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便到天明,乔南松对环境的熟悉速度很快,每到一地,只须呆上半天便没了陌生的感觉,起床打开窗户,看着楼道里匆匆而出的各色男女,心下一笑,暗道:“如果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和他们一样,每天提前上班就为了让领导看见吧。”
到了渔阳县,乔南松自是知道的,在自己没有能力和赵家相持之前,这种表现是徒劳无功的,但还得表现,老虎只有打盹的时候才最好下手,如今为了让这头老虎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打盹,恐怕最近一段时间就不得不去找壁碰了。
快速洗漱完毕,去外面包子铺吃了点东西,便赤手空拳往人大而去。
人大毕竟是个冷衙门,虽然是渔阳赵家的地方,也不及县委和县政府那边热闹。乔南松进了大门,前面正是背着手散步一般往办公楼走的赵立武。
想了一下,乔南松没理他,大步越过赵立武噔噔噔冲上楼梯,倒是迎面碰上下来打水的人,主动问人家的好。
赵立武哼了声,进了办公楼一拐,便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看看秘书已经打扫好卫生泡好了茶,想了想吩咐道:“去,问一下办公室最近的工作安排,有调研活动的话,让下面的同志自己报名,完了送上来我看看。”
秘书心里不解,但还是犹豫着去了,他是知道乔南松的事情的。
不提赵立武一早上都在琢磨心事,乔南松到了自己办公室,开了窗户之后,出门往隔壁的几个办公室便去,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人了,好歹也去打个招呼。
从一楼的公示栏,乔南松得知人大办主任陈广谋之下连同自己还有四个副主任,分管秘书科、研究室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养老的休闲老头,今年已经过了五十三岁,叫刘子平。分管信访科的叫邓炳华,三十来岁,是考了公务员被塞到渔阳来的。另一个叫肖大龙,渔阳本地人,二十九岁,分管行政科和机关车队。
乔南松的办公室在最东面,旁边就是主任陈广谋的宽大办公室,刘子平三个人因为分管具体的工作,在下面的科室分出独立小单间。
轻轻敲门,虚掩的门扉里晨光斜斜从窗户洒出一道温暖而湿润的小道,听到很清晰的一声“进来”,乔南松才推开门,微笑走了进去。
办公桌后面,三十来岁精瘦黝黑的一个壮年汉子,头发绝不过一厘米长,眼袋很重,血丝未消,一手端着玻璃杯喝一口叹一口,另一只手捏着塑料袋里的油条往嘴里送。
这就是陈广谋,三十二岁,从村长一路爬上来,在县政府当了几年的办公室副主任又跟着赵立武调到人大当主任的一个人。乔南松在公示栏里看到这个人相片的时候,觉着他不像是休闲机关的干部反而和村长村支书比较接近,如今真正见了人,这种感觉更浓了。
“哟,乔副主任,你看我这昨天没在,没来得及欢迎你,快坐。”陈广谋习惯性地微微弯着腰,笑的时候额头的抬头纹很深,目光不知落在哪儿,很虚浮。见了乔南松进来,陈广谋意料之内地没有过多惊讶,很客气地站了起来越过办公桌远远伸出手热情招呼道。
乔南松悄然吁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很多一样,急忙向前跨两步,微弯着腰,伸出双手和陈广谋紧紧握手,笑道:“是我唐突,打扰陈主任吃早餐了。”
陈广谋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走到门口招呼道:“小赵,去看看水开了没。”
然后才回过头走到办公桌后面,摆摆手笑道:“咱们人大,比不上热门机关那么多规矩,加上本来就没那么多事情,但上班时间又不能往后推,这早餐就带到办公室来凑合了。唔,家门口那家油条不错,乔副主任要不也来点?”
这人还真跟朴实的庄稼汉一样,嘴里说着,便从手上分出一个纸袋来作势要分点油条递过来,乔南松心下好笑,面子上却不得不做出感动的样子,站起来连连摇手,笑道:“陈主任自便就好,我来的时候,门口也有个包子铺,味道不错,有点我老家包子铺的意思。”
陈广谋大笑,道:“那感情好,出门在外不容易啊,能有家乡饮食的味道每天闻一下,那也不会太孤零零的了。”
两人正扯皮间,敲门声起,乔南松回头一看,一个十**岁的清秀少女,圆脸中等个儿,形容很消瘦,眼睛很大,幼鹿水瞳一般,好奇而怯意地往自己偷瞄。
门没关,她还是敲了几下,没有节奏,很凌乱地敲,乔南松对她便有了初步的判断,这是个今年新来的。
果然,陈广谋示意让少女进来,冲乔南松介绍道:“乔副主任别看她年纪小,正儿八经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咱们赵主任的侄孙女,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心甘情愿跑来咱们这种清水衙门从办事员做起,了不起哟。”
乔南松有点佩服这个少女,不到二十岁就从大学本科毕业,这个世界的天才何其多也。
于是趁着少女给自己倒水的刹那笑道:“当真了不起,是实习的还是正式参加工作?”
少女怯怯往陈广谋看了一眼,陈广谋道:“你这个小赵,乔副主任也是你的领导,他问你话你看我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陈广谋搞办公室**呢。”
少女的皮肤并不怎么好,手指上还有伤痕,虎口老茧很重,距离近了,乔南松甚至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廉价香皂的味道。
登时心下一动,昨天赵方霞和赵春霞的打扮和气质,分明显示出赵家在物质方面并不亏钱,这女孩显然经常做农活,如今生活条件也不怎么好,莫非赵家族人里面也分三六九等?
那女孩低着头,帮乔南松倒好了水,掐着手站在旁边低声如蚊呐般道:“乔副主任好,我,是是七月份刚参加工作的,我叫赵锦雯,请多多关照。”
陈广谋噗一声没忍住笑,乔南松脸上也浮出笑意来,这个女孩,还真是没工作经验,明显还带着学生气质,请多多关照?
赵锦雯听到陈广谋的笑声,又偷偷飞快抬一眼看乔南松眼睛里的笑意,脸蛋登时通红,眼睛里慢慢地含了两包水盈盈欲滴,闷着头又不说话了。
乔南松喝了口滚烫的水,站起来伸出右手,道:“咱们是同一期参加工作的,以后互相帮助吧,来,握个手。”
赵锦雯哧溜一下将手背到身后,抬起无辜的大眼睛瞅着乔南松,满眼都是警惕。
乔南松哭笑不得,这小姑娘虽然清秀算是个美人坯子,但纵然她能成熟起来,无论样貌气质和乔燕的差距都还太大,莫非自己要和她握握手,居然她就当自己是色狼?
陈广谋笑吟吟道:“乔副主任,这小丫头学习聪明,但对工作还不是怎么上手,你不知道,刚进来的时候让她跟同志们见个面,这丫头居然一个劲往后缩嘞。”
乔南松耸耸肩,坦然刚要把手放下来,赵锦雯忽然飞一般从身后探出右手来,蜻蜓点水般在他指尖上触了一下,乔南松还没觉着有接触了,她便飞快又把手缩了回去。
陈广谋哑然失笑,意有所指瞄了乔南松一眼,挥挥手道:“好了,你们呢,都是高材生,有文化,有见识,这以后在一起共事的日子还长着呢,就按乔副主任的话,互相帮助。小赵,你去把刘主任他们几个请上来,乔副主任来了,大家都见个面嘛。”
赵锦雯低着头,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出了门去。
陈广谋吞下最后小半截油条,伸手抓下窗户上搭着的湿毛巾擦擦手,由衷叹道:“还是赵主任会教育后辈人啊,政协的庆霞主席,这就不用说了,以后你肯定会见到她,咱渔阳的一时豪杰呀。再就这个小赵,你看给教育的,虽然规矩是不太那么懂了点,但为人踏实,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明白道理,懂得大局,不容易啊,现在的年轻人,要有小赵一半的好,那前途可就光明的很了。”
乔南松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于是顺着他的话题,点着头道:“是啊,该是自己的,别人怎么阻挠也没用,这个小赵,能在这个年纪懂得这个道理,可真是不容易的很。说起来赵主任的确教导有方,猛然我还以为小赵是上山下乡回来的呢,咱们办公室要评劳模,她肯定要上。”
陈广谋脸一沉,心道果然是个不知好歹的,语气便冷了很多,公事公办道:“乔副主任的修养也不错嘛,比起我们这些龙钟的人,前途很光明,道路很曲折。”
乔南松早听到门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将陈广谋的话很快梳理一遍,心下一动,暗道:“莫非在人大,赵立武并非是一言既出无人敢违?听陈广谋这句话明显的挑拨味道,他对其他三个副主任的掌控也不是很统一嘛。”
心里想着这些,口头上却不含糊,毫不犹豫笑道:“这可就说不定了,不过陈主任的话,反过来倒是很能说明问题,道路是很曲折,但前途也很光明嘛。”
乔南松想过,如果赵家真能在渔阳事事都一锤定音,那么自己来到这里,赵立武完全可以将自己扔在办公室里不闻不问,只要他赵家的人在渔阳,自己这辈子就别想出头。但陈广谋作为赵立武的心腹,他居然也耐不住性子一见面就挑拨,看来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还有可为之处!
但乔南松心里也很清楚,假如因为陈广谋的一席话自己就四处活动,固然更加给赵立武以鲁莽无头脑的愣头青印象,但迎面而来的打压,或许真的会将自己的前途就此完结。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赵立武不愧是渔阳赵家的灵魂人物,他让部下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便让自己陷入矛盾的境地。
陡然,乔南松心头破晓一般闪出一团光亮,按说赵立武在渔阳有势有时,完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对自己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毛头小子,他完全用不着这么着急地下手,但他就这么干了,为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乔南松想起昨天在县委大院看到的公示栏,前任和现任的县委书记,代县长的那顶并不牢靠的帽子,这似乎意味着一场大戏即将开幕并且很快将上演正剧,而在这场大戏中,赵立武不想出现一点小小的纰漏。
这说明什么?
说明赵立武的压力不小,至少他不能如往常一样谈笑间掌控整个渔阳的局面。
看来,陈广谋的挑拨也是刚刚开始,一方面要试探自己是不是真就是个愣头青,另一方面,利用自己火箭般的崛起来打击分化甚至连带排挤手下的副主任,原本以为渔阳是一汪静湖,现在看来,早在自己来之前就已经起了涟漪,不久的将来这汪涟漪将沸腾一般闹腾起来。
一念至此,乔南松便有了计较,睨了冲门口来人打官腔回应问候的陈广谋一眼,心里道:“赵立武既然敢使铁树开花,那我就给你来个无中生有。连环么,看谁先耐不住性子。”
乔南松心里是清楚的,在渔阳他没有任何可信任的力量和用,若要和经营这里数十年的赵家抗衡,唯有借势,这个势,将随着隐隐欲来的东风送到自己面前。
站在陈广谋身后,乔南松近距离打量另外三个副主任。
刘子平,人老成精,笑眯眯的弥勒佛一样,很淡然,跟陈广谋说话的时候敢倚老卖老,道:“陈主任哪,按说乔主任来了,咱们办公室几个领导怎么着也得举行个欢迎宴嘛,陈主任要是觉着跟领导没法说,我来张罗这件事怎么样?我刘子平也为党和人民工作大半辈子了,到头来为了新同志和人大办的团结和睦,再厚着老脸找领导批个条子也没什么。”
陈广谋原本对刘子平便不冷不热,闻言更是起了恨心,哼道:“不劳老刘费心了,这顿欢迎宴嘛,还是我来张罗,要不然还给领导以为我陈广谋容不下新同志呢,这种无中生有的风吹不得。”
刘子平似乎就为了满足一次口腹之欲,陈广谋为了巩固自己的威信和出于刚才一番话的挤兑,既然他答应了张罗这件事,这老头便笑眯眯坐到旁边去了,还不忘夸乔南松几句年轻有为。
乔南松笑道:“刘副主任高赞,可真不敢当,年轻就意味着鲁莽没经验,工作不踏实,以后还请刘副主任多多提点才行。”
刘子平走一步都拎着自己的大茶杯,拧开盖子灌了一口,连连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乔南松哑然,这人还真倚老卖老对谁都来,但对这种老油子又甚为警惕,便转头来先向邓炳华伸出双手,热情道:“邓副主任好。”
邓炳华显然是紧跟陈广谋的,淡漠和他一触手,就比刚才赵锦雯的那一下稍稍深了点,然后点点头走到门外呼喝:“小赵,你怎么搞的,陈主任的水杯都空了,你这个事儿是怎么办的?”
见乔南松神色诧异,最后一个副主任肖大龙,主动握着他的右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几下乔南松的手臂,很有涵义地说道:“没事,小赵都习惯了,慢慢你就会知道。”
陈广谋一声冷哼,绕过办公桌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去了,抄起电话叫通了不知哪里,原来是安排欢迎宴去了。
肖大龙握着乔南松的手,很畅快地大声笑道:“南松主任,我这痴长你几岁,但咱们也还算同龄人,以后多多走动才行啊。我是没念过大学,现在中央和市委下发的很多文件,不是这个精神就是那个指示,咱看不懂啊,你要是愿意,可得帮着咱多担待点。”
乔南松想了不想,心里便先拒绝了,这个肖大龙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还用分割他手里的一些权力来暗示自己,这正说明这一次赵家果真要出点问题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事情,乔南松却是不想掺和进去的,赵家在渔阳,他同样能找到进步的机会,赵家在渔阳失势,他这个被赵家摁着的没根底没权力的副科级小干部,还将是一个任人随意揉捏的软泥。
于是笑道:“肖副主任严重,您工作经验丰富,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我哪里能比得上,再说昨天赵主任吩咐过,我的工作是研究渔阳人大的党建资料和文献,这副担子也不轻哪。”
肖大龙会心一笑,两人在刘子平下首坐了下来,隐隐和从门外回来坐在三人对面木椅上的邓炳华分庭相对。
陈广谋搁下电话,对四个副手的排座深深皱了下眉,对邓炳华有点不满,指了指乔南松下首的沙发,道:“老邓,要将团结嘛,坐那里像什么话。”
乔南松自觉去坐了最后一个沙发,笑道:“我看小赵可能也有事情,让她去忙她的吧,我坐这儿,没水的话喊一声让她送过来,我也好接应。”
肖大龙端起赵锦雯倒的茶水吸溜一口,翻着眼不看阴沉着脸盯着他屁股下那张沙发的邓炳华,翘起了二郎腿自顾和刘子平说起话来。
赵锦雯得到陈广谋的同意,低着头又出了门去,轻轻将门关上,靠着墙拍着胸脯吐了吐舌头。
新来的这个副主任好奇怪,不过也很年轻,不知道我到他那个年龄能不能也升到副科长。
赵锦雯扁着嘴搓了下厚茧上又添新茧的手掌,眨眨眼睛又往门缝里瞄了一眼,心里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