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燕的心乱糟糟的,脚下恍惚踩着浮云,整个人自下午四点多被叫出电视台起到现在整整四个多小时,彷佛经历了一场浩劫一般。
她的节目毕竟还是新开的,每天也才一期四十分钟左右,早上来准备,下午录完节目就可以休息等待下班,原本今天心情有些不好,录节目的时候又被几个不认识的人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于是准备录完便回家。
谁料节目刚结束,旁边的那几个人就在电视台领导的指引下走了过来,细细看了她半晌,其中一个皱眉道:“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跟我们走一趟,有人要见你。”
乔燕对这种态度很讨厌,以为这又是那种传说中的纨绔狗腿子,转过脸往自己休息室便走。
那几人脸色一变,但又强行忍住,刚才说话那个勉强用一种略微好点的口气道:“不用担心,是好事。”
乔燕扬眉道:“我有义务一定要接受你们的好事么?”
那人一怒,指了指她肩膀上的军衔,道:“那我命令你配合工作,有问题没?”
乔燕翻了一下这人递过来的军官证,居然是个中校,中办警卫处的人。
原本地方台是没有授衔军人主持节目的,京城台跟着中央台这几年在进行改革,新开的这个军事节目,是和卫戍区联合举办的,乔燕是这个节目的第一个主持人,年前三个月军训之后就被授个中尉军衔,眼下人家拿上级首长来命令,她也没办法再拒绝。
于是道:“那我给男朋友打个电话,要不然他回家等着吃饭呢。”
那中校并未阻拦,带着自己的人往旁边走了几步,表示自己也不干涉。
而后,乔燕便被请上一辆挂着军牌的车子,一路不知绕了多久,心事重重正想着会有什么事情,车子停了下来。
那中校跳下车打开车门,示意乔燕下车。
前面是一座山,周围有高大的围墙,门口扎着岗哨,荷枪实弹的士兵看起来很是彪悍,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一行人的证件,又多看了乔燕几眼,跟那个中校嘀咕几句,打了个电话,然后才示意放行。
进了门,才算真正到了山脚下,盘旋而上的石阶,被青翠的树木渐渐遮住看不见头,隐约树木丛中有房屋露出头角,偶尔有年轻的军人搀扶着上了年龄的老头老太太从山上下来,或者有车辆幽灵似进出。
这里,是部队退休老干部休养中心,乔燕不知道其隶属,但看得出来,这里是平常人轻易进出不得的地方。
那中校在前面带路,他的几个随从也留在下面,一边往上面走,一边道:“待会儿进去,首长问你什么问题,你必须认真考虑诚实回答,记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不要妄想。”
乔燕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多了,也不在乎他这点态度,公事公办回答,几句话的光景,两人到了半山腰间,中校手指山腰里一处红墙白顶的小别墅道:“到了。”
别墅门口,一个背着手腰板挺直的老人拎着喷壶在照顾门前小花坛,听见脚步声时霍然回头,恍如一头老态沉沉的猛虎,眉宇宽阔身材雄伟,穿着一身卸掉肩章臂章领章的八七式陆军将军夏常服,脚上穿了一双草绿色军鞋,方脸狮鼻,眼睛锐利如鹰隼,稍稍打量一下那中校,便将目光钉子一样落到乔燕身上。
乔燕平如镜湖的心陡然一跳,这老人的目光刺穿铜墙铁壁一样,带着子弹呼啸般的凌厉,其中包含的疑问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探究,太过复杂。
“人带来了,忙你的去。”老人转过身继续洒水,半晌回过头来,看那中校还在原地站着,哼一声摆摆手道。
中校犹豫一下,熬不过老人的目光只好转头走了,临走时不忘瞪乔燕两眼。
“秦淮人,今年二十五岁,农历九月九的生日,三岁半到十三岁期间,在秦淮荡寇区孤儿院,其后利用上学时间捣腾买卖赚了一点钱,在秦淮开了美容连锁店,后来由于胡家的干涉关掉连锁店大门,上大学之前休学三年,零售生意扩大很多,只到大三上半学期因为和胡家公开决裂,此前所有生意全部放弃。”老人洒完了水,将喷壶放在花坛里,背着手一边挑拣花坛里的土坷垃,忽然念书一样说道,完了回过头来箭一样的目光盯住乔燕,“我说的对不对?”
乔燕点点头,道:“报告首长,正是我的履历。”
老人忽然笑了,招招手道:“来,丫头,听说你跟你们那个乔院长的姓了,跟……跟我说说,怎么考虑的?”
乔燕规规矩矩地站着,新式陆军军装常服很容易包出一身汗,眼下虽还不到京城最热的时候,这里树木也覆盖很多,但还是很热,加上她心里的忐忑,由不得额头上汗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老人看见了,但无动于衷,只是等着乔燕的回答。
乔燕抿抿嘴唇,道:“报告首长,我从小就在孤儿院,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乔阿姨对我好,我就跟了她的姓,记忆里隐约记得有人叫我燕子,合起来就叫乔燕了。”
老人虽已微微驼了背,但也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加上他站在台阶上,乔燕不得不仰起头看他。
听乔燕这么说,老人叹了口气,有点伤感,问道:“如果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你改不改姓?”
乔燕犹豫一下,没回答。
老人呵呵笑道:“好吧,我就这么一问,来,跟我进来,人老了,总觉着闷得慌,陪我说说话,等会儿让你见个人,有些事啊,你恐怕早都忘记喽。”
乔燕不认识眼前这个老人,又觉着心里很烦乱,正想推托回家,楼里走出一个富态的老太太,扶了上台阶的老人一把,站在门口带着审视的目光挑剔着乔燕的上下,好半晌笑道:“像,看起来就像。”
老人怒哼一声,道:“没确定之前,别乱说,吓着人孩子,谁能负责?”
那老太太不以为然道:“怕什么,咱们家这道门,多少人想着盼着要进来呢,一个小小的基层军官,还能闹什么幺蛾子?!”
一听这话,乔燕心里首先就起了厌烦,这个老太太接人待物,让她从心底里不愿意接受。
那老太太拍了拍手,居高临下问乔燕道:“知道这哪儿不?”
乔燕道:“报告首长,军队离退休老干部休养中心,刚进门的时候门牌上看到的。”
老太太面色怫然,不悦道:“怎么这么不会说话――算了,跟我进来,有话要问你,老老实实回答就行。”
乔燕秀眉一扬,钉立当地道:“报告首长,我还有事,要没有要紧事情的话,我想我该回家了。”
那老太太一愣,老人回头皱眉道:“行了,收起你那一套,整天人前人后忙个不停,回到家还戴着眼镜看人,不嫌麻烦是不是?!”而后面色和缓了一点,对乔燕招招手,道,“孩子,有点私人问题得麻烦你多等一会,不用怕,这里就是……就当你家,谈话而已。”
乔燕心里警惕,对这老太太也本能地反感,但这老人言语和蔼加上似乎来头不小,她也不能真的拂袖而去,便紧跟在老人后面迈步进了小楼。
这小楼外面看起来很小,里面果然也不大,但很讲究。一楼是会客的地方,一圈古朴的沙发围着茶几摆放,墙壁也被高级颜料涂刷过,很清新。沙发圈外,一台电视机,一部电话,落地窗子上挂着半卷的纱帘,窗台上几盆正开得娇艳的花。客厅后面是饭厅,连着厨房,看不清终究。进门靠右是木制的楼梯通往上面,紧闭着几扇门,应该都是卧室了。
老太太颇是不耐,坐在一旁拿审视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乔燕,偶尔低头沉思,不知又起了什么心思。老人神态愈发和蔼,不断询问乔燕的学习和工作状况,渐渐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勤务兵送来了饭菜,那老太太撇着嘴出了门去,老人让乔燕陪他吃点,乔燕正要推辞,门外脚步声急促,又走进两个人来。
一个穿着新式空军作战服的大校,四方脸高身板,目光锐利与老人如出一辙。他身后女人,乔燕却是远远见过的,中宣部干部局局长姚馥?,但那次看见,她也没抱着结交的心思,加上距离又远,人家也只是和新闻局的领导下来视察新栏目开设情况的,自然瞧不清楚。
如今近距离灯下一看,乔燕突觉心跳骤然加速,这位姚局长额头方圆脸庞线条细腻,最奇特还是那一双眼睛,饱满而有距离,竟也是一双丹凤眼。
眼下,乔燕知道这位老人的身份了,姚馥?下来视察的时候,同事摆过她的八卦,丈夫是东南军区空军某王牌飞行大队大队长赵征南,赵征南的父亲是原中央警卫团团长赵立峰中将,据说,姚馥?也是从军队出来的,后来转业到了中宣部一路到了如今的地位。
军队里上下级关系很严格,乔燕立刻站了起来,敬礼,问好,赵征南威严的脸庞忽然松懈下来,无奈叹了口气,望了望乔燕,回头向赵立峰道:“爸,这么着急叫我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赵立峰一拍饭桌,道:“没事就不能叫你回来了?老子快死了算不算有事?”
赵征南干咳两声没法回答,姚馥?一进门看见乔燕很明显一愣,捅了捅丈夫的腰急急忙忙使眼色,眼下见赵立峰无端发火,急忙将已湿润的目光从乔燕身上移出来,劝解赵立峰道:“爸,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您又上了年纪,还发这么大火,值得什么。我这就叫平安赶紧回来,这孩子,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呼,又跑哪儿野去了。”
赵立峰哼道:“客人?是不是觉着老子快进土了好糊弄?我问你们,二十多年让你们关心的事情,你们关心了没有?当父母当成这样,我都替你们害臊。”
乔燕感觉事情要向很恐怖的方向发展,正好又接到乔南松的电话,急忙道:“首长,我真得回家了,男朋友比较忙,再不回去都没法吃饭的。”
赵立峰哼地一声,转脸笑容可亲,道:“丫头,你坐下,坐下,不急这一时半会,等会儿确认一件事,完了让人送你回去。”
赵征南尴尬挠挠头,跟个新兵蛋子一样站在雷霆雨露变换在须臾之间的老父亲面前,搓着手道:“爸,我们最近也问了下安大姐,这不正在想办法确认么,想着您在休养,没确认之前最好先别打扰,要确认了,还能不第一个跟您通风?!”
那老太太也劝道:“就是,孩子刚回来你就发火,还不知道是不是呢,可别乱认了孙女。”
乔燕一皱眉,姚馥?看在眼里,急忙招呼她坐着,也顾不得自己吃饭,拉着乔燕的手上下打量,问起她这几年的几件事来,泪珠先淌了下来。
赵立峰这才消了火,道:“这还差不多,年前安丫头来京城,我看她带的一段片子就觉着像,让你们多注意,瞧你们这办事效率,半年过去了还没确认,要搁过去战场上,这完全属于耽误军机,第一个该枪毙的就你们!”
乔燕觑个空挡,插嘴道:“首长,我想你们可能误会了,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家了。”
赵立峰蛮横道:“回家?回什么家?年纪还小,交什么对象?跟那小子打电话,让他爱咋咋地,要敢罗里吧嗦,京城这没他立足的地。”
乔燕一怒,闷哼一声正要说话,姚馥?急忙安抚,道:“别急,一会儿人就到了,等确认了,老爷子也就放心了,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那老太太又插嘴道:“让你待着你就待着,还怕我们把你卖了不成?平安这孩子,办事只凭感觉,要不是小黄这孩子实诚,还真不放心让你进来,这儿可都是有地位的人,出点事情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乔燕再三提醒自己忍耐,旁边姚馥?用手指划着乔燕的眉眼,叹道:“还真多亏小黄这孩子,平安连人家样子都没看清楚,要不是小黄说你这模样很像小时候,真不敢相信呢。”
事已至此,乔燕也知道自己说的再多也没用,只好忍着耐性坐着等,八点钟不到,山下警卫打上来电话,赵征南接过话筒说了几句,挂断电话转过头看向乔燕的目光登时便变了。
原本他的目光里也是审视和考较居多,如今蓦然爆出巨大的惊喜和愧疚,粗糙一双大手手背上,血管要爆裂开来一般。
赵立峰老眼又是一阵精芒般光芒,起身道:“人家对咱们家有恩,走,都去门口迎接。”
乔燕浑身力道顿失,往沙发上一靠,大口喘了一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姚馥?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慈眉善目恍如神话里的天姥,一身衣服虽已半旧但干净利索,手里捧着一个子弹壳做成的飞机模型,笑呵呵向里面走来。
……
三岁多些的小女孩,穿着那个年代还很稀奇的白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红彤彤的子弹壳做成的飞机模型,清秀的笑脸满是泪痕,就那样站在灯火通明的秦淮街头,举目都是陌生和恐惧。
**岁的时候,清秀的小女孩已出落的分外动人,穿着虽普通但很干净,笑脸略略清瘦,眼眉里的动人,掩不住一抹倔强,怀里的飞机模型已经被丢到垃圾桶里,她的冷漠,从此开始。
……
“丢了的东西,您还收回来了。”乔燕忽然泪落如雨,心里很疲惫,结果老院长怀里擦拭地干干净净的模型,摩挲了片刻,抬起头来勉强一笑,道。
跟在老院长后面进来的,是贼兮兮的赵平安和一脸笑意看似很真诚来祝福的黄皓。
当乔燕结果那飞机模型的时候,姚馥?艰难张了张嘴,彷佛要叫一声,但面对乔燕眉梢的冷漠和讥诮,宛如被一根绳子拽住,卡壳般一双手伸在半空没有再往前探过去。
赵征南一把捂住脸庞,往沙发后面一蹲,半天长叹一声,剧烈抽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如释重负。
倒是那老太太,眼见诸人表情,脸上堆出一团笑来,转过去插在乔燕和老院长中间,不住口地称赞,没口子地感谢,真真是个主人一般。但她的目光在乔燕身上打量片刻,掉头又看看黄皓,满意的神色越发浓重。
赵立峰冷眼旁观,将诸人神色尽皆收在眼底,默然不知在想什么。
乔燕将那模型轻轻收在怀里,抬起头来揩掉脸上泪花,笑道:“好了,我该回去了,有点累。”
那老太太眉开眼笑道:“什么话,这儿就家了,还回哪里去。哦,要是想去你爸妈那住,这就让小黄送你,小黄,来的时候开车没?”
乔燕神色越发冷漠,甩手向老院长鞠了个躬,转身往门外奔去,赵立峰喝道:“老太婆,你这张嘴……你能不能省点事?小刘,人是你接来的,你负责安全送回去,出半点问题,你这个兵也别当了!”
接乔燕来的那中校从门外闪了出来沉声应答,跟着乔燕往山下飞奔而去。
那老太太哼道:“没规矩,刚一回来就耍脾气,往后可怎么得了,小黄……”
“行了,平安,送小黄回去,乔大姐,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这丫头脾气跟小时候一样倔,还得你多劝劝她才行。”赵立峰一挥手打断老太太的话,言简意赅也不避讳说道。
不提这厢里各怀心思,乔燕飞奔下山,出了大门之后茫然四顾,浑身的疲惫眼见就要淹没自己,很想放声大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
刘中校开着车,跟着失魂落魄的乔燕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提醒道:“那个,中尉同志,你走错方向了。”
乔燕泪眼朦胧四下里一看,叹了口气跳上车,闭上眼睛往靠背上一顿,道:“我想赶快回家,麻烦你快点。”
刘中校应一声,一脚踩下油门,车子飞飚而去,渐渐远离了这座警卫森严的小山。
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刘中校回去复命,乔燕靠着小院的大门,渐渐平稳了呼吸,推开门进去一看,屋子里的灯还黑着,以为乔南松还没回来,于是开了灯往床上一瞧,大热天的,乔南松用被子蒙着头,怕冷一般蜷缩在被窝里,已然沉沉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