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文杰在上午德轩他们还在那棵大榕树下晒太阳时就已经上船了。。c
昨天晚上,文杰悄然回了家。他是去告别的。
赵玄死后,赵家已把状纸递到了总督衙门,状告卓文杰杀人。总督大人亲自致函广州臬司衙门,严令缉拿凶犯。卓老爷流水般花了许多银子。收了他银子的各级官吏,不敢明着违背总督大人的旨意,就雷声大雨点小地派几个捕快每天在泰兴行和卓府巡上两回,看看已经“潜逃在外”的凶犯是否出现了事。
正因为如此,卓府为文杰远行而办的晚宴才没有邀请一个亲朋戚友,虽然如常地丰盛,可气氛却显得十分冷清。
晚宴后卓老爷领着文皓和文杰进了书房,坐下以后却没有说话。兄弟俩见父亲无语,也不敢开口。父子三人对坐在孤灯下整整一夜,直到远远地打起一更的锣声。
卓老爷站了起来,声音很平静地说了两个字:“睡吧!”
……
清晨,卓府府上下齐集在大厅,卓老太爷至尊无上地坐在大厅当中。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买办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一直默然无语地看着文杰。老人对饥寒之类的感觉已经不再敏感,甚至说是麻木了,可他对某些事情的敏感度却明显地异于常人。比如这次文杰的远行,老人就显得颇为敏感。他似乎意识到今天会是自己与这个他最疼爱的孙子的诀别。在文杰向他磕头时,混浊的眼泪涌出了老人深陷的眼眶……
文杰将要在卓家的码头乘一艘十分普通的小艇离开。他的行李昨天已由阿乐送到“约翰爵士”号了,因此即将离家远行的他好像只是回泰兴行般的轻盈。送行的家人并没有谁多说什么,卓老爷不说话,其他人当然不敢开口。
一直到了文杰步下青石阶梯时,卓老爷才低沉地叫了一声:“俊如。”
文杰愣怔了一下。在他记忆中,父亲并不常叫他的表字,因此他感觉到了有点异样。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仰头望着父亲。
“俊如呀!”卓老爷伸手拍了拍文杰的肩膀。“一路小心。”
文杰点点头,仍然仰望着父亲。他知道自己父亲要对自己说的绝不仅是这四个字。
卓老爷往下走了一级,与文杰并肩站在青石台阶上,眼睛从文杰的脸移向远处的荔枝林:“这次你去澳大利亚,一切也要小心。凯森的事情,我看并不那么简单,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凶险。”
文杰皱了皱眉:“爸,您是说……”
卓老爷摆了一下手:“俊如,你听我说!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东方之星公司老威廉斯之死。”说着,他摇了摇头。“要是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老威廉斯之死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可是要是把东方之星公司接下来发生的事连起来想,这就有点蹊跷了。”
文杰缓缓地点头。这一切,他也想过,也曾不止一次地与凯森谈论过这个话题,只是他不愿意平添家人的担心,因此一直就没有跟父亲和大哥文皓谈及此事而已。
卓老爷继续说着:“这次你与凯森一同赴澳,是要帮他重新掌握东方之星的话事权。这有点像在赌桌上赌钱,而你却只能把注压在凯森身上。这种赌法冒险之极呀!所以俊如呀!你必须小心再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
文杰心里一紧,父亲所说的正是他一直所担心的,但又是一直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不过,他还是十分平静地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卓老爷没有再说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走吧!”
文杰深吸了一口气。他挽起长衫的下摆,迈步跨上了小艇,接着他回身面向着岸上跪了下来,对着父亲等一众亲人磕了一个头,然后他站起对船工说了一声:“走吧!”
船工在岸上的一个木桩上解开了缆绳,很快小艇离开了码头。
冬日清晨的寒风中,周围一片的宁静。在木桨划破水面那悠和的“哗哗”声中,文杰微笑着向码头上的亲人扬了扬手。小艇在荔枝湾曲折的河道轻巧地拐了一道弯,卓府的码头和亭台楼阁便消失在浓密的荔林中,文杰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鼻子发酸,紧接着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小艇直接把文杰送到了“约翰爵士”号旁边,文杰攀着舷梯上了甲板。上次他从伦敦回来就是乘的这艘船,因此与船长水手都很熟。他与正站在甲板上监督海员们工作的大胡子船长菲利蒲打了一个招呼,便径直步上了几级木梯到了上一层的甲板,向凯森的私人卧室走去。上次他就与凯森住在那里,这次也不例外。文杰进了房间,并没有见到凯森,他知道在启航前凯森不可能回到卧室,也不管那么多了,脱了外衣倒头便睡。昨夜他实在并没有怎么睡,此刻觉得头有点发昏。
也不知睡了多久,文杰被推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是穿着白衬衣外披黑衣大衣的凯森。
“杰克,起来!”凯森掀开了文杰的被子。
文杰半撑起身子,不清不楚地咕哝着:“干什么呀?!启、启航了?”
“早着呢!”凯森站起来,走到桌子前煮咖啡。
“那你叫我干什么呀?”文杰揉着发涩的双眼。
凯森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煮着咖啡,一付专心致志的样子。
文杰裹着被子盘腿坐着,张着大嘴打着呵欠。
没过多久,凯森便煮好他的咖啡了。他把咖啡倒了两杯,也没加糖,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文杰:“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昨晚你没有睡好。先喝杯咖啡吧!”
文杰道了一声谢,接过了杯子。
凯森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又说道:“哎,杰克。那个**sonTan上船了。”
“谁呀?什么**son?”文杰捧着杯子发着愣。他根本想不起凯森说的是谁。
凯森笑了笑:“就是那个药铺的掌柜呀!你不是与他有十冤九仇吗?”
“噢,你说的是谭德轩呀!”文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怎么样,他们那帮人下舱了吗?”
“昨天临时加了几个乘客,客舱需要整理一下,等一会儿才能让他们下舱。”
“招工馆的?”文杰随口问道。
“不,是几个做小生意的,还有一两个好像也是去淘金的。”凯森答道。
“淘金真的就这么容易?”文杰冷笑了一下。
凯森饶有兴趣地凑近文杰:“我听说淘金有点像赌钱,给讲机缘巧合,也就是讲运气。要是那姓谭真的走运,淘到金子发了财。你和他之间的那场赌局,你可就是输定了哦!”
文杰皱了皱眉:“我可没有跟他赌什么!”
凯森歪着嘴笑笑,正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一阵喧闹。凯森和文杰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一起站起,快步走出了卧室,扶着船栏向下看去。
这时已接近了黄昏,冬日斜倚在西面的天空上,在云层之间透出了千万道耀眼的光芒。凯森和文杰眯着眼睛,努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在最靠近“约翰爵士”号跳板上挤满了提着刀枪的清兵,为首的一个当官模样的正大声地吼叫着,他身边是一个粤海关的小吏,看样子此刻是充当着传译的角色。而在“约翰爵士”号的甲板上,狄克和弗兰克都是横眉立目,两人并肩守着登船口。在他们的身边是威尔逊先生,正跟那小吏说着什么。而菲利蒲船长则气呼呼地抱着双手瞪着眼睛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文杰看到这么一大帮当兵的,心里不禁一紧,想着会不会是来抓捕自己的。
凯森知道这伙清兵已在码头附近搜了大半天了,便回答道:“说是来搜捕长毛的,已经闹了很长时间了。怎么搞的?还想上我的船闹?!”
文杰听说不是冲自己来的,不觉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扫过甲板,看到了德轩等人聚在一角,也正关切地看着跳板的方向,他的心动了一下。
这时,下面吵得更利害了。那个当官的还把腰刀抽了出来,眼看就要闯上船了。狄克和弗兰克腰间的枪套也打开了,一付随时拨枪的架势。
“这还真的没王法了!”凯森气恼地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要下舷梯。
文杰一把拉住了凯森:“等等!凯森,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嘛!反正钱已经收足了,要真抓去几个,不正好省下饭钱吗?”
凯森看着文杰没有说话。他自然立刻明白了文杰这是要借刀杀人,借清兵之手除去谭德轩这颗眼中钉,最起码也要把那姓谭的赶下船去。
本来,文杰是真的不在意与谭德轩这个对手同舟共渡的,但就在他刚才看到对方站在甲板上时,他想到了将与这个被自己夺去了一切,同时又反过来夺去了自己未婚妻的男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挤在一个并不能算宽敞的空间中一起度过数十个日子,他心里实在不舒服,于是他改变了自己以前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文杰便有些心虚了。他瞪了凯森一眼:“我说得不对吗?”
凯森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文杰的肩膀:“杰克,你想就这么把那姓谭的解决了?嘿嘿!你大狡猾了。”
文杰知道凯森的中文说得很好,就是这个大字和太字分得不清楚,常常搅混了,说和写都是如此。这时虽然自己是被他冷讥热讽着,但仍然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太狡猾了。”
“对。是太狡猾了。”凯森也不在意,仍然拍着文杰的肩膀。“本来,这也是小事一桩的,可这次不行!”
文杰疑惑地看着凯森。
凯森收回放在文杰肩上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按你们大清国的说法,这是面子问题!不单是我个人或是东方之星公司的面子,我这船上挂着的可是大英帝国的旗子。”说着,他向文杰一挥手便往舷梯走去了。
文杰苦笑了一下,嘴里低声自言自语地骂道:“大英帝国又怎么样?这里他妈的还是大清国的地方呢!”
这时在甲板上,除了德轩等人外,其他的乘客和招工馆招来的华工都己上船了。大家正拥挤在一起,等待下舱。
上了船以后,德轩和林天都把心放下来了。德轩还让欧成亚彪等人站起**墙作为掩护,为阿忠包扎了伤处。同时,阿忠也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了德轩和林天。阿忠原来是随一部分太平军战士在香山登船的。但就在上船的前一天晚上,阿忠的一个兄弟薛宾突然犯了急病,上吐下泄,肚子疼得直打滚。薜宾与阿忠是同乡,两人一起参加太平军。在无数次的血战中,两人生死与共。阿忠决定放弃登船留下陪薜宾,待薜宾病好以后再另找方法乘船下南洋去与黄德滋的太平军会合。薜宾的病足足养了差不多二十天才好,然后他们离开香山回到了广州城开始寻找合适的海船。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两天前找到了一艘运载瓷器到南洋的货船。可很不走运,就在今天早上他们乘着小艇前往货船泊位时,却遇到广州水师衙门的巡江哨船。其实哨船只是例行在珠江上巡逻,可阿忠和薜宾这次是偷渡南洋,而且身上都带着武器,因此两人都十分紧张,被清兵盘问了几句便露馅了。紧接着便是短兵相接的一轮拼杀,薜宾身中数刀,在杀死三名清兵后,被踢下江中,沉尸水下。阿忠也被砍中了两刀,无奈遁水而逃。凭着熟练的水性,阿忠忍着伤痛在江中潜游了很久,终于在黄埔村附近爬上了江岸。这里距离村东的码头不远,阿东便混进了等候上船的人群,可没想到清兵还是追了过来……
阿忠正说着,一阵噪杂声从船舷的另一面传了过来——
德轩与林天对望了一眼,一起站起来向那方向看去。当他们看到一大群清兵正提着刀要往船上闯,心里都是不禁一紧。
阿忠也听到了吵闹声。他听了一下便神情紧张地低声问德轩和林天:“领头那参将是高个子的蒙古人吗?”
林天仔细看了看,答道:“是的。他认得你吗?”
阿忠点了点头:“我跟他交过手,他应该认得我。”
林天微皱着眉,把目光又移向船舷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决地说:“德轩,如果清兵真的搜过来,我和阿忠就要杀出去。你和其他兄弟都别乱动!这事与你们无关。”
德轩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事情还不到那一步,这是在英国人的船上。天哥,万一清兵真的上了船,你们先别急着动手,我去跟船东凯森交涉。”
林天不说话了。他的手悄悄伸向右面的裤腿处,那里有一把比匕首略长的短剑……
“挂着不列颠国旗又怎么样?!这里是珠江!是大清国的地界,是老子管辖的地方!快让开道!”
跳板上,广州水师提督衙门参将涂巴手持家传的宝刀用说得不太清楚的官话叫骂着。
这位参将大人是蒙古人,家世可谓显赫。他的太祖是康熙爷亲征噶尔丹时的御前侍卫,父亲则是僧王僧格林沁的副将。在僧王率部与英法联军对阵的那场八里河大血战中,他的父亲被一枚英国炮弹炸得只剩下了一只断臂和一个变了形的头盔。于是,这个生于辽阔的蒙古大草原的汉子便理所当然地与一切红须绿眼的“番鬼”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惜的是,大清朝廷并没有派他去与洋人作战,他被派到了太湖剿匪。他在浩瀚的太湖上呆了一年半,消灭了几股散匪的同时,也练就了一身好水性,然后他就被任命为广州水师的参将。来到广州城的水师提督府差不多一年了,涂巴除了抓了几个小毛贼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干。广州城里满大街乱逛的“番鬼”既令他感到窝火,可又无可奈何。他实在太想找个机会跟那些不可一世的红须绿眼大战一场了。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刻站在跳板上的涂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激动!手持着家传宝刀的他,紧盯着守在船舷上的两个“番鬼”,对方腰间都挎着短枪,枪套也都打开了。他心里暗道:只要他们的手伸向枪柄,自己的宝刀就可以立刻挥向他们的脑袋。他并不知道,那两个“番鬼”同样期待着他动手,不过他们只是手痒难耐,想找人打一上架而已。
双方剑拔弩张。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如愿。
因为“约翰爵士”号船东凯森.威廉斯到了,大清国曾国藩大帅麾下的副将林荣也到了。
凯森来到船舷处的时候,狄克和弗兰克的手已经伸向腰间的枪套了。他把两个牛仔往后一拉,微笑着向眼前这个小眼睛的清军参将拱手作礼,用流利的官话说:“这位将爷有礼了!”
涂巴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番鬼”说的官话说得比自己还地道。
“鄙人是该船的船主凯森威廉斯。请问有何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凯森仍然是彬彬有礼。
涂巴回过神来了。他一瞪眼睛:“我奉命搜捕长毛,要上你的船检查。”
“对不起,这不可能。”凯森的声音不高也很平和,但却十分的坚决。“我的船是大英帝国注册的,船甲板也就是大英帝国的属土。你要检查的话,必须通过贵国政府向我国政府提出申请,我国政府同意以后才能上船。如果你要硬闯的话,将会是一场极严重的外交事件,我的船员也会采取相应的自卫手段。”
涂巴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凯森这一番话,他只明白了一半,可凯森的最后一句话他是明白的。他算不上一个聪明人,但也绝不蠢,自然知道目前的处境,自己要是硬闯是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的。可是如同凯森要面子一样,蒙古汉子涂巴也是要面子的。他需要一个台阶。
也正是在这时,涂巴的台阶来到了。
今天的搜捕本来是与林荣没什么关系的。他是刚刚才听到有关的消息,说是水师提督衙门的巡江哨船在例行检查中与数十长毛余党相遇,清兵砍杀了十数名长毛,其余的长毛逃到黄埔村东码头,混进了等候上船出洋的人群中……
数十长毛?林荣还没听完报告便暗笑了起来。他妈的!这帮家伙不能打倒挺能吹。如果他们真是碰上数十长毛的话,不全军覆灭才是怪事呢!不过这几天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到城外活动一下筋骨倒是一件好事!
就这样,林荣仍穿着便服,领着两个手下骑马来到了黄埔村东码头。谁料他刚到码头,便看到了双方剑拨弩张的这一幕,再一看船上站着的洋人竟然认识,是东方之星公司的那个凯森威廉斯。于是,他赶紧迈上了跳板——
“涂将军。”林荣来到涂巴身后拱手道。
涂巴回头认出来人是林荣。他与林荣并无深交,只是一起喝过几次酒而已,但他的官阶要比林荣低,更知道林荣是曾帅跟前的红人。于是他赶忙收刀还礼:“噢,是林将军。小将有礼了!”
“涂将军客气。”林荣微笑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涂巴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可他却看到林荣越过了自己,走到了船舷上,而船上那个洋人也微笑着向林荣拱手行着礼。
“林将军,好久不见了。”
“凯森先生,你好!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是敞公司的船。林将军,你也知道我的船是在大英帝国注册的,按照海上的惯例,这船上就是大英帝国的属地了。那位将军大人要带兵上船搜查,那可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事了。所以还请林将军替我向那位将军大人解释一下。”
“是这样。那一定是误会了。”林荣笑了笑,然后回身把涂巴拉开了几步“涂将军,这事可不大好办呀!事关洋人,弄不好,那可是要丢官丢脑袋的。”
涂巴沉吟不语。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当然只能不说话了。
“涂将军,你看这样好不好?兄弟今天穿的是便服,这船的船东又是兄弟的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要是涂将军相信兄弟,那么兄弟就替你上船去看看,如果发现可疑的人,那就把他抓下来,这份功劳还是你的。”林荣十分诚恳地说。
涂巴尴尬地笑了笑:“那怎么好意思呢?林将军,这……”
林荣一摆手:“涂将军,不必客气。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就有劳林将军了。”涂巴拱了拱手。
林荣也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回身向“约翰爵士”号走去。
凯森站在船舷处,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蒙古人领着一众清兵退下去了,不由得微笑了起来。他向走近的林荣伸出了右手:“林将军,谢谢。”
林荣与凯森握了握手:“凯森先生,你看可否邀我上你的船看看呀?”
“有何不可?中秋之夜,要不是你林将军拔剑相助,此刻焉有我哉?”凯森笑着说。他曾经随一位举人老学究学过大半年的四书五经,心情好的时候他也总爱掉上几句“之乎者也”的书包。说着,他侧身让道。“林将军请。”
林荣躬躬身子,迈步走上了“约翰爵士”号的甲板。
林天眯了眯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大哥在凯森的陪同下出现在了甲板上,刹那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他明白自己这次是避无可避地一定要与大哥在这洋船之上见上一面了。于是,他走前了两步,挤到众人的前面,平静地望着大哥。
林荣上船以后,凯森向他介绍了菲利蒲船长和威尔逊先生,大家客气寒喧了一番。
这时,一直在上层凯森卧窒中静观甲板上动态的文杰也下来了。他虽然有命案在身,但要抓他的臬司衙门,与林荣没有关系,而且他更相信林荣是决不会出卖自己的。
“林将军,久违了。”文杰微笑向林荣见了一礼。
林荣拱手还礼:“卓少爷。怎么,你要离开广州城吗?”
“没办法。林将军你也知道,我现在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了。”文杰轻叹了一声。
林荣明白文杰指的是那个人命官司,便笑了笑点点头:“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不过出去走走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时,威尔逊先生拿着几份文件来找凯森,凯森向林荣道了一声“抱歉”便与威尔逊先生一起离开了。
文杰正等着这个与林荣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准备让林荣把谭德轩赶下这艘船。就在他思考着如何开口时,林荣却先说话了:“这些就是你们这次要运的货吗?”他望着挤满甲板的人。
文杰淡然一笑:“他们是要到新金山淘金的。”
“那里真的有那么多金子吗?”林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天知道。不过他们认为有,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上这艘船了。”文杰随口答道。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还在想着该如何把话题转到谭德轩身上。终于,他决定不绕圈子,单刀直入把话跟林荣说明:“林将军,你还记得谭和堂的那个少掌柜谭德轩吗?”
林荣愣了一下。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其实并没有真正碰过面的药铺少掌柜,,因为那个少掌柜连着自己的同胞弟弟。他与卓三少爷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也十分明白对方此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绝对是有目的的。于是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记得呀!”
“他也在这艘船上。”文杰似乎很随意地说。说着,他往甲板上一指。
林荣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的目光顺着文杰的手指望了过去。果然,他的目光与另一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林天知道林荣已经发现自己了。他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对他的大哥微微地一笑。
文杰还在说话,可林荣却已经是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了。他盯着自己的同胞弟弟,然后苦笑了一下,扭头对正想对自己说话的文杰说道:“是呀!去淘金子的人还真是不少,连我的亲戚也在里面呢!”
“亲戚?”文杰有些愕然,接着顺着林荣的视线看了过去。
“卓少爷,我要去跟我的亲戚话个别了。”林荣说完便扔下张口结舌的文杰,分开拥挤的人群,走向了林天。
林天与自己的大哥对立着,等待着对方开口。
林荣来到林天跟前,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你跟我来!”
林天身边的德轩已经认出来人正是当日带人查封自己药铺的那个军官,一把拉住了林天:“别去!”
“别担心,没事的。”林天向德轩点了点头。说完,他随着林荣走向甲板的后方。
林荣走到后甲板停了下来。这里没有等着进舱的人,只有几个水手在忙碌着。他回过身望着弟弟,轻叹了一声:“要走了也不告别一下?”
林天摇摇头:“没有必要。”
林荣苦笑:“阿天,我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呀!”
林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望着夕阳照耀下的珠江江面。
林荣又是一声长叹:“阿天,对于你来说,其实出去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林天扭过脸看着哥哥:“明智?大哥,你看看那边甲板上的那么多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舍得离乡背井呀?!”
林荣心里难过,刹那间不知以何言所对,兄弟两人默然地站立着过了许久。林荣从腰间摸出了两个金元宝塞到了弟弟的手中,说道:“这个收着,一路小心吧!”
林天一看是金元宝就想推回去。
林荣一摆手:“别推了。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你这次说是去淘金,可我也知道,淘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收着这个防身吧!”
话已至此,林天也不再推辞了。他把金元宝收好,向林荣拱拱手:“大哥,那小弟就乘你这份情了。”
林荣点点头:“到了新金山,有了地址,让人带个信回来。信就带到广西老家吧!”
“知道了。大哥,你也多保重!”林天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林荣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林天。他想到的是刚才还在与他聊天的卓三少爷。虽然他并没有听清楚卓三少爷后来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凭着自己对对方的了解,他也能够推测到对方肯定是要自己在启航前解决掉那个药铺少掌柜。此时,他沉思了片刻,问道:“这次你是和那个药铺少掌柜一起吧?”
“是的。有什么不妥吗?”
林荣又想了一下才说:“你认识泰兴洋行的卓文杰吗?”
“知道此人。”
“他就在船上,这次与你们一起去新金山。”林荣的语调很平稳。
林天已经听德轩说过此事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林荣继续说道:“阿天,你得小心此人呀!当初就是他让我带人查抄那个什么药铺的。”
“我知道。”林天又点了点头。
林荣对弟弟如此平静的反应略感意外,缓了一下才说:“那小子好像也盯上你们了。明刀明枪的好对付,可如果他要玩阴的,你们可都在明处呀!可惜时间不够,不然我倒可以替你们料理了他。”
林天知道自己大哥的秉性,明白他所言非虚,当下也没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
林荣望着林天:“你我都带兵打过仗,自然都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对方出招以前,找机会解决掉他。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本来林天对于这事并不那么在意,可大哥的这一番话让他陷入了深思,他意识到林荣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对自已有如此提醒的。尽管他不耻这个同胞大哥卖城降清的行径,但他仍然是对大哥此番提醒心存感激的。
林荣停顿了一下,舒了一口气:“阿天,我们兄弟两人就要分开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什么,刚才我说的你要记住,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干,一切一切自己保重!”
林天深深地望着大哥,点了点头:“大哥,你、你也保重!官场凶险,如有可能还是及早抽身吧!”
林荣淡笑一下,拍了拍林天的肩膀……
文杰站在上层甲板上目送林荣走下跳板。这个清军军官在临行前的一番话使他心里翻腾不已,他作梦也想不到林荣竟然会与那个叫周石的人是亲戚。周石是德轩最亲密的朋友,此人武功很高,当初自己让沙皮去谭和堂搅局,就是他出手,以一人之力把沙皮等流氓打得抱头鼠窜的。这样一个人,怀疑他是长毛也是合理的,这又怎么会与专职追剿长毛的林荣扯上亲戚关系呢?当然,这要怪文杰的老师黄道庄,如果黄老夫子要是开始就把林将军真正的出身告诉文杰,文杰自然也就不会在“约翰爵士”号挠破头皮了。
就在这时,凯森咬着一根雪茄满头是汗地出现在文杰身边。他有一个习惯,只要是在船上他总会帮着水手们忙乎。文杰对凯森的这个习惯颇不以为然。他实在搞不明白堂堂东方之星公司的少当家怎么会喜欢与水手们混在一起。
凯森顺手在卧室门边扯下一块布擦汗:“林将军走了吗?”
文杰冲跳板栈桥扬了扬头:“走了。临行他让我代他向你致意。”
凯森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看到林将军和一个人在下面谈话。那人是谁呀?”
文杰一愣,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像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也许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那种吧?”
凯森耸耸肩,然后说:“我进去洗个澡。哎,对了。菲利浦船长让我们等一会儿到他舱里吃晚饭。”
“好呀!我还给他备了几瓶米酒呢!”文杰随口应道。他看着凯森进了卧舱,思绪又回到林荣临行前对他那一番话上。本来他还想让对方出面把德轩等人赶下船去,可对方却回过头却让自己和凯森关照他们。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如果德轩他们真的有此人撑腰,如果他们还真的淘到了金子发了财,那么自己还不真的要倒霉了吗?不行!给找个法子,趁早把他们解决了为妙。他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的阴冷,注视着甲板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