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奇一走到雀儿身后,雀儿便马上跟着转身,一手捻着针指向胡松奇,另一只手护在胸前。.前车之鉴,也难怪她如此防狼。
胡松奇倒不再动手动脚的,说完那句话,便转身背着手走出侧房,站在院子里等胡七。此时东院三进的门房上已经挂了申牌,申时末便是晚膳时间,织造局这个时间来找他,看来他们也是打听到了自己这几天的动向,坐不住了。想到这里,胡松奇嘿嘿笑着。
李玉义所说的那几名会在这笔买卖里分成的官员,都是同槽吃草的马,估计今晚会跟自己在织造局里碰头。胡松奇这两天来不去找任何一名商人洽谈这事,也不去找织造局谈生丝的采购,为的就是让织造局自己找上门来问。
谈生意,退一步则无路可退。分毫都差不得。
胡七从帐房回东院时显然忘了胡松奇要他慢慢走的,又是一路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银票,踉踉跄跄一路跑来,胡松奇站在院里子笑眯眯地等着他。
两世为人,意识在这一具身体里,原本以为自己会对这一世里所有身边的人都失去任何感情,但心里对父亲胡宗宪的儒慕之情,对身旁亲人,仆人那种自然流露的感觉,却愈显浓郁。特别是亲情,前世的亲人都已经在那一场浩劫里灰飞烟灭,而在明朝这几天里,记忆意识中越来越浓的是这一世所有亲人的音容相貌。
胡松奇接过上气不下气的胡七递来银票,看着这小厮喘气喘得变形的脸,笑眯眯要胡七先去打一盆水洗把脸,再去吃饭。
总督府南院的厅堂里已经点起了两支大红蜡烛,府前烫金‘胡’大字的灯笼也已经挂起,一名随从太监手执拂尘,坐在太师椅上,胡六与西院的总管徐三五正弯腰站一边,回着随从太监随口问着的话。胡六时不时瞪了徐三五一眼,徐三五在随从太监面前,不停抖着胡松奇的那些破事儿。
胡松奇在厅堂后侧的夹道里听着三人说话,便不从这里进去,绕到厅堂前门,笑着喊了一声:“劳上差架了!有什么事让孩子们过来通知一声,叫我滚过去不就成啦,让上差亲自来,实在是折杀小子我了。”喊着提起前襟,跨过门槛走入厅堂里。
随从太监见胡松奇一来便喜笑颜开,站了起来,笑道:“干爹就咱几个孩儿,咱家又哪来的孩儿使唤呢。咱这就不坐了,干爹在织造局里摆了席,咱这就走,干爹等急了,少不得要数落三舍您几句喽。”
随从太监摸约四十岁左右,完全是宫里混出来的老油子——
只是看他这脸皮都混皱了,还只是个随从太监,胡松奇心里暗叹,公公也一样不好混啊。
胡松奇一来,胡六松了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心里想这太监变脸真快,刚才还阴阳怪气地问胡松奇一刻多钟时间不过来,是不是不把宫里、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呢?又有西院这位徐三五在加油添醋,胡六被数落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胡松奇走入厅堂,斜睨了徐三五一眼,道:“你先出去。”
徐三五应:“是。”望了胡六一眼,慢腾腾走出去。
胡六说道:“三舍,那我也先出去了。”
“嗯,去备好马车,我跟上差随后就去。”
胡松奇说着,走到随从太监身前,笑着把他按回椅子上:“上差别急,李提督那里不有我在嘛,喝完茶再走,误不了事儿。”随从太监坐回椅子时,胡松奇从长袖里掏出备好的一个红包,缓缓塞入太监的袖口里,笑道:“这个宴席,李督公还请了谁呢?”
在胡松奇把银票塞入袖口时,随从太监的眼角已经瞅清了面额,伸手入袖里拂着这一张银票,眉开眼笑道:“三舍真是鬼精极了,咱干爹这一次把浙江土地爷财神爷都给请来了,这一说,你明白?咱不坐喽,不坐喽,走。”
胡松奇笑眯眯把随从太监扶起,缓缓往门口走去,说道:“那让我来猜一猜,布政司陈大人定是座上宾。”
随从太监笑了:“当然缺不了席,你爹胡总督是东南的地主爷,陈大人就算是浙江的小土地嘛。”
两人上了马车,胡松奇让胡六随车一起去,便由胡六来架马车。
胡松奇一一猜问着,越问心里越觉有意思,连他七姨娘的兄弟杭州第一丝商吕钟成也来了,这事有意思了。
话说谁都来了,还缺一个人:浙江巡按使王本固。
谁也没有把这个巡按使放在心上,包括正在扳着指头数着他干爹座上宾的随从太监,谁会把这个六品御史看在眼里呢——
但是军校出身,熟读中外海洋战争史的胡松奇,却知道这位为官清廉的王巡按会给东南沿海带来怎么样的麻烦。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今年恰好是大倭寇王直被老爹胡宗宪眶上岸的一年,年末来了杭州,便被这位代天子巡按的王本固拿了并杀了,贪官误国,清官误事啊。
此后东南十年乱,始于此。
胡松奇一路无话,织造局这一餐饭请的意思他心里有数。
布政司使陈汝茂,臬司衙门刘瀚,还有杭州知府张明远,这三个官儿,有着不同背景不同党派,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目的,到织造局吃饭来了。而自己则是被摆上了台的肥羊,任他们分割。
若按规矩,是该如此。特别是布政司使陈汝茂这一块,对于桑田的租赁,桑户的分配,生丝的采购,机户的征用分配,这一个环节若给织造局和胡松奇卡死了,这买卖就根本不用做了。
而臬司衙门刘瀚,管的虽然是诉讼刑刑名,也同样有着监察地方官的职能,既然上司布政司都参与了,怎么能不把臬司衙门给拖下水呢?
至于杭州知府,他的到来,那就纯是打秋风了——
这帮人,都盯着这二十万匹丝绸的买卖呢。这也难怪,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在任上能干多久,遇到肥肉,能分一点就分一点。
入夜,街上铺面早已收档,马车行过青石铺成的街面,胡松奇掀开了侧窗帘,望着一点点缓缓退后的烛光,听着车轮卡过青石缝的声响,心里十分惬意。
“到了——到了。”随从太监把拂尘伸出,支高了门帘儿,马车稳稳在江南织造局前停下。
一名门房提着丝帕灯笼从织造局台阶上跑下,举高了站在马车前,扶着随从太监的手,让他下马车来。口里说道:“督公刚刚还在问您跟胡家三老板到了没,您一来,督公就高兴了。”
“骂人了?”随从太监轻声问。
门房瞅了一眼拉着缰绳的胡六及仍没有掀开的门帘,点点头,没有说话。
“三舍,咱这就进去喽。”随从太监往马车里喊了一声,自己先往织造局里走去了。
胡松奇掀开了门帘,在随从太监身后跳下车来,背着手跟着这名太监,缓缓走入织造局。
从大门到织造局大厅,挂满了烫有‘织造局’三个金字的灯笼,张灯结彩,绚丽无比。胡松奇背着手走着,大厅里传来了一声细细柔柔的女子唱腔,如云绕山,空灵若谷。随即又传来几记声音各异的喝彩声。
随从太监回头跟胡松奇说道:“是吕老板千金聘来的秦淮第一名伎,落燕儿。听,这唱法儿,只她一家呢,连咱家干爹这听惯了雅曲的耳朵,都能喜欢上这姐儿唱的曲儿呢。”
胡松奇点着头,不言不语,背着手缓缓走进大厅。
穿着绯红宦官服的李玉义正闭眼听着曲儿,一名小太监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李玉义睁开了眼,望向正进厅来的胡松奇,手指在嘴唇上‘嘘’地了一下,遥指着大厅末座的一个空座,示意让胡松奇先坐下听曲。
布政司使陈汝茂,臬司衙门刘瀚,杭州知府张明远都在座上闭目听着曲,胡松奇进来织造局大厅,除了织造局提举太监李玉义,无人知晓。只有吕钟成才看到了胡松奇进来,微笑着向他颔首示意。
胡松奇笑眯眯坐下,捧起一碗,喝到一半,‘哗’一声狠狠砸到了地上——
一室皆静,唱曲的闭了嘴,听曲的睁了眼,都瞧往胡松奇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