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轩由白云山麓走回广州城时,文杰从床上起来了。.他回到家以后便大睡了一场,此刻仍然是浑身无力。他洗刷完毕,吃了点粥,感觉似乎好了一点。回到房间,文杰打开柜子取出了一个木制的盒子。他把盒子放到书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支可以连发的新式左轮手枪。这是他从西洋带回来的,当时他买下这支手枪时纯粹是贪一时的好玩。今天,这支枪文杰却要派上大用场了。他从另一个上锁的盒子里取了两张银票,带上放手枪的木盒,上轿冒雨出门了。
两个头顶阔边草帽、身穿同样用草编成的雨衣的轿夫抬着泰兴洋行的三少爷,从西城门进了内城,深一脚浅一脚地由西往东而行。
将军府位于四牌楼大街的西面,与六榕古寺和刚启用了四年的大英帝国总领事馆都只隔着一条小巷。林荣和他带来的一众弟兄现在就住这里。
轿子来到将军府门前,文杰下了轿,打着油纸伞走到守门的军士跟前,递上一张自己的名帖内夹一张小额银票道:“这位军爷,我有事求见住在东厢房的林荣,林将军。”
将军府是驻守广州的八旗军统帅、被称为广州将军的府地。林荣自从拿着曾国藩的帖子,走访广州各级府衙以后,他和他的弟兄们就被请到了将军府住。
这些日子,林荣可以说是无聊之极。整天不是这个官请吃饭就是那个官请喝酒,“长毛残余”一个没见到,一帮子弟兄倒养得肚满肠肥。这天下雨又没人请客,林荣就干脆在将军府中与弟兄们赌起了钱来。正赌得过瘾,守门的军士突然来报,说泰兴洋行的卓文杰有事求见。
林荣一听就站了起来,对军士说:“请卓先生到东厢房客厅,我马上就到。”
如果是其他的来客,那怕是当官的林荣都会让军士打发他走了事,可对这个泰兴洋行的卓文杰,林荣不想待慢。原因很简单,这是有油水的主儿。林荣看了看窗外的雨,心想这位卓少爷雨夜到访,应该不会请喝花酒那么简单。他走到东厢客厅,文杰正在门旁等候着。一见林荣来到,文杰赶紧上前见礼。
“卓少爷,免礼免礼!”林荣满脸堆笑。“请坐下说话。”
“谢林将军。”文杰又拱拱手,然后在客座坐下。“冒昧造访,唐突之处望将军见谅。”
“卓少爷客气。”林荣也坐了下来。一个军士为二人端上了茶点,又退了下去。
文杰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在下这次是有要事相告。”
林荣放下茶杯:“噢,卓少爷请说。”
文杰犹豫了一下:“林将军,你这次是奉命来追剿长毛余党的。是吗?”
林荣点点头:“正是。”
“那么,如果有人暗中帮助长毛,你管不管呢?”
“按大清律例,暗中帮助长毛,乃通匪之罪。是要砍头的。”
文杰又犹豫了一下。
林荣见文杰不说话,便说:“有什么难事,卓少爷要信得过我的话,请但说无妨。”
文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告诉你,城里的谭和堂药铺通匪。”
林荣看着文杰:“有证据吗?”
文杰没有说话,只是把木盒子推到了林荣跟前。
林荣看了文杰一眼,低头打开,马上他的眼睛发亮了。他脱口而出低声道:“好枪!”
文杰微笑着说:“这是我从不列颠国带回来的。这种左轮手枪,一次可以装六发子弹,还可以连发。这是西洋最好的手枪了。”
林荣把枪拿了起来,掂了掂,又平举起描了描准星。一付爱不释手的样子。
“古语有道,宝剑赠英雄。现在时代变了,象林将军这样的英雄豪杰哪能没有一支这样的好枪相配呢?”文杰心中暗喜,知道这次肯定大功告成了。
林荣玩了一会儿枪,然后珍而重之地把枪放回木盒之中。这时他才发现在木盒里还有两张银票,他看了看,抬头对文杰不动声色地说:“卓少爷,你看这事应该如何办呢?”
文杰愣了一下。这时他突然想起他的老师黄维庄在花艇甲板上说的那句话,“这张牌一打出,随时会人头落地”。文杰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在沉思……
林荣也拿起茶杯,喝着茶。同样的,他也没有说话。
客厅里一片的沉寂。
过了良久,文杰轻叹了一声:“此等大事岂是我等之辈可以妄议的?不过谭和堂在广州城中是有名的药行,悬壶济世,倒也帮助过不少人。这通匪之事,我看多半也是一时胡涂。林将军,你看能不能只查抄他们的资产物业了事呢?”
林荣点头道:“就按卓少爷说的办。不过,卓少爷,你我不是外人,我给你提个醒。砍草不除根,以后也许会有后患的。”
“我明白。但有些事情,我是一言难尽。先这样办着吧!”
林荣又点点头:“既然如此,那请卓少爷静候佳音吧!我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文杰离开将军府时,雨仍然在下着。他没有回家,而是让轿夫去了沙基涌边凯森的家。他把睡得正香的凯森从床上拉到了马里奥大叔的小酒馆。
穿着睡衣的凯森仍然睡眼朦胧。他揉着眼睛问道:“你是不是疯了?半夜三更,你把我抓起来喝什么酒呀?”
文杰没管他,扬手让马里奥太太拿了一瓶威士忌,倒了两杯,然后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上又喝干。
凯森皱着眉:“杰克,你真的疯了。”
文杰仍不说话,继续倒酒喝酒。
凯森看着文杰,一直到他把那瓶威士忌喝剩一小半,才伸手按住文杰。他自小与文杰就认识,可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喝酒的。
“干什么?你不喝还不、不许我喝?”文杰灌了大半瓶威士忌,这时已有七八分醉意了。
“行了吧!杰克,你喝得够多的了。”凯森把文杰手中的酒瓶夺了过来。
文杰红着眼瞪着凯森:“我今天高兴。真的,我高兴。所以我要喝酒。一瓶算什么?马里奥太太,再来一瓶。”
凯森赶紧向应声看过来的马里奥夫妇摆摆手,又对文杰说:“要喝,改天我陪你喝个够。今天太晚了,杰克,回家吧!”
“什么回家?今天我应该很高兴。凯森,你知道吗?我刚才用了一支手枪两张银票,就把谭和堂给收了。”文杰的舌头打着结。
凯森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谭和堂?”
“你忘了?你爸爸不是想在伦敦开一个专做皇亲国戚生意的中药铺吗?等着吧!不出三天、三天,谭和堂就会官府查抄,再过上一些日子,谭和堂就会被我买下来了。买下来,就是我的了。那么我们喜欢在那里开分号就在那里开。在伦敦,在、在巴黎,在……”
“得了得了。你爱在那里开就在那里开。现在你先回家睡觉去。”凯森想把文杰拉起来。
文杰摇摇头:“我不、不回家。我高兴,我还要喝。”他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可双腿和身子都不听指挥了,只见他整个人往旁边一靠,滑倒在了地上。凯森抢前一步,把文杰扶住。文杰却已控制不住了,张口哇地吐了凯森一身……
凯森苦着脸,把文杰抬上了自己的房间。醉后的文杰象死猪一样,十分沉重,但还没有不省人事。在凯森抬他上楼,到把他放到床上的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地说着:“谭德轩你跟我斗,我只要说一句话,你就会人头落地、人头落地,我再说一句,你就会满门抄砍。哈、哈……”
凯森与德轩见过面,可印象不深。他更加不可能知道那位药铺的少掌柜与文杰、慧娟之间的关系。所以凯森听了文杰的这番话后,只是当作文杰的醉后胡言罢了。
雨下了整一天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珠江边以及城里许多低洼的地方都被水淹了。这一个雨夜广州城里许多人无眠。
文杰睡在凯森的床上。酒后头疼欲裂的他,想睡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出现慧娟和德轩的影子,想赶都赶不走……
德轩也没有睡着。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本《了凡四则》,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白天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仍然持续着……
慧娟睡在床上,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同样的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中国那句成语“心乱如麻”是如何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