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德轩和慧娟都没有睡着。.他们躺在各自的空间中想着各自的心事,然而他们的思绪却是交织着的,就如同两条轨迹,偶尔平行偶尔交错,在平行时好像柔情似水,交错时却似乎总是迸发着或亮或暗的光芒。他们能感觉到这一点,当然这一点是很模糊的。
天刚蒙蒙亮,德轩便起来了。他没有马上打辩子,披散着头发,披着破棉衣走到江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寒意的空气,然后眯着眼睛望着弥漫着雾霭着江面。这里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可再过两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别这种感觉很奇怪,古人有很多诗词歌赋形容描述离别,可此时德轩却感受不到那种诗情画意的凄美,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的茫然。一阵江风吹过,德轩裹紧了棉衣。他努力地摇了摇头,希望能趁着这个独处的机会,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现在仍然有点萦乱的思绪。可是那凌乱的思绪却有如纠缠在一起的麻绳,哪里是在一时半刻就能理清楚的?所以德轩站在那江岸上许久,却是什么也没有想清楚,脑子仍然是乱糟糟的,只有慧娟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闪现着。其实近些日子,慧娟的影子就经常在他的眼前出现,挥之不去。德轩暗叹了一声,掏出了那对玉镯,静静地看着。昨天他真的很想把玉镯交到慧娟手上,可又实在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是自己和慧娟两个人一辈子的事情,但到了明天他们却要分开了,什么时候再见?再见时又会怎么样?甚至是能不能再见?都还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的。如果真的把玉镯给了慧娟,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这不是害了慧娟吗?!而这次漂洋过海到新金山去,无异于赌命……
德轩越想越头疼,心里也越发郁闷。他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玉镯放回怀中,迈步走到了江边,俯下身子,双手捧起江水猛地泼到了头上脸上……
一艘小船顺着江岸,由西而来。披着西式厚绒大衣的慧娟伫立在船头,满怀心事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赤岗塔。
此时天已渐亮,江面上飘浮着一层乳白雾霭,赤岗塔和还挑着灯的大小船只都朦朦胧胧的,宛如是在梦中仙境中。慧娟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那股寒意顺着她的气管进入胸腔,瞬间渗透了她的全身。
当时从广州口岸离大清境的洋船吃水大多较深,因此都会趁着涨潮之际珠江航道比较深而宽启航。明日涨潮走在丑时,也就是大约在凌晨两三点钟左右,所以慧娟入夜就要上船了。而明天这个时候,她应该搭乘着那艘不列颠国的货船快到珠江口了。要离开了!一直以来,慧娟对这座自己出生的城市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和印象,使她对广州城产生感情是这次从伦敦回国,是在那些德轩领着她逛遍羊城十景的日子里。那么此时此刻,她到底是舍不得这块土地还是舍不得德轩呢?
小船逆水而行,驶得并不快,赤岗塔的轮廓逐渐变得高大,沿岸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清晰。透过那一层淡淡的薄雾,慧娟看到了有一个人披散着头发站在岸边,那是德轩啊!
冰冷的江水从脑门直贯而下,滑过脸庞,让德轩猛地打了几个激灵。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一种寒彻全身的刺激。
“德轩,怎么这么早就在江边洗头呀?着凉了怎么办?”一个温柔而充满怜惜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德轩缓缓回过身来,呆呆地看着慧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慧娟看到德轩这付目瞪口呆的傻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快步走到德轩跟前,见德轩满头湿漉漉的,却没有带任何抹干头发的布。她皱了皱眉,伸手扯下围在自己脖子上的绒巾,不由分说就包住了德轩的长发……
德轩任由慧娟替自己抹揩着头发,仍然没有说话。
慧娟默默地为德轩抹着头发。德轩的辫子本来就很长,一直以来都打理得十分整齐,毕竟是百年大号“谭和堂”的少掌柜嘛,更何况他少年得志十几岁便中了秀才呢?虽然后来遭了难,但从小养成的习惯可不会由于人生的际遇而改变。慧娟从小就看着母亲为父亲梳头打辫子,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带着她飘洋过海到了伦敦,为父亲打辫子就成为了她的一份责任。因此她打辫子的手法可说是十分娴熟的,而她的概念中,打辫子是亲人之间的一种普通行为,是妻子对丈夫,女儿对父亲的一种行为。所以此刻,她在为德轩揩抹梳理头发时,心里是在别离在即的苦涩中带着丝丝的甜蜜。慧娟的小手被清晨寒冷的江风吹得发木。她忍不住边为德轩梳头边把手放到嘴呵气。德轩心中先是一暖接着鼻子又是一酸。他回过身子,猛地把慧娟的小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两人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了一起,慧娟感觉德轩那强烈的男子气息,心里不禁一荡,两颊也飞起了红晕。同样德轩紧握着慧娟的小手,慧娟那淡淡的少女体香使他感到阵阵的晕眩。可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孩如此的亲近,他实在不知也不敢再有什么举动,只是紧张得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这时,宽阔的江面上一抹阳光吃カ地推开浓重的云层,透出了万道金红色的光芒。光芒洒落在江水之上,又泛起了千万耀目的粼片……
东方之星分公司里显得有些凌乱。决定代表总公司留守广州城的威尔逊先生正伏在堆满各式文件的书案上忙碌着。凯森后天就要带着约翰爵士号等两艘三桅货船前往澳大利亚了,在每次公司有船只要启程前,公司里都会十分的忙碌。而这一次的航程是凯森突然决定的,并非公司原有此计划,于是东方之星在广州城的分公司就要在短时间内为这次航程组织足够的货源和客源。那么,忙碌也就理所当然地超过了以前的任何一次了。幸亏威尔逊先生在广州城乃至香港的商场混迹多年,凯森自己也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又有文杰和慧娟鼎力相助,这才使货源和客源都如期地得到了解决,这时货物都已经运到船上,而搭乘这两艘船前往新金山淘金的乘客也将要在明天下午上船了。
凯森与文杰不同。他做生意主要是父命难违,因此向来是只要不亏本,赚多赚少是从不放在心上的。但父亲的突然遇难,却使凯森不得不有了不少的改变。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对由父亲一手创立的东方之星公司的贵任,这其中当然就包括了对父亲突然遇难真相的追查了。正因为如此,凯森对这趟的生意就格外的用心,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用心。这几天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熬到午夜以后才躺下,而睡上几个小时,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赶着奔货仓码头而去……
这天晚上,凯森根本是没有睡。后天就要启程了,货物还没有全部运上船,其中还有一些报关的文件都还未办妥。本来,文杰去办这些事情是轻车熟路的,可无奈这个时候文杰却偏偏惹了那个人命官司,不方便露面。凯森只有让文杰去码头监督装货,自己则和威尔逊先生负责留在公司处理文件。
天刚亮的时候,凯森实在撑不住了,便伏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威尔逊先生已经为他准备好一份早餐还有一杯咖啡。他刚拿起那杯咖啡正想喝,却见文杰仍然披着西式大衣风风火火地急步走了进来。
“哎哟,可冷死我了。”文杰搓着手。
凯森把咖啡递了过去:“来。先喝一口咖啡吧!”
文杰也不客气,拿起就喝。
凯森拿起作为早餐的面包,递了一份文杰,自己张嘴一口咬了另一份,边嚼边说:“杰克,先啃片面包吧!我看你也饿坏了。”
文杰放下咖啡杯,接过面包大口吃了起来。
很快,两人都吃完了面包。威尔逊先生对凯森说了几句,便拿着一叠文件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了凯森和文杰。凯森习惯地在桌面的木盒里拿出了细长的两枝雪茄烟,递了一枝给文杰,又从木盒旁取了一根长火柴,熟练地在木盒边把火柴划亮,替文杰和自己点上烟。
“怎么样,杰克?货物都上船了吗?”凯森吐出了一口烟,有点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文杰苦笑了一下:“其他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那批大米和茶叶,妈的!那两个奸商想趁火打劫呢!”
“噢?怎么回事?”凯森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
“惠源行那个孙掌柜昨天傍晚才把那三百担大米送到码头,那时天都快全黑了。”文杰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那个老滑头!知道吗?他交来的米中竟然有六十多担是泡过水的霉米!”
凯森被吓了一跳。他知道大米一般是会放在货船较上层有防水隔层的货舱中的。如果托运的大米中有泡过水的霉米,那么在这数十日的航程中,霉菌就会如传染病一样使同舱的其他大米全部发霉。由于这属于运输过程的事故,因此造成的损失是要由承运方负责的。
文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接着说:“我看着不对路,便立刻把那几十担大米都截了下来,对那孙掌柜说这批大米掺了霉米,按照行规我方将拒载这批大米,其已经所付之订金将作为补偿我方之损失。那姓孙的一听就慌了,连声赔罪,并说立刻重新送一批大米过来。”
凯森幽幽地喷出了一口烟,也笑了起来:“你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哪能呀?!他是奸商,我是奸商的爷爷!我对他说,我们帮他运也行,但运费必须加两成。”
凯森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拍了拍文杰的肩膀:“杰克,你说得一点没错!你确实是奸商的爷爷。那么这运费就加两成了?”
文杰咬着雪茄摇了摇头:“后来磨了一会儿牙,把加两成变为了加一成。”说着,他掏出两张银票往桌上一拍。“收下吧!两张银票。一张是老孙的,另一张是添发茶行陈老板的。”
“添发行?那个老头又怎么得罪你了?”凯森咬着雪茄翻看着银票。“他的茶叶也发霉了?”
文杰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那老头的茶叶包装得太松散了。原来只需用一个舱的,结果却多用另外小半个货舱。这个我倒没有多收他的钱,只是按行规收了小半个舱的运资而已。”
凯森笑着望着文杰,轻轻摇头:“杰克,你太精明了。幸亏我们是拍档而非对手。”
文杰冲凯森拱了拱手:“过奖过奖!凯森,你还是快点把银票收起来吧!我可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哪!”
两人都笑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慧娟走进门来了,在她的旁边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青男子谭德轩。
德轩随着慧娟走进了东方之星公司的办公室。对于这次的会面,他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将与不共戴天的卓文杰同舟前往新金山,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时绝非与卓文杰算账报仇的时候,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太大了。这些日子,他脑子里总是萦绕着在碧湖里谭氏祠堂里,四叔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而四叔那沙哑的声音也总是在他的耳边回响着:“德轩,碧湖里这八个子弟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好好地……”四叔的话没有说完,但德轩明白四叔那是要他把这几个兄弟好好地**去再好好地带回来。这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他必须忍受任何事情,包括对卓文杰的仇恨。因此,当德轩走进凯森的办公室,面对着文杰的时候,他神情是坦然的。
文杰看到德轩随着慧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有点愕然。数天前他从凯森那里得知,慧娟有几个朋友要乘船到澳大利亚去。那时他已经意识到慧娟的这几个朋友肯定有德轩。说实话,他不讨厌谭德轩,但又实在不愿意与这个被自己逼得家破人亡的秀才同舟而行。原因很简单,尽管他与相交并不很深,但他知道这个外表儒雅的书生潜在着一种超越常人的坚强和倔强。在过去了的一段日子里,文杰已经不只一次地领教过对方的这种坚强和倔强了。尽管那次在珠江边曾经挨过德轩几拳,可文杰并不害怕对方的挑战,他在商海浮沉那么些年,见过的场面太多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谭德轩要是真想在商场上赢自已,那绝对是痴人说梦。可以说这个对手太不经一提了。其实,他最不能忍受的应该是德轩与慧娟的关系!这可是夺妻之恨啊!更可气的是自己这个有怡和行作为强硬后盾的未婚妻竟然要退婚,而自己在此尴尬处境中却只能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这个时候,文杰看着在德轩与慧娟并肩走进来,心中不禁泛起了醋意,但他一咬牙,脸色便是一片不动声色的平静了。
慧娟有些紧张。她知道无论是对德轩还是对文杰,这次会面都是一件艰难的事。她熟悉这两个男子。德轩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他明白自己在此时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文杰无疑是一个聪明人,但自己与德轩的交往肯定是给这位骄傲的泰兴行三少爷极大的刺激。文杰与德轩的结怨,这肯定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放到了站在书桌旁的文杰脸上。她看到文杰的脸色略过一丝阴沉,接着又回复了平静。
凯森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这里碰面。他熟悉文杰,也认识德轩。当数天以前文杰对他说要与他一起到澳大利亚去时,他马上就想到了德轩和几个朋友也要搭乘他的船前往澳大利亚,随即他又想到了那天在江岸边碰见的那一幕。那天,如果不是狄克和弗兰克这两个孔武有力的牛仔迅速上前拉住了德轩,那么文杰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得残废。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结下这么深的仇恨,除了文杰说的那些生意上的事,也许与眼前这位美丽的伍家九小姐不无关系。唉!中国人有句四个字的古话怎么说的?噢,对了!红颜祸水。意思大概就是漂亮的女人总是要惹得男人们犯祸吧?中国人真他妈的聪明!把一件如此复杂的事,用这么四个字说明白了。原来我就在头疼此事,把这两位见了面就要拼命的人放一条船上,还要走这么远的路,这其中一位是自己的朋友搭挡,另一位怡和商行九小姐的朋友,谁也不好得罪。哎哟,这不是为难自己吗?!这下子好了!这两个冤家提前见面了,还有玛格莉特在场。有什么就在这里说个清楚,免得开船以后出什么麻烦事!凯森脑子转得很快,慧娟与德轩一起走进办公室才不过几秒钟时间,他已经胡思乱想了很多,并经过了那几秒钟的冷场以后首先迎上来开腔了:“玛格莉特,来得好早呀!这位是谭先生吧?我们见过好几次了。”他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先是向德轩拱手然后向德轩伸出了右手……
德轩微笑着向凯森拱手,然后也伸手握住了凯森的右手:“威廉斯先生,你好!这次麻烦你了。”
“谭先生客气了!这次你乘我的船,那是帮衬我呀!何言麻烦二字呀?”凯森吸了一口雪茄。
慧娟笑了起来:“凯森,你近来与杰克在一起,时间太长了。开口便是一股子奸商的味道。”
凯森也笑了。他点了点头,把半截雪茄放在桌面的一个大螺壳上,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文杰的肩膀:“玛格莉特,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杰克不但是奸商,还是奸商的祖宗!这次多亏了他,不然我可亏大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文杰笑了笑。他也放下了手中的雪茄,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德轩跟前,深深一揖:“德轩兄,我们这次是要同舟共济了。”
德轩仍然是一脸的平静。他向文杰回了一礼:“卓少爷说笑了。同舟使然,共济倒是不知从何说起?卓少爷,你是一个生意人,算帐肯定比我好。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帐要算呢!当然,这是以后的事!”
文杰冷冷一笑:“我们之间的帐太多了,是给慢慢算。”
凯森眼看两人没说几句就要弄僵,赶紧扬了扬手笑道:“好了,二位。今天两个牛仔可是不在噢,万一开打,我可挡不住你们。别殃及池鱼呀。”
“凯森,你的中文真的是越说越好了,连殃及池鱼都说出来了。”慧娟笑着走上了一步,正好是站在了德轩与文杰之间。她望着他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量轻松的口吻说。“文杰、德轩,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两天以后你们就要结伴启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无论你们去那里的目的和原因如何,你们的面前都不会是一条很容易走的路。我真的很希望你们能够放下以前所有的恩怨,平平安安地走过这条路。”
德轩和文杰都没有说话,两人对望着,目光里都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凯森也是无言地看着他们。突然之间,他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眼前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大清国男子的关系似乎有点错位。可如何错位?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样?他又实在一下子说不出来,甚至想不明白。
慧娟幽然叹了一气,继续说着:“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也许很难。唉,如果你们两人能够好好地在一起,携手共渡难关,那该多好呀!”
文杰又望了德轩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慧娟,你这是一厢情愿呀!我本来对这些事情就是无所谓的。只是德轩为人正值,肯定是不愿与我这种奸商为朋了。”
“卓少爷说的一点不错!看来你还是一个真小人呢!”德轩倒背着双手,语调仍然是冷冷的。“说真的,刚才我一路走来的时候,还一直想着说服自己,这次与你同船共赴新金山,就算不能如慧娟所言携手共渡难关,最起码能够与你和平共处。可是,见你以后我知道实在很难。因为你让我想到了太多太多了。除了家父,还有就是关帝庙的那场大火。”
德轩此言一出,在场其余三人都大吃一惊。凯森和慧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记得那场烧红半个广州城天空的大火,但都绝想不到那场火会与文杰扯上关系。文杰的吃惊当然不在他们之下。那场火虽不能说是他指使人放的,但实在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时间,东方之星公司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德轩,你说那场火是文杰放的?那为什么你一直都没跟我说呀?”慧娟声音有些颤抖。
德轩摇摇头:“是周大哥查到的。放火那人是个流氓,叫沙皮。可惜周大哥找到沙皮的时候,沙皮已被官差杀了。我没有任何的证据。”
“沙皮?我记得此人。”慧娟点点头。她转向文杰,目光盯在他的脸上。“文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是认识这个沙皮的。”
文杰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抿了抿嘴,很冷静地答道:“没错。我认识沙皮。我也知道那火是他放的。可是,绝对不是我指使他去做的。他放了火以后来找我,我报了官。官差去拿他的时候,他抵抗。结果被杀了。事情就是这样。”
德轩目光灼灼地盯着文杰:“沙皮为何要到关帝庙放火?事后他又为何要去找你?”
文杰一愣,随即回答:“他为何放火我怎么知道?事后他来找我,是想我借钱给他着草。以前他犯了事,我能帮忙的都会帮他的。可这次事情太大了,我不敢帮也没法帮,所以只能报了官。”说着,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以前帮我办过一些事,他惹了麻烦闯了祸,我总设法帮他解决。也算是养虎为患吧!正因为如此,火灾以后我才觉得心里特别的难过。我去火场看过。唉!真惨哪!”
德轩目不转眼地看着文杰。他心中犯起了一阵疑惑,眼前这个人并不像在说谎,真的不像。难道他说的是实话?那么沙皮真的是自己无缘无故地跑到关帝庙放火?不,如果不是有某种诱惑,这流氓决不会这样以身犯险的。终于,理智战胜了他的感观。他也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相信。”
文杰还是摇摇头,语调同样很轻:“那是你的事!德轩兄,我倒想请问一句,你说是我让人去放火。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德轩抬头望着文杰,沉吟片段:“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卓少爷,你把我逼得家破人亡,按理说要报仇的应该是我呀!可你为何要这么做呢?那是多少条性命呀?!卓少爷,你就真的这么恨我?不惜毁掉那么多家庭牺牲那么多生命也非要致我于死地?就因为当初我父亲落了你的面子,没有答应与你合作?!”德轩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
凯森担心两人真的会打起来,想上前劝阻,可站在一旁的慧娟却用眼神制止了他。凯森明白慧娟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更希望两人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而且说明说透。这样以后就可以少去许多的麻烦和尴尬。于是,他也不去劝了,只是又拿了一支雪茄点上了火。
此时此刻文杰却表现得异样的冷静,在他的这种冷静中甚至透着一种阴寒。他盯着德轩,并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接着,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好像下了决心,他向着德轩走近两步,直到离德轩只有半尺距离才停下来。两人脸对脸地站着,四道目光在这半尺之间交迸着。文杰终于开腔了,带着寒意:“德轩兄,你刚才没说错!我就是一个真小人。可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亏你还是一个饱读四书五经的秀才!在这里,我再说一遍,我这个真小人确实没有让人去放火,但我恨你!这种仇恨叫夺妻之恨!”
德轩心中恍如被一个千斤大锤猛然一击,整个人刹那间懵住了。他原来以为文杰与慧娟只是世交发小,此刻突然听到文杰说“夺妻之恨”,确实不能不使他目瞪口呆。
文杰又是一声冷笑:“德轩兄,你与伍家九小姐交往这么久,别说不知道我和九小姐是有婚约的?!慧娟是我的女人!”
慧娟再也忍不住了。她走到文杰跟前,声音并不高但却是一字一句地说:“文杰,你说对了,德轩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因为那所谓的婚约,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张废纸!我,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文杰顿时语塞,脸胀得通红。德轩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慧娟的话虽然一字不漏地灌进了他的耳朵里,但他仍然感到了极度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作为旁观者的凯森对于这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了然于心,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是暗自耸了耸肩,继续抽他的雪茄。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听得到的只是几个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凯森手中的雪茄燃烧那轻微的“滋滋”声。这种寂静使室内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压抑。终于,慧娟抹去了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深呼吸了一下,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回头对凯森说道:“对不起,凯森。”
凯森微笑着摇了摇头。
慧娟走到德轩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了一张银票,递给凯森:“这是德轩他们要付的船票余款,请收下吧!”
凯森放下雪茄,接过银票,也不看其中银码,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又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叠纸递给德轩:“谭先生,这些是你们的船票。请在上面填写上你和你朋友的名字。”
德轩神情有些木然。他也不说话,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沾墨在纸上填写名字。不一会儿,他便写完了,放下了笔。
凯森看了看,抬头对德轩说:“谭先生,还请写下各人的英文名。”
德轩愣了。他实在不知这英文名该怎么写。
“我来吧。”慧娟上前接过纸笔,又放下毛笔,换了一枝鹅毛笔,按照各人的中文发音翻译了起来。当写到德轩的名字时,慧娟仰面看着德轩:“德轩,要不我给你译成**son吧!”
德轩应了一声:“行吧!”
站在不远处的文杰嘴角出现了一丝不易发现的苦笑。
德轩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英文名字将要陪伴他的终生!
慧娟写完把纸还给凯森,随口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凯森摇摇头,拿起另一张印好的纸递过去:“后天一早在黄埔村东面的码头上面,早点到,别误了船。详细的时间地点都在上面呢!”
德轩接过看了看,把那纸收好,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凯森微笑着点头。他的中文说得很好,但奇怪的是总说不好这四个字,让人听着怪怪的。接着他回头看着慧娟说道:“玛格莉特,今晚你也要上船了吧?”
慧娟点点头:“是呀。不过,我想不用过多久我们就会再见的。这次回伦敦,我不会住太久,接着我也要到澳大利亚去。我们在那里见吧!”
“那太好了。”凯森在桌上拿过一张纸,迅速地写下一行字,然后递给慧娟。“这是我在悉尼的地址。父亲出了事,我想家母和曼蒂也回澳大利亚了。我们在那里等你吧!”
慧娟接过纸,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又把纸收好。她向凯森伸出了右手:“那再见吧!”
凯森握住慧娟的手,握了握以后又拉起来吻了一下慧娟的手背。
慧娟微笑向凯森行了一个西式曲膝礼:“保重!一切小心。”
凯森点点头:“你也是!代问候伯父。”
“谢谢!”慧娟回头望向文杰。“文杰,你也保重。”
文杰叹了一声,苦笑着点点头:“谢谢!慧娟,你放心吧!无论我与德轩兄之间有多少恩怨,我都决不会乘人之危的。”
慧娟也向文杰伸出了右手:“我知道你不会。”
文杰仍然苦笑着与慧娟握手,但没有再说话。
“好了,文杰、凯森,我们就此告辞了。”慧娟说罢,拉住还呆站着的德轩转身向门口走去……
很多年以后,那天在场的四个人在澳大利亚悉尼东部一个名为威臣士湾的海滩野餐。其间,他们谈起了那一天的事。大家都同意,那天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也许可以说是他们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很多事情,在当时来看似乎已经说开了说清楚了,可其实并不尽然。这些事情如果当时真的说明白了,可能也就没有以后的许多故事了。或者说以后的许多故事都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
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