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奇的茶碗一砸地上,抱着琵琶坐在大厅中的落燕儿停了唱曲,但琵琶仍是不停弹着,眼睫低垂着,弹琵琶的两只袖口都折了几折,按弦的左手如一支沾了面粉的玉棒儿,细细弱弱支撑着那宽口的茜素红衣袖口。.在灯火明亮的织造局大厅里,这支起的手臂如沾了一层光粉般。
胡松奇瞥了一眼这坐姿端正、一身心在那切切嘈嘈似是自言自语的琵琶曲里深溺不起的东南第一名伎落燕儿,这名女子此时在这个地方里,跟周围的环境及人物是如此的不融洽,却又因为她身上透出的气质,又与这周围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李玉义脸色微变,诧异地望着这位不知哪里不对头的胡家三少爷,一名小婢从大厅外碎步进来,跪在胡松奇座前,把地上那摔得四溅的瓷片茶叶一一收起。
在布政司陈汝茂,臬司刘瀚,杭州知府张明远三人的眼里,这位来了杭州时间不长,纨绔名声不小的二世祖,实在是令人感到可恨可厌极了,就算他父亲再没有教他礼数,也不至于如此识不大体啊。
陈汝茂抬了眼望了胡松奇一眼,不再说话,手指打着拍子,轻敲着椅把。
而刘瀚与张明远则望向了李玉义,今晚这番过来是谈谈这织造一事,这胡宗宪的儿子到底能办得了事吗?望向李玉义的眼光里,都有着所托非人的感叹。
李玉义自己捧起了茶碗,缓缓喝着,喝到半晌,放下了茶碗,阴阴说道:“别弹了,下去。”
落燕儿站起身来,向大厅里在座几人福了一福,一名小婢子过来帮她提了琵琶,踏着碎步缓缓走了出去。
烛花轻爆了一声,李玉义又捧起了茶碗,缓缓说道:“一方水土一方草木,也只有杭州这灵气聚集之地才能产出这般茶。咱家若不是得皇上圣眷,四祖宗的爱护,也喝不得这一碗莲心雨前茶。陈省尊,刘提司,张府尊,你们这一碗茶,喝得不入口吗?”
胡松奇笑眯眯地坐在椅上,听着太监李玉义阴阳怪气地说着话,仿佛他刚刚没有砸了茶碗般,泰然自若,脸皮之厚,实在令大厅里所有人发指。
“上差的茶,本官怎可能喝不惯呢。”陈汝茂胡须及胸,黑泽光亮保养得极好,说话时抚须而言,声音低沉,有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威仪。反正李玉义自然会找出一个说法来,与他们也是毫无相干,这个好他们是必须让给李玉义。
几人都想着胡松奇这一砸碗,必有着话要讲,见胡奇只是笑眯眯地坐在座上不动如山,反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胡松奇身旁的丝商吕钟成一脸古朴不动,低头坐着不去望任何人,头上戴着的翠绿六方帽戴得极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胡松奇向各人拱手笑道:“失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各位大人原宥则个。”
太监李玉义白皙的皱脸现出几分笑容,柔声道:“再给胡三老板上一碗茶。”
一名小婢迅速托着木盘捧来一碗茶。
太监李玉义从自己座旁的拿起一把玉筹,在手里把玩着,看着胡松奇恭恭敬敬接过了茶碗,手里玉筹轻碰,‘叮叮’细声不绝。他目光扫过陈汝茂,刘瀚与张明远,陈汝茂与刘瀚两人均是严阁老举荐来浙江的官员。而张明远是与宫里四祖宗黄锦有着关系,又是徐阶门生,此人在外在有清廉之名,但此时能坐在织造局大厅的座上,那便清浊一堂,不分彼此了。
胡宗宪今日中午写来给他的一封信,他此时还揣在怀里,这一封信,便令宫里没了所有的利润。这封信,他本来想置之不理的。
而四祖宗黄锦下午八百里加急递也来了一封密书,更令他左右为难。这一笔生意的钱,需要先从商户里调出,直接封存送浙江兵仗局——
这种特例,在以前是没有发生过的。信里所说已经不是四老祖宗黄锦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意思了。李玉义轻重难以拿捏,找了这一群人集在一堂,便是如胡宗宪信里所说的那般,想办法让这些打消了在这笔买卖里捞油水的主意。
而令他为难的是,此时生丝还没有采购,这二十万匹丝绸的现银在未织之前就要调出,除了西洋商人已经付出的三十万两现银之外,还差七十万两银,这一笔钱,该如何筹出又是一个难题,这次把吕钟成也喊了来,便是想着让胡松奇把这笔买卖转手承包给他。
除去须马上封存送往兵仗局的七十万两银,生丝采购,多出的十万匹丝绸机杼置办,这一笔钱,也就是在二十万两左右。
总而言之,这一笔生意,前期投资需要多出三倍不止的钱来,恰好是一百万两。
这些事情,在座所有人里,除了太监李玉义,没有人知道。
胡松奇却是在马车上听到这次也请来了吕钟成,便猜到了几分——
此时见李玉义拿起了那一把玉筹,缓缓站起来,他首先向布政司使陈汝茂说道:“执家难,执一国又要顾得万千家,咱就不说难,累得慌,神仙下凡的皇上也一样喊累。陈大人,您执浙江一省,民要吃饭,兵要打仗,其中苦处,咱家是知道的。这一百根筹里,您拿一根,如何?”
布政局使陈汝茂迟迟没答话,随从太监从李玉义手里双手捧过一根玉筹,俯身捧着递到了陈汝茂面前,陈汝茂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指捻起随从太监捧着的那一根玉筹,沉默不语。
一根玉筹便是一万两银子,陈汝茂对这样的分法,虽然不算很满意,但也还算过得去。这一笔钱也够他布政司衙门两年的开销了,陈汝茂把这一根玉筹放入袖口里,端起茶碗,缓缓品着这一碗清香甘醇的茶水。
太监李玉义又拿起一根玉筹,折成了两段,向臬司刘瀚与知府张明远说道:“刘提司与张大人一人拿半根,你们觉得如何?”随从太监又双手捧着这两截玉筹,送到了两人面前。
刘瀚与张明远一手袖过了这半根玉筹,跟布政司使陈汝茂一样,都没有出声道谢之类,只是沉默不语,脸上古井不波。
李玉义把两根玉筹送出,手里拿着那一把玉筹,坐回椅子上,环视厅里几人,说道:“咱门外舟山寇集,祸杀连天,而宫里皇上也睡不安稳,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灾,工部重修三殿,皇上不忍浙直兵祸,这笔买卖,宫里直接封存浙江兵仗局。”
听到‘宫里直接封存浙江兵仗局’——
三名官员直接变了脸色,陈汝茂抚须缓缓问道:“连户部都不用登记?也无需销帐?”
李玉义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封黄锦写来的密信,向随从太监说道:“给三位大人过目,是四老祖宗的诣意。”
随从太监捧着那一张信笺,先递到了陈汝茂面前。
陈汝茂看完,把信递给座侧的刘瀚,让他们两人看。双手笼入袖中,脸色阴晴不定。
这一笔钱是烫手山芋,谁碰谁倒霉啊。若连户部都不上,宫里的意思就明白极了:别的钱层层克扣宫里认了,这一笔钱,谁都不能碰!而袖里那一支凉浸浸的玉筹,陈汝茂握在手里感觉有刺那般,一时坐立不安。
待三人都看完了,随从太监把信笺捧着送回给李玉义,轻声道:“干爹,席摆好了。”
随从太监的声音轻,但尖细来着,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此时均觉饥肠辘辘。
李玉义轻扬起那张保养得极好、跟女子一般妖异的脸庞,翘着手指把信笺折好,放入怀中,又执起案几上那一把玉筹,笑道:“这一把温如君子的玉筹,咱家要不把它全给送出去了,这饭也吃得不香。”
“胡三老板,咱既然都坐这江南织造局大厅里,咱家就不喊你三舍。”李玉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轻声细语说着。
“督公,三老板这名号折杀小子我啦。”胡松奇百无聊赖,随口应着,至于李玉义的意思,此时他仍是有点猜不透,方才三名官员听到封存兵仗局时变了脸色,胡松奇心里涌起几分无奈,这笔买卖他已经做足了当潜艇的心理准备,只还没有料到会水深如此。
浙江兵仗局一直存在,若这一笔钱直接封存兵仗局,便少走了户部兵部几道程序,这笔钱也能在最快速度里转化为兵器。
但问题是,此时的浙江兵仗局并不能制造出让在东南浴血的兵将满意的兵器。而这一笔钱,只会肥了武库司的那帮官员,不知他爹胡宗宪对这笔钱又是怎么安排——
他怎么会想到来趟这个浑水呢?
胡松奇心里想着,几个迷惑的地方,实在有点拔不开云雾,便只是坐着听这太监李玉义拿着那一把玉筹讲话。
随从太监从李玉义手里捧过那一整把的玉筹及一封信,送到了胡松奇面前。
李玉义坐在椅上,抚着大拇指上那一个翠玉戒指,绯红宦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妖异,阴细着声音向胡松奇说道:“剩下的玉筹该如何分,又该如何收,便让胡三老板你自己做决定了。这封信是你爹胡总督写给咱家的,胡三老板你看完了,主意该如何拿,便是你的事了。”
胡松奇脸现笑容地接过玉筹与信,随手把玉筹放在座旁的案几上,发觉吕钟成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胡松奇又微笑向他点了点头,展开了信笺来看。
胡宗宪写给太监李玉义这封信里,无外两个意思——
一是他参与这次买卖,内阁知道的,也都默许。只是一切帐目,必须由巡按御史王本固过目核对,这层意思,希望李玉义能明白。
二是与吕宋军器商谈了五万鸟铳,三千门佛郎机炮,共需七十万辆银,这笔银子,由户部下派科员及巡按御史王本固共同监督,直至兵器交接完毕,时间限在八月底。
又狠又急。胡松奇看眯了眼。
油水是没有的,干岔了是会出大祸的。
胡松奇笑眯眯把信看完,完全明白了让吕钟成来织造局的意思。
把信折好了放入怀中,不想还给太监李玉成了,笑眯眯道:“我爹说得是啊,是应该找吕老板好好商量一下,隔行如隔山,有吕老板在,这笔买卖才能做成。这筹子,我拿半根,沾个名就可以,剩下的让吕老板安排吧。吕老板您认为?”
说着拿起一根筹子,折了一半,笑嘻嘻把剩下的所有玉筹都推到了吕钟成面前。
吕钟成六方绿丝帽戴得方正,面容平静望了一眼这位二十岁不到的胡家三少爷,捻起一根玉筹仔细瞧着,看了半晌,把所有筹子都笼入了袖里,脸上显出几分忧愁,几分无奈,站起来向李玉义说道:“能为干爹分担一点事情,孩儿实在不胜感激。”
太监李玉义笑着摆手:“这一次,你不是为干爹分担,是给胡三老板分担,要瞅准喽。”
吕钟成脸色不变,只是眼神更为深邃,一脸如刀削般的国形方脸转向胡松奇,拱手道:“胡三老板日后多担待。”
胡松奇伸手把吕钟成的手握下,没说什么。
人在眼前,又不觉得这吕钟成怎么讨厌,只是家里的七姨娘小动作太多,闹得胡松奇对吕钟成印象差。
手一握下,两人都心里安稳不少。
“开席喽。”李玉义笑着站起来,向厅里诸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