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乔南松或许一辈子也忘记不掉了。他二十三岁的生日,没有鲜花,没有蜡烛,身边也没有祝福的人,只有十二个肃杀的军人,以及未知的三十六把长短枪支。
开车的叫丁小兵,今年才二十二岁,已经有三年的军令了,是从卫戍部队转到内卫来的,身体很瘦小,眼睛却很毒辣,从渔阳县城到演武乡的道路,据说都在他手里的方向盘上。
这一路来出了城,到了北郊时候,丁小兵胳膊肘一拐,车子跳了一下径直从公路上翻到一条小路,虽是天黑,乔南松从车窗里也看得明白,隐约只有一条时隐时现灰色小径,羊肠一般,在黑蒙蒙的夜色天地里渐渐往北方蛇行而去。
孙梁的副手叫杜宁国,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额头斜斜一道伤口,虽是淡了,却也肉眼可见,他手里一把突击步枪,腰间还挂着一把手枪,本是静静坐着,见乔南松靠着车座,丁小兵时而打开车灯看路,便能见他脸上不断的凝重,于是打破车里的沉闷道:“如果逃犯真在演武乡,咱们十三个人也足够把他们抓捕的,更何况还有演武乡派出所,他们的所长我认识,是个厉害角色。”
乔南松摇摇头道:“虽然不敢百分百肯定逃犯就在演武乡,但这边肯定会出问题,最起码在演武乡就有几个逃犯,人质也肯定在那边。”
杜宁国笑道:“追捕咱在行,这破案就不拿手了。”
乔南松心知这些军人只是服从孙梁的命令而并非心服自己,扯出一个笑回头道:“杜副队,渔阳的两镇四乡你了解不?”
杜宁国想了想,老老实实道:“大概知道一点。”
乔南松便笑道:“那你说说看。”
杜宁国不愿被人小看,认真组织了一番言语,道:“既然乔主任让我说,那就从官方以经济实力和重要性的排名依次来说说。渔阳县面积并不是很大,其中山区占据绝大部分,仅有的平原地带,除了县机关所在的渔水镇,也就是另一个经济发达人口密集的锁寅镇拥有。这两个镇,是渔阳县经济发展文化集中的政治中心,渔水镇大小机关不用说,因为时常要应付上面的检查,社会秩序不错,投资也多,锁寅镇作为仅次于渔水镇的所在,因为拥有全县仅有的一个经济团体,治安也很不错。”
乔南松点点头,道:“但有人枪击县委副书记的秘书,这也说明这些所谓的社会治安并非官方所说那么密不透风,漏洞还是存在的。唔,不过这两个镇人口太过密集,人多口杂,逃犯手里没有较大规模的威胁性爆炸品,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虽然通畅,但太过漫长,如果我是逃犯,就不会选择这两个地方。你继续说,闲着也是闲着。”
杜宁国笑道:“我也这么想过,这两个镇吧,以前有过外地逃窜来的犯罪团伙,但无一例外都被当地居民想方设法抓住了,假如没有足够分量的威慑性武器,这里的确不适合藏匿,这里除了比较拥挤的居民住宅,一没有废弃不用的厂房工地,二没有可供继续逃窜藏匿的第二空间,逃犯如果对渔阳比较了解,肯定不会在这里停留,并且事发之后这两个镇全民动员一个地方搜查几十遍,十几个逃犯要都藏匿下来是不可能的。在这两镇之外,演武乡就是实质上的渔阳第三大所在。”
乔南松哦地一声,摆手打断杜宁国道:“你先说说其它三个乡,从地图上看,演武乡并不比其它三个乡有什么优势,你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杜宁国笑道:“南面是锁寅镇,北面是演武乡,渔阳东边两个乡,地域狭小,虽有交通渔阳到东面津口市的便利,但也因为山区很多道路不是太通畅,所以虽然目前的发展不错,但后劲不足。至于西边的雁翎乡,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首先紧靠渔阳呈南北延长,山地面积占据全部,目前雁翎乡中心在南,北面的居民因为交通问题,实际上和演武乡的来往比较多,所以说这个雁翎乡充其量算是半个乡,不解决交通问题,发展就没有后劲。”
缓了口气,杜宁国再不停顿,指着前面的路道:“再最后就是雁翎乡了,偏离渔阳县城,民族种类很多,但人口很少,因为远离渔阳,所以比其它几个地方不显繁华,又因为人口少,目前仅仅是因为玉旗盟和渔阳的来往带动了一点发展,其它方面比如旅游和中转站的作用没有彻底发挥,加上本地环境这几年被几任急功近利的领导破坏了很多,后来因为是京城第一道环境方面的防线被叫停了发展,所以原本全县第二大经济贡献的演武乡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说话这会儿,丁小兵的方向盘已经扭地越发迅速了,车子彷佛是行进在蹦床上,一会儿跳高,一会儿又落下,就在荒草堆里渐渐拐入山中。
杜宁国眼睛一亮笑道:“乔副主任,进山之后再走不到半个小时,咱们就能进入演武乡境内,只要再走半个来小时,咱们就到演武乡的杨沟村了,从杨沟村到乡中心,不坐车的话翻过两座山就到了。”
乔南松敲着车窗道:“嗯,地图上看,演武乡虽然有山有水也有点平原,但也正是因为山地湖泊平原,这里的地形才更复杂。另外,快到杨沟村的时候就不用开车了,杜队副对演武乡不陌生,麻烦你去村里勘察一下情况,如果没有什么异常,咱们再都进去。”
杜宁国叹道:“逃犯要是有足够的食物,在演武乡绝对可以蹲上几个月不给我们发现,乔副主任你是不知道,演武乡的复杂就复杂在这儿,民族多,乡干部的管理很吃力,加上这里原来在战争年代扎过兵,知道的不知道的山洞地道不知道有多少。”
乔南松一愣,想了想又摇头,道:“逃犯不急着逃命,肯定还有他们的打算,要是一心躲藏,消息肯定不那么灵通。如果他们要出山去打听,渔阳县城里满大街的通缉令,这种大事演武乡也不敢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陌生人出现的次数多了肯定会出问题。”
杜宁国笑呵呵道:“话是这么说吧,还要看咱们到了以后的实际情况。”
乔南松瞥了开车的丁小兵一眼,漠然闭上了眼睛。
倒是杜宁国心里纳闷,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副科级的人大办副主任,怎么他似乎问的问题,想问题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不是巴掌大的眼前的那点事情?!
“过了这道山就是杨沟村了。”又走了大半个小时,丁小兵突然一脚踩住刹车,乔南松身子一摇睁开眼睛,杜宁国跳下车四处看了看,很肯定地说道。
“好,你现在就去村里侦察,第一不要惊动人,第二尽量找信得过的人最好是在村里有名望的人问问,我估计逃犯如果真在演武乡也不会出现在杨沟村,不过还得小心着。”乔南松从座位下摸出一瓶矿泉水,示意丁小兵将车灯关了,跟爬到半山腰转了一圈方便回来的杜宁国交代道。
杜宁国应了声,将突击步枪交给丁小兵,整理了一下武装带,不走小路反而顺着山梁窜了上去,渐渐地只见山头准星般一个小黑影一闪,接着便没动静了。
丁小兵几个扎在一起抽烟,乔南松有点坐立难安,他所有的判断,都是基于那两个出现的医院的逃犯和自己一厢情愿的感觉,如果严格来说他连两分的把握都没有。
时间就在渐冷的夜风中渐渐过去,乔南松摸出手机一看,好几个未接来电,有家里的,也有乔燕的,一笑心中却情不自禁想道:“这丫头,神神秘秘的,不知邮寄了什么好东西,自己先沉不住气了。”
于是发了几个短信过去便彻底关了手机,四顾不见杜宁国回来,迎着山风呼吸两口冷气正要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山尖上却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鸟叫,正是这几天渔阳很常见的一种。
丁小兵一跃而起道:“杜队摸到村子里了,没发现异常,让咱们过去。”
乔南松心下便想:“这个杜宁国还就是个军人了,要是孙梁在,他宁可辛苦一点,也不会这么把心里的想法挂在脸上。唔,要是这次扑个空,这群军人恐怕连表面的客气也不会有了。”
他既没有身处高位,也没有当了小官就摆谱的性格,对杜宁国的偷懒不以为忤,从丁小兵手里取过杜宁国的步枪,道:“开着车,别开灯,进了村找个僻静的地方掩盖起来。”
丁小兵张张嘴,乔南松笑道:“放心,不会开保险,不会走火。”
车子带着山风便能掩盖住的轻微嘶鸣一头从黑幽幽的山里扎了出来,顺着村里人家窗口中零星透出的灯光下悄然停在杨沟村的场头上,场头草垛旁站着三个人,一个便是杜宁国。
相互介绍了后,乔南松得知另外两个一个是杨沟村主任,这个叫刘魁武的壮硕汉子,彷佛旧时候的山村老财主,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扎着手站在一边去了。
另一个却是个苍头老者,身板硬朗腰板挺直,背上一枚足有两尺长的烟袋,便是弓着背,也有一米八的个头,黑夜里一双眼睛尤其有神。
杜宁国得意道:“还得多谢乔副主任,我家那口子这几天还就在娘家,这次正好上我岳父家看看他们娘儿俩去。”
乔南松心下恍然,难怪这杜宁国对演武乡很熟悉,原来老婆就是这里的人,看来孙梁很放心他,也是因为都算是演武乡人的。
那老者哼道:“说什么屁话,给公家办事,什么顺便正好,这么个德行,早晚要吃大亏!”
杜宁国赔笑道:“爸,我也不是劳师动众专门来办私事的不是?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是顺路嘛。”
那老头向刘魁武招招手,道:“武子,你找几个人,把这车弄到后院里去,要去乡政府那边,这玩意儿太扎眼――完了记着把场院里的轮子印清扫干净,你去看看大刘家丫头回来没。”
乔南松皱皱眉,正想说马上要赶到乡政府那边去,老者转过身来,目光刀子一样落了过来,道:“乔主任,要真想干点事情,首先要能沉得住气。几个逃犯而已,就算劫持了能捅破天的神仙,现在也不过是几个逃犯而已。走吧,跟我先去家里。”
乔南松无奈一笑,这老头虽然腰身已经佝偻了,说话却总让人觉着不容推却,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丁小兵跟在后面,见乔南松欲言又止,低声笑道:“乔副主任肯定不知道,刘伯是上过两趟战场的人,从北面一直打到南面,逢年过节市里还有领导来慰问呢。”
这么厉害人人物,怎么落脚到这山村里来了?
乔南松心下好奇,却又不能多问,只好闷着头跟着老者出了村头场院沿着一条田埂快步前行,三五分钟后,山坳里一簇大柳树下,微微闪着亮光的一所院落挡在眼前。
红砖灰瓦,面对着大门的一排三间大房,两边一边是窗内人影绰绰的住房和一间伙房,另一面是压了屋顶的“半间”,半间之后有牲畜声音,想必便算是后院了。
老头背着手引着十三人往正房而去,到了门口回头道:“武子家的,收拾点热水来,别的就不用准备了。”
房里有女人应了声,老头一挑门帘道:“农户家的,就不穷讲究那么多了,都进来找个地方坐下,待会儿我带你们去乡政府,那边有问题了。”
杜宁国一惊,乔南松也松了口气,紧接着两人又提起心胆来,那老头往太师椅上一座,点个一锅旱烟吧嗒吧嗒着,眯起眼睛道:“赵立武越活越没出息,牛福林是是一头猪,整个渔阳大大小小的公安,全都该枪毙。”
乔南松失笑,这时候才看清楚这老头的样子,重额阔口,黑脸无须,一双手粗糙而宽大,譬如蒲扇一般,右手食指内侧关节一层厚厚的老茧,一惊被磨地黑红黑红的发亮。
“爸,那丫头没回来,据说是打电话回来说今天乡上两户人打架忙累了。”吸溜喝了两杯开水,刘魁武踢踏着鞋子回来了,进门便向老头汇报。
老头眼睛一支:“你怎么问的?”
刘魁武道:“我就说幺妹今天吃了点冷风有点烧,想叫丫头过来看看给开点药。”
老头点点头,既没表扬也没批评,烟锅子指了指乔南松,道:“听宁国说,渔阳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跑去东面两个乡了,你怎么偏偏往北面来?”
乔南松对这老头心有敬意,见他问,也不遮掩坦然道:“第一,今天早上去了二院的两个自称演武乡村民的光头有问题,第二,渔阳地势复杂,无论逃犯要逃跑还是藏匿,这里都能留给自己后路,第三,由于信息的不对称,逃犯在人质身上再做不出什么大文章,要继续逃跑,北蒙是比任何地方有有利的选择。”
老头不置可否,挥手驱散眼前的蓝色烟雾,扭过头对刘魁武道:“去打个电话问下,就问李敬尧现在在哪。”
乔南松突地一下站了起来,失声道:“李副书记和这个李平,他们认识?”
老头一皱眉,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
乔南松没理他,精神奕奕拨通肖大龙的电话,那边嘈杂一片,肖大龙嘶哑着嗓子道:“哎呀老弟,这边快乱套了,老哥也在跟着跑长征,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成不?”
乔南松只是问:“李敬尧副书记现在可好?”
肖大龙啐道:“好……好个屁,死了,一个多小时前死了,下手的有三个人,现在……正在向东逃窜,据监狱方面的人称,其中一人背影和李平相符合。”
乔南松立即挂断电话,断然道:“马上去乡政府,李平正在向这边逃来,预防逃犯现在就出逃,快点!”
老头一拍桌子厉声道:“慌什么?李平杀了李敬尧,要引开注意力还得大半夜,有的是时间,自己先乱了阵脚!”
杜宁国不解,道:“他们,他们怎么会真的跑演武乡来?”
乔南松眼角一抽,道:“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从李平手里解救另外八个人质。原本要是只是几个逃犯,哪怕他们手里有原子弹,相信上面还是会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哼,我也算运气好,误打误撞蒙着了。”
刘魁武忍不住叹了一声道:“报应哪。”
老者怒道:“乱说!”转头跟乔南松道,“你的运气不错,逃犯在演武乡,人质就在卫生所里,李平这个人……你要是有胆子,自己去问他,李敬尧的事情他会很乐意跟你说,但你要敢听,以后就别想安稳。年轻人,冲动不要紧,但不要过了头。”
乔南松点点头,很以为然道:“李敬尧转业之前就在部队,能遮掩闹出人命的事情,又能把李平逼的当断臂王佐,身后必然有点势力。”
老头哼道:“你是还没资格去挖这些事儿,不过么……哼哼,听说你跟赵立武闹矛盾了?要是你有个比赵立峰管用点的来头,有些事不妨让他来听听,指不准有用。”
杜宁国赞成道:“对对对,大哥当年就是……”
“去准备出发,救出人就赶紧滚,大半夜搅扰的还不让人睡觉了是不是?!”突然刘魁武一瞪眼睛冲杜宁国吼了一声,乔南松也被他突然间的爆发惊得一个失神。
“行了,武子,准备个担架,现在就去乡政府,你在家好好呆着,记着别跟刘晓军往一块搅和,你那个老丈人不是个好货!”老人一甩袖子,歉疚般指了好几下杜宁国,而后对刘魁武吩咐一声,去了后屋不知拿什么去了。
乔南松心下莫名烦躁起来,和赵家的斗争还没开始,这姓刘的老头似乎也有点要刺激自己去揭开某个陈年旧案的意思,这次逞能来抓逃犯,究竟是对是错?
不片刻,那老头已经换了一身旧式的军装,拎着一个陶瓷罐子走了出来,皱眉看了看乔南松,问道:“打过架没?”
乔南松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凑过去一看罐子里的东西,登时便笑了,问道:“您老的意思,是咱们蒙混进去?”
那老头意外多看了他两眼,道:“不错,不错,还不算太笨,走吧。”
杜宁国走过去掰着罐子看了半天,到底还是不明白,转头去问刘魁武,刘魁武哼道:“你要能猜到,到现在也不会只是个一杠三星,连个内卫主官都当不了。”
杜宁国立刻闭嘴,低着头怏怏跟着老头出了门来。
快要出大门的时候,那老头又回头来,彷佛请求一般跟乔南松道:“人质救出来之后,这个李平……唉,苦命人哪,要是……算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乔南松明白他的意思,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承诺来。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干涉,杜宁国领的这些军人完全可以听从这老头的话,但有自己在,他们既不能绕过也不能杀了自己灭口,毕竟自己是名义上这个分队的负责人。
“可是,我没有权力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就算知道这个人必须死,也不能事先允诺提前送他上路,毕竟……这是别人的生命,不止是可怜或者同情一段心情。”空气很沉闷,十二个军人似乎也觉察到了这老人如山一般沉重的心思,闭上嘴一句话都没说,轮流换着抬着一副简易担架往山外北进,乔南松蓦然叹一口气,心里如是想道。
夜色渐渐更浓了,山风愈发起劲,扯住衣衫扑簌簌作响,如山里的树林,缓缓隐藏在身后山里的灯火不见的时候,前方的小路更显得幽深,往山头之外去看,黑夜宛如一张吞天的怪物巨口,莫名使人恐惧。
“拿出当年的本事,去把街上的狗都先解决了。”不知走了多久,老头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纸包丢给杜宁国,指了指已经透出些许光亮的山那边低声道。
杜宁国将纸包凑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嗤一声笑弓着腰翻过山头去了。
“都先坐下,休息一会儿,等下动手,记着要狠,要快,能不用枪,最好不要用。万一要用,就别留活口,这些逃犯,不可能接受任何劝降的。”老头又点了一锅烟,将那罐子丢给乔南松之后淡淡道。
乔南松心下一紧,真要出人命了么?
老头瞥了他一眼,出乎意料神态和蔼了很多,不过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