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娟拉着德轩的手离开了凯森的办公室。.两人就这样拉着手走过了沙面岛的街道。沙面岛是洋人的地方,原本华人就不多,宁静的街心花园和街道上只有一些洋人男女走动,此刻他们看到这一男一女两个华人手拉着手,大模大样地走过,都不禁有些好奇地侧目而视。
慧娟坦然面对着众多异样的目光,偶尔碰到相熟的人,还微笑着点头问好。她身边的德轩只是默默地随着她走着,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其实,德轩自从听到文杰说“夺妻之恨”四个字以后,就一直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他甚至是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凯森的办公室的,就这么木然地任由慧娟牵着走。此刻,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他从小受着传统儒家教育,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弟。“夺人妻”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别说干就是想也没有想过。可是,现在的事实是他真的这么干了!他十分珍惜与慧娟的感情,也正因为如此,文杰所说的“夺妻之恨”四个字才会使他如堕入冰窟般,感觉到浑身的冰冷。
他们经过沙面岛的西桥,走到了珠江边的几块岩石附近停了下来。
“德轩,我们现在去哪里?”慧娟仍然拉着德轩的手。她扭头问道。
德轩望着慧娟,可并没有回答慧娟的问话。
“怎么啦?说话呀!”慧娟摇了摇德轩的手。
德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了:“你和卓文杰真的有婚约?”
慧娟点点头:“是呀!”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呢?”德轩的声音很轻。
慧娟笑了笑:“那不过是一张纸!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告诉你吧,我父亲与文杰的父亲小时候跟着同一位先生读书,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吧,后来就成了好友了。因此,在我出生后不久,他们就替我和文杰订了婚约。他们订他们的婚,本来就与我没关系嘛!可文杰就偏爱拿这张纸说事,我这次回伦敦,就让父亲写信给卓家,把这什么婚约取消了。”
德轩见慧娟说得随意轻松,丝毫没有妞妮之态,知道这位在不列颠国长大的女孩对于中华传统的道德礼法绝对是一窍不通的。于是,他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慧娟虽然不在乎那些道德礼法,可她在父亲指点下也粗读过四书五经,更何况她冰雪聪明,这时看到德轩的神态,稍一思考她已经明白了德轩的心思了。她收敛了笑容,`用自己的双手拉住了德轩的双手,双眸凝望着德轩的脸,轻声说道:“德轩,你我之间用不着多说什么了。好好的保重自己,等着我!”
德轩只觉得心里一热,满腔的血直往上涌,刚才的所有疑虑刹那间都抛到九宵云外了。他没有早上的那种紧张和不知所措,反而主动用力把慧娟拉近了自己,点了点头道:“我等着你。”
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许久,这一次决定两人终生的拥抱才结束。由于激动,德轩仍然微微喘着气。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布包打开,拿出了那双玉镯:“慧娟,这是我母亲的嫁妆,是她让我给你的。”
慧娟接过,然后戴在了手上,并没有多说什么。然后她也取出了一个小物件递给德轩,那是一个造工相当考够的怀表。怀表是她的父亲伍兆和以一个宋代青花瓷瓶作为代价,请一个客居伦敦的德国制表匠人专门制作的。当时,伍兆和请那位工匠造了十一只怀表,慧娟同辈的兄弟姐妹每人一只。最特别之处,这些怀表正背两面都以纯金刻嵌着““怡和伍家”的中英文字样,价值自是不菲。
德轩接过怀表,打开了表盖,只见表盖镶嵌着慧娟的一张洋妆打扮的小照片……
这一天,他们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广州城中乱逛。他们去了城皇庙吃牛杂云片糕,去了白云山麓的葛仙道院品茶,还爬上了观音山……其实,去那里干什么,对于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他们只是想共同度过离别前的最后时光而已。
广州城冬日是短暂的,好像很快就日落西山,接着便是暮色苍茫了。
冬日的黄昏,寒意渐起。德轩送慧娟回到了伍府大院。他们是沿着江岸,从海幢寺庙方向走向伍府的。两人仍然牵着手,可却一路无话,只是默默地走着。伍府的高墙已遥遥在目了,两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但仍然没有说话。他们都有太多的话要说,可两人知离别在即,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人原想能在分手的时候再说上一些知心话,可是当他们要说的那些话只能留在各自心里了,因为在伍府的高墙下已有一群人在等候,为首的正是慧娟的大哥伍华宁。
“哎哟,九妹。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父亲派了好几批人去四处找你呢!”华宁急步迎了上来。
“我跟朋友到城里去了。不好意思,大哥。劳你和伯父挂心。”慧娟抱歉地作了一福。
“没有什么!回来就好。快进去吧!宴席都摆好了,父亲他们在等着呢!”华宁说着看到了德轩。德轩这身布衣打扮确实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心想九妹临行前的一天,就是跟此人在一起?十三行里好像想不起来有这好人物,看样子也不像哪家官宦人家的少爷。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华宁在商场混迹多年,为人处事颇为圆滑,看人的目光也颇为独到,并不一味地只凭衣装度人。他微笑着向慧娟示意了一下:“九妹,这位送你回来的朋友十分面生呀。你是否需要与他道别一下呀?”
慧娟十分大方地笑了笑,回头望了德轩一眼,说道:“这位是谭德轩,谭先生。我的好朋友。德轩,这位是我大哥伍华宁。”
“伍先生你好!”德轩拱手见礼。
“谭先生好!”华宁回礼,心道此人穿着虽然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但举手投足却颇为文雅。
慧娟等他们两人简单地客套完了,便走到德轩面前,微笑着抬起了右手,腕上是德轩给她的那对玉镯中的一只:“德轩,镯子我会一直戴着的。我给你的表,你也会随身收好的。是吗?”
德轩看到了慧娟眼角闪着泪光,心里一紧,鼻子也酸了。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他点了点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慧娟的泪光终于变成了泪珠,从她的眼眶滚落。她紧紧抿着嘴,伸手拉住德轩的手:“好好保重自己!我们,我们澳大利亚——新金山见。”
德轩紧握了一下慧娟,又重重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近步。在他迈步的同时,眼泪也涌出了他的眼眶……
慧娟看着德轩步伐沉稳地进入暮色中。她内心深处盼望着他会扭头再看自己一眼,可德轩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
“九妹。”大哥华宁走到慧娟身边,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
慧娟收回目光。她掏出手绢印了印脸上的泪痕:“不好意思,大哥。让你见笑了!”说完,她又望了德轩的背影一眼,然后回身与华宁并肩向大门走去。
“九妹,那位谭先生要到新金山去?”华宁倒背着手,好像很随意地问道。他从刚才慧娟最后的两句话已经猜出两人的关系了,不过他有些迷茫,九妹不是和泰兴行的卓文杰有婚约吗?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谭先生了?
慧娟似乎也十分随意地答:“是呀。他后天搭乘凯森的船走。”
华宁更觉疑惑。他知道文杰惹了人命官司,要准备乘东方之星公司的船到澳大利亚去。于是他不禁打量了一下慧娟,继续问:“那他不是和文杰搭同一条船吗?”
“是呀。”慧娟回答,口气仍然如常。
华宁似笑非笑地盯着慧娟:“九妹呀,你把你的怀表给了那位谭先生,你们是不是……”
慧娟并没有躲避大哥的目光。她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大哥。”
华宁没想到慧娟如此坦然,不禁一愣,然后才问:“你不是和卓文杰有婚约吗?”
慧娟没有丝毫的犹豫,还是点头:“所以我才这么急着回伦敦就是为这事。我要让我爸写信给卓家退婚。”
华宁被吓了一跳。一向八面玲珑的他顿时语塞,脚步也慢了下来。
慧娟有点奇怪地扭头望了望大哥。她自然明白大哥为何会如此反应。她冲大哥一笑,眨眨大眼睛:“大哥,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华宁被这个在异国他乡长大的九妹莫名其妙的这一句问话弄得同样莫名其妙。他点了点头。
“大哥,我想你暂时别把这事告诉伯父。”慧娟也学着华宁的样子背倒着手。
华宁苦笑着点头。他心想还真的不能把这事告诉父亲,不然还不知道老爷子知道这个他视为掌上明珠的侄女不但要向卓家退婚,还找了一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谭德轩以后会有如何的反应呢!
兄妹两人说着走着,很快来到伍府的大厅。这里早己宾客盈门人声鼎沸了。怡和行伍家的掌门人伍兆江一见慧娟,便站起迎了出来,拉住了她的双手,以半责怪但更多的是疼爱的语调连声说道:“哎呀,慧娟,你跑到哪里去了嘛?快、快。来坐到我的身边来。”
伍兆江为慧娟举行的饯行宴在一片喧闹声中进行,又在同样的喧闹中结束。除了伍兆江对这位伍家九小姐的离去,显示出了依依不舍以外,大家都只是在酒足饭饱之间趁着一份热闹而己。
宴席在大厅摆放着那座精雕细刻的大钟敲响了十下的时候结束。慧娟一一拜别她的长辈,然后走向码头。伍兆江也不顾慧娟的一再劝阻,披上他的毛皮大衣,陪着慧娟走上了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大船。他要亲自把慧娟送到凌晨启航的那艘不列颠国的货船。
大家上了船,华宁向两个伙计扬扬手。伙计点燃了早已挂在码头上的两串长长的爆竹。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木船缓缓驶离了码头。
如所有即将远行的人一样,接下来的时间,慧娟仍然处于繁忙的状态之中。她一方面要与送行的伯父大哥话别,另一方面又要和前来迎接的船长应酬客气,还要与将要与她同舱的一个英国贵妇寒暄……不久,送行的人都下船了,船长发布了一系列命令,船员们有条不乱地忙碌,接着船首那粗大的铁链绞动起来,沉重的铁锚缓缓地离开了珠江底的污泥,离开了涌动着江水。
在这个其实差不多应该说“早上好”的时刻,慧娟委婉地跟那位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在大清国所见所闻的英国贵妇道了“晚安”,然后一个人走出了客舱,走上了甲板。
这次慧娟乘搭的是一艘货船,客舱只有四个。随船的乘客,连慧娟在内只有八个。这些乘客大多都是经常往来的,他们进入各自的客舱以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便都睡下安歇了,谁也没有兴趣跑到甲板上在寒风中品味离愁别绪。于是,甲板上除了还在奔忙的船员外,就只有慧娟一个闲人。此时此刻,慧娟靠在货船后方一条被海风海浪侵蚀得十分陈旧的栏杆上,脑子里有些凌乱。似乎有点奇怪,慧娟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文杰。不远处江岸上发生的那场令许多人丢家丧命的火灾,真的是文杰指使人干的吗?如果真是,那么她自己也成那场无情的大火的间接的罪魁了。可文杰真的会妒恨自己与德轩私订终身而指使那个流氓沙皮去放火吗?她凝神想了想,又轻轻摇头。应该不会,若说文杰为了真金白银让人放火,她会相信。因为文杰确实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可要他为了自己去这样做,慧娟不相信……唉!无论这事真相如何,此刻已经不可能弄清楚了。
当时来华贸易的洋船大多顿位都较大,而黄埔村一带的珠江江面较宽,于是朝延便把这一带设为洋船的专用泊位。这里面还有着另一层的意思,那就是要把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圈在这个区域之内。当然,那些野性难训的洋鬼子们也没有真的被圈得住,不过一个珠江边上名不经传的小村附近的江面上倒真停满了大大小小挂着五颜六色旗子的洋船。这些洋船停泊的密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这时,慧娟搭乘的英国货船在黑暗的江面上有些艰难地转了一个弯,几乎是紧贴着一艘美国货船的船舷驶上主航道。慧娟眯着眼睛,尽力在夜色中寻找着德轩即将登船的码头。可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便扭头问一个走过她身边的水手,哪里是村东的码头?水手对这一带好像十分熟悉。他抬起头稍稍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指了指黑洞洞的岸边,用带着浓重爱尔兰口音的英文说:“那里。看到了那棵大树了吗?那大树下面就是码头。”
“谢谢。”慧娟点头向水手致谢,然后睁大眼睛望向水手所指的方向。在一片朦胧之中,慧娟终于看到了那棵大树,准确地说是看到了那棵大树的影子。慧娟依稀认出那是南粤常见的大榕树。那榕树硕大树冠形成的巨大的影子宛如江岸边的一座小丘,在那小丘下竟然有零星的灯光在闪烁。慧娟觉得奇怪,又问那个爱尔兰水手:“请问那树下怎么会有灯光呀?”
这次那水手连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噢,那应该是那些准备登船的清国人吧!”
“登船?”慧娟的目光紧紧地盯羞那一片模糊,好像要在星星点点中辨认出德轩的身影。德轩,你在那里吗?德轩,你知道我在这里寻找着你吗?
江风徐来,寒意俱生。慧娟突然觉得脸上冰冷,伸手一抹,竟是满手是泪。原来在不知觉间,泪水早已涌出了她的眼眶,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横淌着……
英国货船没有起满帆,因此只是在漆黑的航道上缓缓逆流而行着。货船行驶的速度极慢,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它已起锚开航。
那个爱尔兰水手见慧娟站在那里没有回舱,以为她是感到船不动而觉得奇怪,便随口说道:“潮快涨满了,等江潮倒流了,船也就动了。”
好像是为了应验老水手的话,英国货船在江心处不算太利害地起伏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顺着东去的江水浮动着行驶了。
慧娟用手绢抹去眼泪,继续望向江岸上那棵大榕树。可是这时英国货船已经越行越快了,那棵大榕树以及那一片江岸也离慧娟越来越远,最后溶化在了浓重的黑暗中……终于,慧娟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她看到了船首所向的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