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影心目中那个掌握真相又能套出真相的人——没什么悬念——是楚和。
楚和这一段日子过得很萎靡,除了陪陆风一起祸害了一把下一代外,几乎没做出什么大家(包括他自己)能记得的事。陆风虽被一个会让
他已经混乱的生活变得更加混乱的小生命即将到来这事冲昏了头脑,但神志不清之余还算干了件责任分包的事——预定楚和当自己孩子的干爹
。虽然在当事人眼里,这是一场友谊的升华,但在“旁观者清”的旁观者眼里,陆风这一做法,最大好处是可以在将来小孩问他为什么给自己
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时抓个替罪羊。
陆风的人生历程里暂时还没跨出和小孩打交道的一步,暂时说不上喜不喜欢,反正扔个哭泣的小孩给他,他肯定装没看见。但凡官升到陆
风这一级的人,拿手本领就是对别人的哭诉视若无睹。如今假葛叶肚里的这个,一来是自己亲身造就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自己男人身份的见
证。二来心爱的女人(虽然是山寨版,但这山寨比正版稍微逗人喜欢一点)视这孩子如中了大奖的彩票,自己爱屋及乌怎么也得喜欢一下。三
来,在人类眼里,一个带幸福属性的完整家庭,孩子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陆风不断地、机械地、在每一个他能涉及到的公
众场合发表自己非常非常喜欢孩子的言论。不知情的人都暗暗惊叹,这陆风真是勇气可嘉,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宣传自己有恋童癖,
迈克尔杰克逊怕是也嚣张不到这地步。寂影某次好奇,问陆风喜欢小孩的原因是什么,问得陆风三天没敢在BeePub出现。第四天,一副大彻大
悟模样的陆风带着不知是上网查的还是找假葛叶问的答案跑来找寂影,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因为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寂影听得莫名其妙,半
天才搞明白陆风是在回答前几天自己问的问题。至于问题是什么,早被寂影忘到天边了。
寂影认为,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这种说法太神圣了。小孩无非就是延续花父母的钱,延续住父母的房子,顺带把父母气得短命。至于生
命,一个灵魂离开了就终结了,不存在另一个灵魂接着活的可能性,哪怕借尸还魂,也只是同一个身体在进行另一个生命。继承血液和继承生
命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生小孩简单点说就是当爹娘的为自己的性行为买单,新鲜感肯定是有的,要债的肯定也会先给你点笑脸看,至于之
后的都是苦中寻乐。父母对子女的抚养和子女对父母的赡养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消费,一个要边养想到对方以后怎么活,一个要边养边想到
自己以后怎么活。
寂影在店里巡视一圈,没见楚和。其实不用巡视也知道楚和肯定是在二楼休息室,逛这一圈的目的是让大家知道寂影去找楚和了,免得一
会儿大家看不见人,私下记恨这哥们儿肯定又旷工了。
二楼的休息室是BeePub的第二个世界,楼下没有的安静在这里欢聚一堂,当然,只限楚和独居此地的时候。
楚和最近迷上一个游戏——用纸质扑克牌搭一个类似金字塔的形状。这游戏虽然看起来很是傻X,对游戏发烧友而言完全没可玩性,但难度
极高,急性子的人例如果鑫是一辈子也搭不到塔顶的。这个性价比低得能让负无穷自叹不如的游戏适合一辈子没培养出什么兴趣,喜欢安静,
耐心极佳,年纪一大把又不想得帕金森综合症的老年人。会开始玩这个游戏,很大程度上证明楚和已进入了心态老迈的阶段。
经营BeePub的这么多年,楚和的疲累程度确实超越了同行其他老板。这种疲累不是在身,而是在心,是最累的生存方式。常看中国爱播的
新闻专题的人都会知道,一个人只要心不死,就算四肢瘫痪了,他的眼睛也是明亮的。反之,如果人的心疲累到某种程度,本来可以无条件再
生的一些资源,比如力气,就会慢慢枯竭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是懒人爱挂在嘴边的话,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力有余而心不足,才有那么多时间和
精力去说风凉话。奇迹都是心真正有余的人创造出来的。
当一颗心承载了太多只能旁观而不能插手的悲伤,它就会被这些悲伤腐蚀得脆弱无力,这对于人体是一个可怕的讯号,却又无药可医。
在外人眼里,楚和有一帮能干的手下,每天的日子就是坐着喝喝咖啡数数钱,神仙都羡慕这么惬意的日子。然而事实是这帮外形光鲜亮丽
的手下在楚和眼前谱写了太多只能立个碑供悼念的故事,然后一个个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又不能真的若无其事,自己痛在心里外加让看的人心
更痛。这些事,当然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做一个假设——这些仅供内部消化的丑事,一旦遭遇爆料,不少同行肯定会对楚和嗤之以鼻——一个当老板的居然在为下属的工作以外的
事操心?关键这心还操得没用。确实,楚和这样的老板在中国就像是百年不遇的日全食,难得一见却没什么实际作用,还扰民。
尽管摊上个看似没用的老板,那几个曾经的和现在的被称作天王的家伙,虽不知为什么会在BeePub相聚,但停留的原因很大一部分肯定是
因为楚和。
晏京曾说过,楚和的BeePub就像诺亚方舟。人类历史上包括传奇传说寓言童话都只有这么一个地方,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能够欢聚一堂,
每天静静地望着同一个前方,而不是最本能地想着谁吃谁。
寂影正式上楼时,楚和的一座金字塔正接近顶端,每一张扑克牌都屏住呼吸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无意义但难逢难遇的胜利就在眼前,楚和
恨不能和纸牌一起停止呼吸。这座金字塔是如此的豆腐渣建筑,脆弱得一个呼吸都能将它摧毁,要是下面还埋着哪位法老王,人家早诈尸起来
杀人了。为此,休息室的门窗全部关闭,并且关闭了很长时间,壁炉里的火在燃烧,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在叫嚣着要把氧气扼杀干净。楚和作为
消灭氧气的元凶,一边在心里安慰着小氧同学援军马上就来了,一边举起最后一张纸牌,手指颤抖着缓缓探往塔顶。
一阵急促的上楼声响起,木梯因这节奏微微一颤,连接着木梯的休息室也跟着一颤,这一颤轻微到作为人类的楚和都没能察觉,但同样轻
微的纸牌金字塔却没错过这一频率,像得到了神的召唤,立马倾倒成一片,悬空的纸牌顿时只剩楚和手里的一张。
看着几小时的心血在自己眼前遗言也没留一句地灰飞烟灭,楚和僵硬了几秒,脑海中形成的第一反应是七龙珠里的龟派气功有这威力,但
功还没发建筑就垮了,程序上少了点什么。于是楚和下意识地扔下手中纸牌,后退几步,马步弓腰,双手手腕合并,指呈鹰爪,做出一个龟派
气功的发功姿势。
这一瞬间,寂影刚好上完楼梯推开门。
寂影上楼前本已经提醒过身体各部位要淡定,不过是去问个问题而已,对象是个看了这么多年早就腻得不想看了的中年男人,身为一个男
人,身体的任何一个器官都不应该紧张。结果腿一踏上楼梯就像油门踩下去了弹不起来,三两步飞到休息室门口,手又不听使唤,连门都忘了
敲就一把推开。
寂影推门的一刹那,心理准备中最糟的局面是碰上楚和正在换衣服,最糟最糟的局面是正值脱和穿的交接点,要委屈自己的眼睛受点罪。
至于楚和,一个这把年纪的单身男人,给他个被人看的机会也算是他的荣幸。结果推开门开见楚和摆一副发功姿势,再看楚和对面,桌上散乱
着一堆扑克牌。寂影料想这堆扑克牌不会是楚和发功打散的,最多是先打散再发功然后意淫一番。如果真是这样,那楚和肯定是遇上什么事被
洗脑了。楚和被寂影这么一撞见,撞得魂飞魄散,身体半天没做出别的反应,标准的模特姿势正好留给寂影一个充分的思考的空间。
思索了一阵,寂影小心翼翼地问:“老板,你不是在练FALUN功吧。”
楚和:“……”
寂影:“是也没关系,我会帮你保密的,不过不要去*。”
楚和:“……”
寂影:“刚好,作为保密费,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楚和之前的两句沉默不是无言以对,而是不敢轻易回答,因为这种事稍一回答不慎就会愈描愈黑。何况面对的是寂影,这哥们儿一旦认定
了什么事,篡改他记忆都不见得改得回来。依楚和的口才想和寂影辩论,比中国男足称霸世界杯还要难一点。还好寂影第三句话给了楚和一个
下台的台阶,楚和像是死刑犯接到了赦令,乖乖地就近挑了张椅子坐下,等待寂影的盘问。
寂影在楚和面前坐下,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这一口烟让休息室的气氛更深一层,是恐怖片里渲染气氛时爱用的手法。
烟燃起后,寂影突然起身。楚和含羞草式一缩。寂影一副邪恶……不,是嫌恶的眼神,走到楚和身后,把窗户推开。
夜晚的清凉空气扑窗而入,糊涂了半天的楚和顿感神清气爽。
寂影再度坐回楚和对面,开口,一语切入正题。
“老板,你知道吧台上的那朵樱花是谁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