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爱莲说(2)
作者:男儿落魄亦自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877

周德发的确很着急,圈子里的压迫、逼迫甚至威胁每天都在呈几何倍数地纷沓而来,他手里是有常茹甚至常信青的电话号码,但那八个数字,好比沉甸甸的大山一样压在他胸口,连日来几乎都有喘息不过的感觉。

他唯一能信的,目前只有自己的感觉,见到乔南松的第一眼,他就把这一生后半辈子赌在了他的身上。

乔南松并没有王八之气,周德发事后想起,甚至觉着他连让自己放心的条件都没有,但奇怪的是,自己当时就决定那么赌了。

其实算起来,周德发也是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了。圈子里的灰暗和必死的老路,让他不愿意就这么被命运摆布下去。他是个明白人,知道琼海的暴发户决计算不得经济里可以长久运行下去的因子,而这些暴发户们,或多或少感觉到了政治人的强势将要降临下来,他们要么选择观望,要么选择对抗,也有人选择了和外来的内陆金融力量碰头,但周德发一一否决了这些道路。

原因很简单,一种不适合政治和社会的畸形经济团体,无论怎么走都没有好的出路,要么消亡,要么被更大的不适合当今社会的金融团体吞没。

这对周德发这样一步一步从社会底层打拼上来的人,根本是不能接受的。

他是生意人,但他还有自己的理想,很可笑的理想。

于是他看好有背景有手腕但和别的政治人不同的常信青。

当他露出这个苗头的时候,圈子里的打压便接踵而来,那些打压彷佛年轻力强的一匹骆驼身上的负重,和常信青根本没有交集更增加了这种负重,于是乔南松的出现以及他和常茹之间的关系,就作了压倒周德发最后一滴精力的那根稻草。

当断则断,断则须立刻踏上另一条抉择的道路,周德发也是人,他也怕自己某一天,或许是今天,或许就是明天,那根坚韧的精神之索忽然崩断。

不能坚韧到极致,那就干脆利落地放手!

这么多年来,周德发从一名不文到如今坐拥上亿身家,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他心里总在坚持这么一个原则。当你禁受不住诱惑,那就远离诱惑;当你觉着自己的坚持不能独自再承受下去,那就斩断这跟原本要坚持的弦。

而对乔南松,周德发唯一相信他的理由,就是他在常茹面前的态度。无欲,所以不求,不求,所以坦然。嬉笑怒骂,皆源我心,这样的人,因为没有太多的利益瓜葛,所以通过他来办事很多时候反倒有用的多。

琼海百万人中,有能量有权力的人很多,和常信青可以扯上线的人也不少,但能和常茹那样交往的人却没有。

所以他决定今天晚上请乔南松到家里吃顿饭,再看看他的态度。这不是官老爷们所谓的态度,只是一个人发自内心想帮人一把的意愿。

周德发自认一生坦荡,纵然赚钱也没赚过黑心钱,他觉着苍天会垂怜自己。

武大伟开着车在教学楼下接上了乔南松,问道:“那个,要不要跟学校说一声?我姐夫这几天……算我求你,今晚就跟他敞开了聊聊吧,要是别人,我姐夫说可以许诺很多好处,但对你实在在这方面没有办法,他这个人很光鲜地混了几年,面子拉不开,我替他求你,你要真能帮,往后我武大伟半条命就给你。”

乔南松笑道:“我又不是开堂口的老大,要你半条命干什么?不对啊,混社会的人不都经常说这条命全卖你么,你怎么就半条命啊?”

武大伟挠挠头,道:“我觉着吧,半条命卖你了,剩下就七死八活另半条命,我得看着我姐,能看见总比看不见强。万一我姐夫哪天真……咳咳,总得有个人照顾她不是。”

乔南松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能帮的我一定帮,不过我也只是个学生,穷学生能帮的太少了,很多事情干看着只能着急。那个,我哥们叫我松果,你也这样叫,我就喊你大伟哥,咱快走吧,别给周老板等急了。”

武大伟眼热地瞅了一眼灯火辉煌的教学楼,叹道:“多好啊,真好。”

等他发动车子,乔南松问道:“怎么,大伟哥后悔当时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武大伟摇摇头:“没,我爹妈去的早,当时姐还在上学,我一咬牙,老爷们不上学也没啥,就跟着一群伙伴混社会去了。后来吃了几年窝窝头,出来之后就跟着我姐夫到现在了。”

说着,通过后视镜小心瞥了一眼乔南松,见他没有厌恶的情绪,才接着说:“当时家里要啥没啥,我姐要辍学,我一琢磨不是那么回事,念书好的就得去念书,跟她打了一架就出来了。”

乔南松好奇道:“你跟周老板是老乡?”

武大伟道:“没哪,当时他还一小包工头,整天脏兮兮的――别看他现在人前人后衣着光鲜,当时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没我们混社会的穿得好呢。那会儿吧,他给手下的弟兄发工资,我们去收点烟钱,三言两语打了起来,以后又碰了几次,这就越来越熟了。再后来,我姐听说我跟人混社会,满琼州追着收拾我,我想着也没地方躲啊,鬼使神差地就跑到他那儿去了,倒成全了他们两个。”

乔南松也在琢磨武大伟这个人,原本觉着一个早早就混了社会的人,恐怕性格上大都不那么让人待见,后来又打了几次交道,反倒觉着这个黑乎乎的混子说话虽然有时候没有顾忌,但为人处世很有自己的标准,这么一听,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当下赞道:“这也是汉子,我觉着当年要是你姐辍学,说不定你会比现在出息,但心里肯定不舒服。”

武大伟点着头连连道:“是这么说的,就我这脾气,拿个文凭也找不到个好工作。你说十年前一个女娃能干啥?除了找个本地男人把自己嫁了,没其他办法。这贼老天吧,有时候还真不错,我那么一混,倒给我姐混出个好男人来,也算这辈子没白来。”

乔南松乐道:“不过能满琼州追着一大小伙子收拾,那也是了不起的女人了。说说,当年你有没有被追上给抽一顿?”

武大伟强笑道:“那倒没有,我姐的腿……她撑着拐杖满街跑,我哪能跑得快啊,保持距离不给抽到就行了,要不然能想起跑我姐夫那狗窝里去么,就想着有个熟人能让她停下来。”

乔南松一愣,沉默再不去问了。

周德发的家,在琼州市并不繁华的地带,就在琼海政法学院的教师楼上,乔南松原以为周德发就算不住在琼州最好的别墅区,也应该拥有繁华地带的一套房子,没想到他的家,用寒舍来称呼丝毫不会突兀,毕竟他地皮商人的身份和身价在那摆着呢。

武大伟开了楼层大门,乔南松一层层拾阶而上,在三楼左侧门前两人停了下来。

“到了。”武大伟从兜里摸出钥匙回头说道。

乔南松更是诧异,没有电梯也就算了,一般来说商人图吉利怎么也得住六楼八楼才行,周德发偏偏选择了和“散”同音的三楼,这倒有点意思了。

开了门,并不十分宽敞的客厅里,家具和中等收入水平的人家没有两样,乔南松前世为了写书很是研究过一些家具样式和木料的,看得出来,从电器到地板都很普通,但普通中又显出一份格外的和谐来,彷佛那些东西原本就应该摆在那个位置。

三间卧室,侧对门口的那一间房门微微开着,纱窗里吹进来的风将一个支起来的画架上的画吹得作响。

听见武大伟的声音,那间卧室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来,模样周正依稀可见当年清秀,穿着素雅的宽裙,笑容可亲面目温柔,与武大伟粗犷的面容略有三分相像,应当就是周德发的妻子,武大伟的姐姐了。

“姐,这是乔南松,那个,他让我叫他松果。”武大伟在这女人面前,登时便如见到主人的小猫,孺慕中又带着孩子面对家长的那种忐忑,挠了挠头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女人向乔南松伸出右手,脚步很慢很稳当:“快来坐,这么晚了请你到家里来,不影响功课吧?”

乔南松和她握了握手,指了指武大伟笑道:“大伟哥来叫,肯定是有好吃的在等我呢,我这个人就属饕餮的,听说有好东西吃,这腿就管不住自己了。”

女人拍了一巴掌过去搀扶她的武大伟,笑道:“就听他满嘴胡说,没见他干过什么正事。什么好吃的,就一点家常饭,老周说你能吃辣,正好朋友捎来了点内地的辣椒。”

坐下来之后,指了指自己的腿微笑道:“你年龄比大伟还小,一个人在琼海饮食也不会太习惯,我腿不是很好,老周自告奋勇下厨呢。”

一边说话,她手里轻巧地转动着水果刀,将一粒苹果细细地雕琢一般削下皮来,分成六瓣放在乔南松面前的空水果盘里,并不虚假地客套,乔南松却很不意外地能感觉到她的意思。

于是用牙签钻了一块,咬了一口笑道:“您这双手,一看就是搞艺术地,数学物理也肯定不差,瞧这苹果,艺术平似的都不忍心吃到肚子里去呢。”

女人笑笑,道:“腿脚不便,出门也就不多,没事就削点东西等老周和大伟回来,唯手熟尔。”然后看着乔南松吃下一瓣,眉角里都是笑,问道,“甜吧?”

乔南松很是点头,并不夸张地赞了几句,女人眉眼间的笑容更盛了些,彷佛别人吃得香,便如她亲口尝了一样。乔南松心里有点松软下来,这样一个女人,明明你知道她有目的的,但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毫不做作的发自内心的喜悦悲伤,周德发恋家,果然值得。

“我叫武立国,站立的立,国家的国,往后常来家里坐,你们这个年纪呀,花花心思不少,这里又没个亲戚朋友,有空带着女朋友来,我也多个说话伴。大伟你陪着松果坐,我去看看老周,这人毛手毛脚的,别把菜给炒糊了。”女人看着乔南松很香甜地将一粒苹果吃完,再没有多让,从茶几下取出毛巾将水果刀擦干净放回水果盘子里,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柔柔笑道,一边向厨房去了。

“咳,我姐上学的时候,学的是画画,她这人,就喜欢把个苹果都削出花来,你别见外啊。”武大伟等姐姐进去了,才敢探过头抱怨似的说话。

乔南松若有所思向电视柜上一幅墨迹未干的画瞟了一眼,呵呵笑道:“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小心又被追着满大街找藏身的地方。”

武大伟尴尬将那幅画收了起来,四处瞅瞅没地方放,就压在茶几上面,一边道:“我姐夫也被影响了,没事就喜欢写写画画的,水平还没人小学生好……呀,什么味道?”

乔南松皱着鼻子吸了吸,一拍大腿道:“不好,周老板做生意有才,做菜果然有点笨手笨脚,菜炒糊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想在满屋子干糊的味道中继续守折磨,撒腿便往厨房奔,刚到门口,穿着白大褂手里拎着锅铲的周德发灰头土脸被武立国推了出来:“这么大个人了,炒菜还不专心,快出去快出去,我看你就大老爷的命,得我伺候着才行。”

周德发大口吸了几下客厅里的空气,向乔南松打过招呼后腆着脸从门缝里探进脑袋去,讨饶般陪着笑:“看你说的,我还啥大老爷啊,这辈子就离不得你嘛。要没你看着,我一口热饭都吃不到嘴里去。”

武立国红着脸连推带搡将三人赶出了厨房,打开窗户喜滋滋自去重新炒菜,周德发也不去换衣服,摘下白大褂挂在门上,这才跟乔南松道:“老弟,第一次请你到家里来,本来想好好露一手的,现在反倒被收拾一顿,这就叫献丑不如藏拙啊。”

乔南松指了指还露出一角的画,笑道:“这个献丑献的好啊,不过周老板确实有点多此一举了。要我说,你这家里最好的宝就大姐这个人了,你这点丑确实不如藏着。”

说完自去将那幅画打开,品味再三点头道:“唔,爱莲说,周敦颐的爱莲说,周老板的手笔是不错的,不过……”

他去拿那幅画,周德发和武大伟就觉口干舌燥起来,听他这么一个不过,两人心里不约而同一个咯噔。

乔南松瞥了一眼厨房紧闭的门,缓缓道:“不过这个出淤泥而不染,确实是活灵活现了。”

周德发松了一口气,他和武立国都是聪明人,知道和乔南松打交道有时候用聪明的方式会更好,所以才借这幅爱莲说的莲花图来试探乔南松,乔南松投桃报李地夸赞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总算让周德发稍稍有了点心安。

乔南松会帮他和常茹去联系,但周德发和武立国都没想到的是,其中的作用只是武立国这个人。

她的名字,比寻常男人都有气势,一股蓬勃不能压抑的意气,都在这三个字里面透露出来。可惜她身为女人,上天偏偏又不能给她完美,这样一个女人十数年陪伴在周德发的身边,性子竟然还能这么恬淡,这让乔南松心里有那么一种奇妙的感触渐渐蔓延起来。

他看得出,这里绝不是周德发临时安排给自己看的一个地方,这是他的家。乔南松没有准确的信息,但他有敏锐的感觉,这个屋子,除了武立国那样的女人,别人无法布置,纵然能布置,没有数年的熟悉,她不会对这个小屋有那么发自内心的认同感和熟悉。

人很奇怪,人与人之间也颇是奇妙,很多时候,一种感觉,就足够让彼此认识对方的一生。乔南松很理智,但他也相信自己的感觉。

何况周德发所求的,只是请他帮忙和常茹牵个线,不损人也不损己的事情,乔南松很乐意去做。

更何况他将得到的,也得有周德发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