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有凶星入北斗，坠南粤之地，主凶。

乔南松很想很神棍地在笔记上记下这么一句话，但想了想只能作罢。

假期刚过，京城里的政治人似乎神经被碰触了，忽然间都忙碌起来，上下跑动的，四处活动的，平日里不多见的领导们夹着公文包出入于中央各部门，加上政治局常委、中纪委书记叶修民突然一改往日的低调在新闻中占据了好几天的主角，就算是政治嗅觉再迟钝的人，也分明感受到一股微妙的紧张气氛。

乔南松整天没事做，只好看新闻，五月七号这一天，政坛忽然一阵轻微颤抖，中纪委在南粤的一场反腐战斗，牵涉出三个正厅级的干部，这似乎是一个开头，一个信号。

五月八号，琼海省一位副部级领导被双规，到了晚上，新闻报道南粤两个副部级高官被正式逮捕。

乔南松暗暗心惊，原本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一场地震的，到了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多不少改变了一段历史。常信青在原本的历史轨道里，很可能是没有上位的，但现在作了琼海省的一把手，其施政方略定然会产生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到如今直接导致了这场反腐斗争的开始。

常茹现在是琼海省旅游局的二把手，乔南松本打算和她通个话问下情况，犹豫半晌终于没有动，恐怕琼海现在也乱糟糟的了，在这个敏感时期打电话过去，或许不那么对劲。

接下来几天，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地沉默，黄斌谦往上头跑的次数不减反增，回来之后一张黑脸彷佛别人都欠他钱一样，黄海仗着两人关系多问了几句便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别人自然不想触这个霉头，很一致地保持着让人心悸的沉默。

这一次南方官场地震持续了将近十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中纪委下去的负责人发表总结性的新闻发言，意味着这场不大不小的地震画上了句号。

三个副部级实权高官落马，数个正厅级甚至包括了某些发达城市的一二把手被审判，接着落马的中级和基层干部更不知有多少，民众固然拍手称快，官场内的人却越发胆战心惊的同时，不少人盯上了空缺下来的位子。

南方反腐斗争结束的第二天下午，党校要求教职员工在大礼堂观看中纪委书记叶修民的电视讲话，乔南松拿着笔记本和钢笔正要先过去，常茹的电话打过来了。

常茹说，常信青在这场斗争中没有受到波及，已经在侵蚀琼海经济产业的外来经济团体却被狠狠迎头一击，这是中纪委的手笔，事先常信青几乎不知道。

乔南松心里顿时明白了，最近一段时期，**们的手伸的太长了，在南方的经济活动中不断触及中央的政治底线，难怪这一次的反腐斗争突如其来。

常茹又说，琼海如今的局势还算稳定，但流言不断，据有的人说常信青的第一亲信省纪委书记刘魁元似乎要调到南粤去主持省纪委的日常工作，乔南松听得出来，常茹这句话要向自己打探点东西。

但他哪里知道中央的安排，只好苦笑岔开话题。

挂断电话细细想了一会儿，乔南松觉着刘魁元被调到南粤的可能性不大，一来常信青在琼海还没到一家独大的地步，常委会上的角逐他有时候还力不从心，这个时候调走刘魁元，明显会加剧琼海政局的不稳定，让刚被打压下去的经济团体再次抬头，二来刘魁元的整治年龄还不大，还不能适应南粤更困难的斗争工作。

叶修民的电视讲话，时间不长，只有半小时多一点，但乔南松注意到他的讲话中特别提出了一点，目前的工作重心是经济建设，经济建设是不能忽略或者丢弃政治思想建设的。

这个题中之义，叶修民再三强调，他这样打比方：“目前的工作，是两条腿走路，经济建设只右腿，这一条腿要始终保持健康。政治思想建设尤其党风建设是另一条腿，这条腿对经济建设的保障作用，始终处于第一位。这条腿如果残废了，所有的建设，将不仅不能得到保障，社会主义的性质也得不到贯彻和保障。”

这样的话已经很重了，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个话题已经触及执政党的底线，乔南松不得不这样理解，叶修民是不是代表中央向广大党员干部和某些力量发出警告。

电视讲话结束之后，薛之荣从市委赶了过来，一身疲惫难掩，又就叶修民的讲话对党校工作提出意见和批评，着重点落在以后的进修班培训中两条腿走路两条腿都必须健康这一点上。

乔南松一边记着笔记，心里倏然一惊，看样子薛之荣这段时间的活动也不是很顺利，南粤的出缺，要说他不心动肯定是假的。但看他的神色和讲话的中心，似乎往后这个人的工作重心还在党建这边，这是否意味着自己的作用就不需要突显了呢？

但薛之荣最后一句话，却让乔南松起了另外的心思。

薛之荣挥舞着手臂，最后这样说道：“我们党校，是党建工作的第二道战线，也是最重要一条防线。所有的党建工作，从培养开始到归纳总结结束，都是从一个党员和干部的党校培训开始。以往我们的培养，不外乎照本宣科的灌输，从这次反腐斗争来看，这种工作方式显然已经不适应当今工作。叶书记说两条腿走路，这个说法好啊，辩证地看待经济建设和政治思想建设，正确处理两者的关系，这是一个难点，也是重点，我看咱们的党员干部，缺少的就是正确认识并深入理解这两条腿的辩证观念。我提议，我们党校的广大师生，开完会之后认真思考这两条腿，认真揣摩学习叶书记的讲话，必要的话，等党委会决定之后，每个人都写一篇关于党建工作的论文和报告，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完成。”

乔南松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空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但这一次中纪委在南方的工作，终究还是让自己的作用发生了改变，自己再也不是被薛之荣当一枚棋子使用的道具了。

薛之荣和李涞厚的竞争，归根结底是经济建设和政治思想建设的斗争，现在叶修民既然提出了两条腿的说法，本质上讲是把这两种思想斗争归结在一起，也表露出考察干部的一个新标准，那就是看谁能正确处理好这两条腿的关系。

难怪薛之荣尽管疲惫却还是狠抓工作，他的压力的确不轻，关于经济建设他比不上李涞厚，但李涞厚作为一个高级干部，对政治思想建设却未必比不上薛之荣。

党建办是这次学习中的主角，王主任专门召开了研究两条腿的会议，八个人都有参加。

会上，王主任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提前并保质保量完成薛之荣交代下来的任务，这边正讨论着，办公室主任杨芳娜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番寒暄之后，她四下扫了一圈办公室里的六个人，最后笑道：“刚才党委会决定，这次专题研究党建办是主角，应该担负起主角的担子。会议决定，党建办的同志在完成自己的任务的同时，还应该分配下去指导别的科室的研究工作，这样吧，我们办公室平时也算做过类似的研究，南松同志新来，让他去指导对这个研究不熟悉的科室可能有困难，我就先点个将，借他去办公室负责监督指导工作怎么样？”

王主任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看着乔南松的目光就有些意味深长，摆着手笑道：“杨主任既然点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那就让南松同志负责办公室这边吧，剩下的科室我再行分配。”

杨芳娜笑着告辞，临走的时候安排道：“那就好，你们还要开会，我就不多打扰了，明天开始，党建办的工作完成之后，南松同志就来办公室报道。”

乔南松心里早有准备，这时候自然连声答应，没注意到李凌稍纵即逝的阴狠目光。

这边开完会，王主任单独留下乔南松，拍着他肩膀勉励道：“你是借调来的，又是个新人，原本打算让你好好写文章不必去别的科室负责这项工作了，没想到杨主任看上了眼。过去之后要好好表现，办公室跟领导距离很近，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任务完成的好，杨主任同意的话，等你正式工作的时候，我亲自去组织部那边为你请功。”

这个王主任，看热闹不嫌事大。

乔南松心里腹诽，面子上却欢喜莫名再三感谢，在王主任亲切注视中退出了门去。

经济建设是一把双刃剑，过慢，伤的是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过快，伤的是人民。

乔南松记得，前世里那一次严重的动力车事故之后，网上有人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可爱和正成长的中国啊，请你慢些走，停下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等一等你的灵魂，等一等你的道德，等一等你的良知！不要让列车脱轨，不要让桥梁坍塌，不要让道路成陷阱，不要让房屋成危楼。慢点走，让每一位公民都顺利平安地抵达终点，每一个生命都有自由和尊严，每一位公民都不被‘时代’抛下！”

过快的经济增长，过高的经济指标，过分的经济发展，随后滋生的是贫富差距日益扩大和社会矛盾的飞速凸显。经济的发展是必须的，一个社会的物质保障，从根本上决定社会的走向和发展速度。但一个社会的发展，毕竟是设计到经济、政治、文化各个领域的全面进步。一条腿的蹦?，远远把一个社会的道德落在后面，这种畸形的发展，代价是整个社会体系尤其道德体系的崩溃。

这次南方反腐，也是由于某些官员只注重经济上的政绩而忽视了民众对畸形发展的忍耐底线，叶修民的讲话，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中央察觉到这种发展的灾难性后果而对党员干部发出的警告和拨乱反正般的宏观指导。

假如只是个文青，乔南松的文章完全可以联系到某些历史话题，他的心里，也是对那些敏感话题有自己见解的。

但作为薛之荣特别提出地一篇政论型文章，他考虑再三，动笔写了几个提纲，中心从“抑制和提倡”渐渐转变到了“有序和加强”方面来。

经济的发展必须保持，这是中央的论调，乔南松不可能也没那个胆量唱反调。但政治思想建设，从来都是加强和培养的调子，乔南松仔细思考，从网上找来历任中央领导关于这个话题的讲话，归纳总结之后还是紧抠“加强”这个词。

李凌埋头在网上找资料，偶尔一抬头，见乔南松居然已经动笔写大纲了，心里一急，一句话脱口而出：“哟，要去办公室打下手了，乐的都不知道水平了？这么快就敢动笔，我看有些人是自大过头了。”

乔南松正联系叶修民的讲话和薛之荣明确表示出来的主题思考怎样描述经济和政治思想建设，刚觉着党的建设正包括这两个主题，思路便被打断，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李凌见乔南松不为他动，索性离开自己的办公桌走了过来，嘴里笑嘻嘻道：“大才子，我看看你都乱七八糟写的什么。”一边说着，一把向乔南松的草稿纸抓去。

乔南松胳膊一移，将草稿纸挪了开去，扬眉道：“李哥这么逍遥，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我这还只是个半成品，不如让我学习学习你的文章，怎么样？”

李凌没抓到草稿纸，又见薛黎抬头不悦瞪了他一眼，心下大恨，奋力去抢，嘴里道：“我的早好了，来，我教教你怎么写。”

乔南松正要再次躲开，薛黎一拍桌子怒道：“李凌你烦不烦？没事出去，晃来晃去小脚媳妇是吧？！”

李凌恼怒踢了桌子一脚，嘀咕道：“我这是帮助新人，可没晃来晃去没事找事。”

薛黎冷笑道：“真拿自己当个人物呢，人家松果大学开始就在党报上写专题了，用得上你来教？有这功夫，好好学学人家，晃来晃去算什么本事。”

李凌睁大眼睛，不能相信瞅瞅乔南松又看看薛黎，失笑道：“薛科，要损我也不带这样的吧？就他？还党报？县党报还是乡党报？要么――现在村也出党报了？”

薛黎厌恶皱起眉头，噼里啪啦在电脑里搜寻了片刻，拨转屏幕道：“琼海省委，琼州市委，自己看吧。”

乔南松摇头苦笑，严格来说，在琼海发表的几篇政治论文其实不能算是他一个人的作品，有些段落字句，廖老修改过，甚至常信青也修改过。

想起廖老和常信青，忽然乔南松想起他们修改自己论文时候不约而同都说过的告诫，说是让自己没事多去研究一些水平很高的领导人讲话稿，多去研究一些党报上各类文章。

常信青很浅白地这样说：“政治，讲究的是多琢磨，平铺直叙的文章肯定不行，像做学问的那样写也不行，得委婉，最大可能地委婉，言外之意才是最重要的，你得学会怎么去表达言外之意。一篇政治文章，很可能晦涩，也可能明丽，通常洋洋洒洒几千字表达的只不过是一句话的意思，也有可能一句话就能用一篇几千字的文章来论述。你要记住，政治报告，因人而异，大多数时候是浅显易懂的，但作为一个政治人，你和别的政治人用文章来对话，必须做到辞有尽而意无穷的言外之意的效果。另外，学会揣摩，读懂政治人，首先读懂他的说话艺术，最好的途径就是研究这个人的讲话稿和文章。”

那么，薛之荣这个人如今的政治理念究竟真正的是什么？给这样的人物写政治论文，该用怎样的方式？

乔南松咬着笔帽陷入深思，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却各怀心思都不住打量他。

李凌和黄海自然是嫉妒加不忿，曹茂恒是真吃惊了。他本来就是笔杆子出身，对文字有一种天生不寻常的嗅觉，乔南松发表在党报上的几篇文章，遣词造句且不说，其隐晦和就当时一些时政的批评限度堪称老辣，这样的文章，曹茂恒只在当了一辈子笔杆子的老岳父手下见过，不想竟能出自一个弱冠青年的手里。

一念至此，曹茂恒的目光中便多了很多别的味道。

乔南松左思右想，都觉着自己应该先了解薛之荣这个人，本能的冲动，让他有一种立马去找这个人所有资料的心思。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被他强自按住，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不能表现出让薛之荣的人警戒的东西来。

“哪位是南松同志？”办公室里渐渐被敲击键盘声代替的沉默中，忽然门口有人敲着门问道。

乔南松一抬头，门口站着一个神色倨傲戴着眼镜的青年人，他认得这个，是办公室外联科的科长，于是站起来道：“刘科，我就是。”

刘科长扬着下巴点了点，哼道：“党主任找你有事，速度去他办公室。”

党伟大和薛之荣不是一路人，这个刘科应该就是党伟大的亲信，要不然他也不敢在薛之荣看重的党建办这么倨傲。

爬上楼梯到了六楼，左拐，办公室副主任的牌子红彤彤的，门微微虚掩，这就是被尊称主任的党伟大办公室。

正儿八经的主任是杨芳娜，但她的工作重心在市委办公厅，党伟大自然就是实际上的办公室一把手了。

敲了敲门，里面鼻音很重的声音道：“进来。”

乔南松进门去一看，里面除了秃顶的党伟大之外还有几个人，围着党伟大指指点点似乎也在说写文章的事情。

党伟大抬头瞥了一眼乔南松，板着脸道：“原本你是不能到办公室来的，既然杨处长点名了，我也没什么话再说。我们这边的同志，素养都很高，有他们在我很放心，你来打个下手就行。另外，你的文章，写成之后拿给我看，虽然你是党建办的人，但好歹现在也在办公室，写的东西出了差错，丢的也是我的脸。”

乔南松心头火起，这个党伟大他自然知道，没多少本事，眼见这是要夺了自己的文章他自己来用，但党伟大的敌意，让乔南松又觉着可能事情没这么简单。

急切间寻思不到党伟大的真实目的，乔南松一边往回走，又想起下楼的时候碰见杨芳娜她说的那句话：“不用管那么多，你的组织关系又不会落到党校――明天记得来我办公室，上午我在党校这边协助薛校长办公的。”

心里有事，乔燕又打电话说晚上她有点事情晚点才回来，乔南松心中莫名的憋闷又浓了三分，下班之后回家正要胡乱弄点吃的，有个陌生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我是赵平安。”打电话那人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乔南松一愣，不就是前些天和黄皓一起的那个小屁孩么，他找自己什么事？

“别多想，我从耗子哥那弄来你电话的，只是问你点问题。”赵平安很刻薄，语气极为清冷。

乔南松心里本就有火，闻言一言不发挂点电话，那边又拨打了几次，最终在乔南松将这个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之前发了个短信：“加我QQ，有事找你谈，关于你女朋友的。”

乔南松急忙给乔燕拨了个电话，听得出她没什么意外，但有些莫名其妙支支吾吾的慌乱。

登录了QQ，按照赵平安的号码查询了一下，乔南松觉着这个赵平安的头像怎么看怎么感觉熟悉，好像自己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来终究在哪里见过。

昨晚乔燕用电脑了的，她有两个号码，一个是只有有限几个人知道的，乔南松加的就是这个。还有一个，是一直以来普通的网络朋友知道的，乔南松不知道那个号码。

向赵平安发过去好友申请，那边很长时间没回话，乔南松闲着无聊，看看乔燕的第二个号码和密码都挂着，无聊之下点了登录，片刻扣扣声起，赵平安通过申请的提示和这个号码登录上去的提示同时出现。

乔南松再看一眼，轰然眼前如有雷击，刹那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乔燕的这个号码，昵称是从前世带来深刻记忆的四个字：“山有木兮”。

赵平安的号码，尾数四个字是乔南松的农历生日，这个号码在乔南松封存的前世记忆中，叫“我的姐姐不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