸。“我哪里知道他的谭和堂里居然有几十个伙计呢?我和兄弟们是双拳难敌……”
“得了得了。”文杰扬扬手。他根本不信沙皮的话,什么几十个伙计?!就是谭和堂总行和分号的伙计加起来也没那么多!沙皮这小子准是碰上高手了。早就听说这些药行中藏龙卧虎,看来不假。文杰并没有拆穿沙皮的谎话,沙皮毕竟对他还有用。他在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沙皮。“给兄弟们治伤吧!近期内不要再闹事了。谭和堂那边也放一放吧。”
“那九小姐那呢?”沙皮低头接过银票,问道。
“九小姐那儿还是给我盯着。不过我再说一遍,决不能让她察觉。”
“明白明白。”
沙皮走了以后,文杰叫了两个小菜,伙计识趣地端上文杰存在这里的苏格兰威士忌。文杰一个人边吃边沉思着。近来似乎没有什么事情顺心的。洋行里的生意现在虽然说是上了轨道,但却是处于萎缩状态。他父亲一直想与东方之星公司合作,办一个自己的船队,可又因谭和堂的事卡住,不上不下的。还有与慧娟的婚事,尽管文杰心中只是把这位伍家的九小姐当做自己的妹妹,可与洋行里的龙头联姻,毕竟对自己的洋行大有好处。但万事俱备又无缘无故冒出一个谭德轩……
“妈的,真是见鬼了!”文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