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的时候,乔南松坐在办公室专心看资料没动,早上陈广谋心里已经窝了火,他想看看这个赵立武的绝对心腹会不会喊自己。
不料陈广谋没等到,隔壁办公室也悄无声息的,自己的办公室里却迎来一个很陌生的客人。这人自己推开门进来的,人刚踏进半只脚,声音先传了进来:“哈,小乔主任,我不请自来,不知你这一亩三分地上欢迎不欢迎啊?!”
乔南松抬头一看,白白胖胖一老头,和赵立武起码同龄,满面红光一头银发,个头比较矮小,约莫一米六八左右,穿着一身中山装,五官分明的脸似乎能掐出一把油来。
这人正是分管人大办的渔阳人大副主任杨红星,人大六个副主任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分管人事任免工作、协助赵立武处理人大日常事务的副主任肖卫舒,同时兼任着县总工会的主席。
乔南松急忙站了起来,帮慢悠悠坐在沙发上的杨红星倒水递烟,恭谨道:“欢迎杨主任来指导检查工作,原本我应该来向您汇报工作的,陈书记说今天常委开会,就没敢来您办公室打扰。”
人大办主任兼任着人大机关党组书记,在分管办公室的副主任面前,陈广谋当然不能再叫陈主任了,打人家脸不是。
杨红星摇着手,探着脖子往乔南松办公桌上看了一下,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工作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汇报的。真不愧是连着发起两篇专题论文的高材生哪,刚一来就研究历史党建资料,唔,很好,很好。”
乔南松不知他来意,便站着赔笑,道:“我刚参加工作,不管直接经验还是间接经验都很少,从手头的资料开始慢慢学习,这样才能实事求是地对待以后工作中的问题。”
杨红星对乔南松的办公用茶不感兴趣,连杯子都没看一眼,拉长声调笑道:“来,坐下嘛,坐下,这里可是你的地盘哟,我来也不是听取报告的,就跟小乔主任聊聊天,你是从京城下来的,见识广眼界开阔,我也该向你请教嘛。”
而后又道:“怎么样?还习惯咱们渔阳的环境吧?工作有什么困难没?”
乔南松犹豫了一下,谨慎组织着措辞,道:“感谢杨主任的关爱,我是北方人,对环境的适应性自觉还不错,很喜欢渔阳的自然环境,很美,。工作上客观的困难是没有,不过在主观上使有些担忧。”
杨红星饶有兴致笑道:“说说看,也不要太考虑书面化,今天就当是聊天。”
乔南松笑笑,道:“早上和办公室的几位同志简短地见了下面,对已经开始并即将面临的工作有了初步的认识,这对我原来的思想是一种冲击,一早上想了很多。因为人大的工作很重要,另外领导和同志们的工作经验很丰富,心里就觉着我的实际工作经验还远远落在同志们的后面,唯恐以后组织上交待下来的任务心力不足办不好。”
杨红星微微眯着眼睛靠着沙发,悄然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年龄让人嫉妒,想想自己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上山下乡,早出晚归,到如今快退休了才混到个副处级。
怅然轻轻喟叹,杨红星对乔南松公式化的汇报不置可否,淡淡点点头,勉励道:“这是好事嘛,说明对工作最起码有负责的态度。唔,工作嘛,得慢慢来,谁也不是生而能知的圣贤,从头学,踏实学。不过间接经验毕竟不如实践来得直接明了,工作工作,得去动手才行,小乔主任哪,好好努力。”
说完,杨红星站起身来背过手,笑眯眯就要走,乔南松一时之间实在想不透这个老油条专门跑自己这儿一次究竟为了什么。
人大的七个正副主任,他们的站队立场自己还根本不清楚,两眼一抹黑,就算要去找壁碰,也不知从哪儿开始,乔南松只好压下心头的不解,笑着将杨红星送到了走廊尽头。
杨红星慢悠悠地下了楼去,乔南松一回头,正对上站在办公室门口陈广谋阴沉的目光。
见乔南松回头,陈广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哼哼唧唧道:“快下班了,乔副主任需要晚点么?开过年,人大办的几位同志还没碰过头,说来还算借了乔副主任的光呢。”
顿了下,陈广谋又道:“不过也好,常委会很快又要召开了,事关县长选举,千万大意不得,正好吃顿饭,也把这项工作落实到人头,要不,咱们这就走?”
乔南松笑道:“工作也要分轻重缓急,事关常委会的召开,那的确要尽快把工作落实下来,就听陈主任安排。”
锁上了办公室,陈广谋又在楼道里转了一圈,抬腕看看表,举步向楼下走去,他脚步慢的很,但乔南松可没想着和人家并肩而行,稍微落后小半步,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陈广谋说几句闲话,片刻到了楼下。
赵方霞和赵春霞继续在传达室待着,难得很规矩地整理着桌上的报纸杂志,赵方霞的眼睛不住往窗外瞄。
陈广谋也钻了进去,帮忙一般一边动手整理一边和这两个女人聊天,蓦然赵方霞冷哼道:“一个新来的也这么大的架子,广谋,你这个领导以后可难当喽。”
陈广谋回头一瞅,乔南松似乎早料到自己进来会很尴尬,抱着手站在宣传栏下津津有味地看着里面几个月没更新的报纸,不时含笑点头,不知从里面品出了什么味道。
赵春霞瞟了一眼蹑手蹑脚从走廊钻过来探着头往楼前看的几个年轻男女,沉声道:“听说你们办公室中午聚餐?”
陈广谋道:“欢迎宴嘛,子平主任提议的,我觉着也该聚一聚,把接下来常委会的事项安排一下,也是一举两得。”
赵春霞手里一停,又瞟了一眼乔南松,低声问道:“都有份儿?”
陈广谋声音微微大了点,笑道:“肯定都得忙,办公室一年到头,忙的就是这几天,四个副主任各司其职,那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赵方霞偏着头瞅着乔南松,看到他头稍稍一偏,便知这句话已起了作用,便以一种讥诮的口吻叱一声笑,低声道:“那可好了,我看这下可有一些人折腾的由头了,指不定啊,还能从咱们这个清冷衙门跳出去呢。”
这个傻×!
乔南松心里骂了一句,觉着等自己完全熟悉了渔阳的政治格局之后,说不定这个有胸无脑的赵方霞倒是可以先利用一下。
眼角映照出一辆九成新的黑色桑塔纳缓缓从楼后面滑了出来,并不停一下滑出门口拐了个弯刹那不见,赵方霞立刻扔下手里的报纸杂志,拎起一款看起来很有个性的女式手提包率先走了出来。
按照人大会上的排名,陈广谋是七个领导下面的第一人,赵春霞请他先走,陈广谋也不过分客套,瞄了一眼站在走廊里用目光喝叱早想着下班的科室人员,等赵春霞关上了传达室的门,笑道:“要不,两位也一起去?”
赵方霞撇撇嘴:“银河蓝座么,又没什么好稀奇的,我们家萌萌在不稀罕去呢。”
赵春霞低声嗔怪道:“胡说什么呢,这又不是单位聚会,自己要回去给萌萌做饭,拿孩子挡什么。”然后向陈广谋歉意道,“你们去吧,她家萌萌放学回来要吃饭,我也要回去给他爸烧点热水,你也知道,他们这几天比较忙。”
陈广谋笑道:“哦,哦,公安局这几天的确比较忙,今天是去送钱部长是吧?那就不强留你们了,过几天老段过生日,我请他喝酒。”
乔南松并不惊讶,赵家能在渔阳呼风唤雨,假如连政法至少公安局都不能掌握,那自己就该好好寻思前几任被赵立武弄出渔阳的领导是不是长了人脑子了。
但不知这个赵春霞的男人是不是公安局一把手,是不是还兼任了政法委的一把手。
于是很客气地微笑着目送这两个女人出门,旁边陈广谋幸灾乐祸般抽着嘴角道:“赵家了不起啊,一入赵家,人见人夸,想必这一点乔副主任深有体会吧?”
乔南松很惊讶地道:“哦?陈主任这话从何说起呢?呵呵,不过陈主任的感叹,我是还没真正体会到呢,听起来陈主任的言下之意,是赵家在咱们渔阳很显赫?”
陈广谋脸一黑,顾左右而言他,等坐镇各科室的其余三个副主任都下了楼,各自凑成小队,出了门叫了两辆出租车,扬长往城中心而去。
渔阳的总体建设是沿河谷东西延伸,人大坐落在渔水河的北岸,过了渔阳大桥往西再走不到十分钟,市中心便到了。
这一路来,乔南松第二次好好看了一下渔阳城,一条中心街道横贯东西沿着渔水河而蜿蜒,地势西高东低,不时有南北走向的或大或小的街道,十字架一样分出许多个十字路口来,商店和饭店一样多,密密麻麻占据了高低不等的大楼第一层,也有很多规模不小的饭店,门口站着穿大红旗袍的迎宾,花枝招展地吹着凉快的秋风,不经意间惊鸿一瞥走下光,惊起正当放学的青春少年一阵明目张胆的偷窥。
银河蓝座,就坐落在渔阳最繁华的渔阳广场对面,六层高楼,外面用玻璃装饰一新,占地足有百亩,电动门顶着一块匾额似的横梁,用珍珠似的电灯妆点起来的“银河蓝座”四个大字,竟将四方汉白玉门柱上“渔阳县委招待所、渔阳县第一招待所”几个原本不小的楷体金字映衬地分外不起眼。
乔南松下车之后抬头先看银河蓝座四个大字,再看见下面的两行小字,有点不解,和他坐同一辆车的肖大龙笑道:“南松主任刚来,有些情况还不了解,咱们渔阳啊,一旦到了六七月份,需要招待的领导和游客人数太多,下面的宾馆总被投诉抱怨,县委招待所就变成自主盈亏但仍归县委办管理的第一招待所,县政府又新开了第二招待所,也算是咱们渔阳旅游业兴旺的一个标识。”
乔南松不了解,心里暂且记住这件事,便知趣不再追问。
这时候,玻璃楼内快步迎出三个人来,远远就看到一个丰腴的三十来岁的女人,体态妙曼行如风柳,待拐了弯快步走到电动门后面,只见身后高达两三丈宽有十数米、被层层堆成六七层的假山之上流水如瀑,巨石缝隙中有虬龙也似枝蔓柁柁,青苔绿盈如涧,恍如盛唐画卷里巧笑嫣然而来的仕女一般。
肖大龙吞了口口水,低声嘿嘿笑道:“这娘们,赵子辉那小子这么多年怎么吃得消的,看着就诱人哪!”
这话陈广谋当然是没听见的,他大步迎了上去,一只脚刚跨进电动门轨便伸出双手,热情道:“柳经理,听说银河这几天打折,我们办公室的几个同志就又来打秋风了。”
那女人一拢耳畔短发,头发柔顺顺着晶莹剔透的耳珠往后一滑,和齐背的长发汇在一起,笑吟吟和陈广谋握握手,道:“陈主任可是贵客,我就觉着这几天你这个贵客一定是要来的,今天早上就接到你电话,早就准备好包间等候着啦。”
那邓炳华却是听见肖大龙那句话的,犹豫了一下狠狠干咳两下,瞪了肖大龙一眼,似是不忿盯着这个柳经理转不开眼睛了。
那女人和党建办的显然很熟了,刘老肖主任邓主任地挨个握了手,瞅着乔南松先笑道:“这位肯定就是京城来的乔主任吧?第一次见面,如果待会儿口味服务不是很合意的话,还请乔主任提出来哦,您可是大地方来的,见的世面多,如果能提出点金点子,这可不禁是咱们招待所的脸面,要是哪一条接待到大领导了,也是咱们整个渔阳县的光荣。”
乔南松顺着这女人的意思,和她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伸出手握了握,笑道:“柳经理说笑了,对生意我可是个门外汉,不过银河是渔阳第一招待人的地方,柳经理又是生意场里的能人,这口味和服务,想必是一定没问题的。”
那女人微微一滞,对面色不虞的陈广谋笑道:“这位小乔主任可真是能说会道,这么一说,我这银河今儿是肯定不能出问题的了,压力好大呀。”
乔南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彷佛没听出这个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以一种得寸进尺的语气道:“实事求是地说嘛,柳经理埋汰咱一个小山沟里走出来的小干部,咱也不好不接着您的话头不是?!”
这个别着胸针上面印着柳婧两个字的女人,闻言目光冷了下来,忽闪着目光淡然扫了乔南松一眼,转身引着陈广谋往内里而走,跟陈广谋说笑道:“人都说人大是暮气沉沉的机关,原来就有肖主任邓主任这样的年轻有为的干部,现在又多了一个敢说话的,我看要不了多久,渔阳人民再也不会用老眼光看咱们人大了。”
刘子平笑呵呵接过话题,似是替乔南松遮掩,又似在撩拨,道:“小柳经理哪,这干部改革嘛,就好像你们招待所由纯粹的事业单位向企业过度,阵痛是难免的,不过对咱们渔阳来说,南松主任这样的人才能下调过来,正如你所说的,对咱们渔阳的政治和社会影响都是有好处的嘛。唔,尤其对咱们渔阳的……咳,人老喽,话就多了,废话,呵呵,废话,走吧走吧,银座的菜做的好啊,那是真好。”
柳婧偷眼去瞧本就阴着脸的乔南松,如她所愿果然看到更深的恨意,心里一阵轻快,亲自引着一行人往三楼走,脆声笑道:“那就请刘老常来咯,我要是您呀,就把手里那些乌漆嘛糟的事儿都放开,让更有冲劲的年轻人去收拾,有一处百吃不厌的地儿,我就天天守在那儿不走了。”
刘子平马上闭嘴,柳婧的出身很敏感,她嘴里一句话,给邓炳华和肖大龙的感觉就似乎有一种暗示,要这两个有靠山的人拼抢他的位置,他倒是不怎么担心,现在刘子平担心的倒是乔南松,他不信敢和赵立峰叫板而让堂堂前中将事后才拍案大怒的人会没有背景。
假如这个愣头青真有天大的来头,被自己一番挤兑又给居心叵测的肖大龙怂恿一下大闹渔阳,他老人家的晚年可就要水深火热了。
到了三楼,僻静处有一间装修地古朴典雅如明清高堂似的包间,油漆地深沉而不十分锃亮的木门,漂亮的服务员推开之后,两扇檀色的屏风遮住里面的布置,柳婧站在门口,做出了请的手势。
陈广谋告了一声罪,悄然一拽乔南松,两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到了洗手间,陈广谋一把关上门之后,压低嗓音埋怨道:“乔副主任,眼看要分配接下来的工作了,我们办公室的几个负责人都必须一心一意把心放到接下来的工作当中,你怎么就和柳婧这个女人杠上了?!”
乔南松心脏猛然一缩,所谓的分配工作,和赵家原本将自己发配到渔阳的打算是全然相悖的,毫无疑问这这次工作的分配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但现在最关键的,是这个分配究竟是赵家要立马收到效果的陷阱,还是只是让自己在某一场算计里越陷越深的一个最开始的诱饵?
于是先顺着陈广谋的潜意思,做出不解的样子问道:“陈主任,这个……柳经理,有什么问题么?”
陈广谋拧开了水龙头,叹了口气道:“南松主任哪,你知道严县长这个人么?”
乔南松有点发懵,陈广谋忽然提起代县长严格,什么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