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院,又被抬了回来,乔南松自己都觉着很丢人。
经过检查,肩头只是破了皮肉并无大碍,倒是腿上镶入骨缝里的子弹有些难办,需要动手术,霍利民吩咐安心静养,对“走火”的意外并没有再行表态,乔南松也没得寸进尺。
这一场事故,从开始到结束,他费尽心思想要抓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但现在看来,首先能找到逃犯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加上莫名的好运气才碰碰磕磕地撞上了。其次,为了一次注定拿不到手的功劳,到最后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赵立武不愿也不会让他立功,渔阳也不希望他一个人冒头,霍利民更不愿这么大的事情到最后被他误打误撞地解决。最后,自己手头一没有人二没有势,这个风头出的太冒失。
于是谢了领导们目送他们离开病房,乔南松问最后离开的孙梁要了一根烟,平躺着偷偷点燃了,重重吸了一口,心里忽然无限宁静,就像刚刚经历涅?一般,盘算起自己的将来。
位卑职小,这么早掺和进高层次哪怕县处级的斗争中是不明智的,就像这一次,最多被上面的人当棋子摆布,这一次运气好,下一次或许就让自己真的在仕途上就此沉沦下去。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渔阳应该有变故了吧?最少赵家和肖家肯定得损失一些,张磊严格两个人是名义上的班长,上面也不希望他们一直受制于赵立武和肖家,如果这两个人能借着这次机会打开突破口,渔阳最起码会形成三足鼎立的政治局势。”那个雀斑小护士进来夺走了他手里的半根烟,乔南松也没计较,敷衍了几句等那小护士出去,心里这样算计,“当然,这种局面的前提,是渔阳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不会调整,唔,政法系统除外。”
还没到中午,领导们忙着开会,下面的小虾米自然纷纷四处打听风声,有的人便将耳朵伸到乔南松这儿。
肖大龙又是第一个来的,一进门就恭喜:“乔主任,恭喜恭喜啊,哈,办公室没什么事儿,我来看看你。”
乔南松苦笑道:“老肖,你这是探病的口气么,差点躺太平间去了,你还一个劲恭喜,要不你来躺着试试?”
肖大龙笑着将一个小纸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坐下来笑道:“瞧你说的,你的伤我问过医院,不碍事。再说了,我总不能一进门就问你还能不能喘气是吧?哈哈,你老弟这次不发达也难了,人质感激不说,霍书记记住你这次功劳,这次不扶正我看不足以服众哪。”
乔南松心中一愕,讶道:“陈主任要调走?”
肖大龙撇撇嘴:“出事那天晚上,老陈接到电话的时候恰巧和二婆子在一起,当时托病说已经到了京城,霍书记得知你当负责人的时候就问起咱们办公室的情况,我也不好隐瞒就说老陈生病了,后面的事情,你肯定想得到了。”
二婆子,就是小老婆,乔南松从肖大龙得意而暧昧的脸上能猜到,但对肖大龙,乔南松心里还是不怎么感冒,心道难怪肖家被赵家压制着十几年翻不过身来,看肖大龙就能知道肖家差赵家一筹。
但这个人也不好太过得罪,于是笑了笑,道:“牛福林肯定完了,肖局长上位指日可待,你老兄在人大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看该提前恭喜的应该是你。”
肖大龙失口叫道:“老弟,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听说霍书记一来就安排你当抓捕逃犯的主力,连县委领导都被调动起来给你搭台,这份功劳要不提拔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乔南松心里一紧,在公主峰上把自己冲动的行动全都归结在霍利民身上,看来还是一把双刃剑,霍利民毕竟层次太高,这一下把渔阳的大小领导都蒙进去了,以后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
算来算去,机关算尽还是伤害了自己,乔南松只能叹息自己太幼稚,于是一笑无奈道:“老肖,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让领导们为我搭台,小卒子一个,上面怎么安排,咱们就怎么办,还能有什么功劳?击毙逃犯救出人质,就算咱们功德圆满了。”
门外忽然响起鼓掌声,来的竟是县委书记张磊,他孤身前来,竟没有陪同霍利民。
肖大龙急忙站了起来,家里吩咐过,这件事之后如果张磊不受牵连,崛起已经成为定局,毕竟人家是一把手,往后肖家要再进一步还离不开人家的支持。
“很好嘛,觉悟很高。”张磊自然不可能带着礼物来,赤手空拳地走了进来,手指轻轻一点要坐起来的乔南松,道,“我们的同志,干工作就得有这种组织性,南松同志,霍书记在休息,委托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伤口有没有变故?”
乔南松暗叹,腹诽道:“倒是你来挨两枪试试看。”嘴上却不敢大意,连连道,“张书记您怎么来了,我这皮糙肉厚的,不会有什么事情。感谢张书记和各位领导关心,取出子弹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张磊笑吟吟摇摇头,瞥了一旁站着的肖大龙,开门见山道:“南松同志,这次全部抓获逃犯救出人质,你能坚持组织性很好地配合上级部门完成任务,自己还受了伤,这很好,我们党的工作就需要你这样的同志。我呢,来的时候也没配秘书,你要是愿意的话,过几天就调过来在县委工作怎么样?”
乔南松对张磊的笼络自然是心动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和赵家如今已是不死不休,张磊又是前途未明不说还得继续和赵家斗争,如果掺和进一把手和土皇帝的斗争中,很不符合自己刚才认真考虑过的道路,细细一想,又觉着张磊的口气并不是很情愿,心里奇怪,嘴上便试探道:“能在领导身边工作,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怕胜任不了这份工作。不过我听张书记安排,到哪里都是工作。”
张磊很满意他受宠若惊的表现,但果然转过话题道:“当然,这只是我暂时的想法,具体情况等你身体好了之后再看。唔,听说在调到渔阳之前你是在组织部工作的?”
乔南松恍然大悟,张磊对渔阳安排的秘书不满意,估计也从霍利民那儿得到了点消息他不会被调整,于是想从自己这儿打听一点风声。
当下装作很迷糊的样子道:“张书记明察秋毫,我当初报的就是组织部组织处,后来就被调整到渔阳来了,到现在也没明白我的工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张磊笑呵呵道:“工作嘛,哪里都是一样的,基层更容易出成绩,踏踏实实搞工作,年轻就代表未来。”转眼又似想起什么了,慨然叹道,“南松啊,你刚来的时候我看着眼熟,当时要接待钱部长,也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我可要多谢你那张车票啊。”
乔南松一阵纳闷,张磊所谓的年轻,说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指代他这个算的上年轻的县委书记,潜意思不外乎拉拢自己做他的棋子,但所谓车票,这怎么说?
看乔南松想不起来,张磊便笑了,站起来和蔼道:“春节的时候,哈哈,你忘了,我可还记着哪。时候不早了,你和肖副主任聊,我回去看霍书记有什么指示。”
乔南松终于想起来了,和乔燕回家的时候遇到的那一对父子,可不就是张磊这张脸么,于是欢喜笑道:“哦,难为张书记您还记着呢,老爷子可好?”
张磊回头笑眯眯道:“好,很好,还交代我好好谢谢你呢。别起来,好好休息吧,养好身体,有更重要的工作等着你呢。”
肖大龙将张磊送出病房,乔南松归纳起他的来意,不外乎有两点,第一先示好在提起旧事,为的是让自己做他的棋子,第二是大概确认他自己不会调走,也看出渔阳变动势在必行,所以来想从自己这边打听到组织部关于渔阳干部尤其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态度以及最新跟进。
事到如今,乔南松倒不多么在意自己这一次会不会进步,刚参加工作还没半年,这还不急,关键是能不能趁着这一次大调整下去到乡镇工作,在机关,因为领导眼皮子就在前头摆着,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显然太难,况且机关不容易出成绩,这对追求进步的自己很不利,履历上太苍白。
肖大龙再次进来的时候,难掩羡慕含着一丝妒忌做出很亲热的架势,拍着乔南松的肩膀道:“行啊老弟,我还当在咱人大办进步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了,没想到这就要成渔阳县第一秘书了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往后可得多照顾着老哥点。”
乔南松皱皱眉,叹道:“老肖,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再拍我两下,肩膀可彻底要废了。”
肖大龙自然知道他还有伤,顺势收住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纸盒子道:“行了,知道你老弟前途亮堂,老哥也就放心了,这是传达室里的包裹,我路过就顺手给你带来了,好好休息,我也该回去了,两天就眯了一会儿,困呐。”
等肖大龙走后,乔南松取来纸盒拆开一看,心里顿时一跳,脸上却露出笑容来,紧紧抓着那两个鲜红的小本,便似抓住了自己的明天。
动完手术,等乔南松能下地自由活动的时候,霍利民已经撤离渔阳了,上面的处理意见还没下来,只是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牛福林被停职,据传原本他被查出经济问题的,但毕竟是赵立武的侄女婿,经济问题和江南春又有些牵连,因此上面没再深挖,不过他的政治前途是再没希望了。
肖家也没如愿以偿彻底掌控政法委,肖庭?同样被责令检讨,记党内处分一次,暂时负责公安局的日常工作,显然要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渔阳,李敬尧被杀,县委副书记的位子空了出来。政法委书记也还没有落实,渔阳不敢轻举妄动,上面语焉不详说正在考虑,加上跟李敬尧有过关系的县委县政府好几个干部被带走,唯一没有动弹的就只有人大和政协了,前者一个副主任出事被停职,后者不过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干部被查处,对工作没有什么影响。
乔南松出院这天,肖大龙喜气洋洋出现在人大办,他是来告别的,原县委办副主任,就是他姐夫被任命为县机关所在地渔水镇的副镇长,肖大龙被张磊点名要过去替了这个空缺。
县委办主任是常委,办公室的工作就落到副主任头上,肖大龙接替的工作分管监督室、协管政研室,负责的是协调乡镇和部门工作,实权很足,与人大办副主任不可同日而语。
送走肖大龙,乔南松心里没有什么感觉,渔阳的局面越来越明朗了,张磊和肖家眉来眼去,昨天从京城回来的张磊,难掩喜气在政法系统提拔了几个人,肖庭?很爽快地同意了。常委会上,代县长严格弃权,赵家缺少两个人手,中立的纪委书记刘晓军又弃权,肖大龙接替工作的原县委办副主任,也是肖大龙亲姐夫,以副处级入常同时担任县机关所在的渔水镇党委书记的决议很快通过。现在的渔阳,严格和刘晓军装死,赵家步步后退,张磊和肖家春风得意,大概就是这样。
至少在市委没有对渔阳做出调整之前,张磊的局面打开了,赵家失去常委会的两员大将很是狼狈,两厢势力逐渐持平。
张磊的秘书还空着,肖大龙大嘴一宣传,很多人都认为乔南松调出人大办指日可待。
但还是原来那副德性的赵立武,却在这一天下午来到乔南松办公室,在桌子上丢下一串钥匙,冷声道:“还不错,有点小聪明。”
乔南松反唇相讥:“是不错,福大命大,两颗子弹也没要了我的命,不知是好人总有好报,还是托赵主任的福。”
赵立武淡然道:“对政法系统素质跟不上的年轻人,县委张书记已经做出指示,肖副局长也已经对有关人员做出批评。霍书记对你不错,他的秘书打过招呼要给你加加担子,正好老陈身体出了状况,已经调到政协工作去了,人大办你要负起责任来。”
乔南松哑然失笑,没想到就这么进步了,只是拎起陈广谋办公室和保险柜的钥匙,乔南松玩味看着背着手在窗口看风景的赵立武,半晌道:“那可就多谢赵主任赏识了,希望能撑起人大办的面子。”
赵立武不知在想什么,漠然道:“你还年轻,按惯例人大机关党组书记应该由办公室主任兼任,我看这个就算了,让子平同志帮你先揽着,没意见吧?”
刘子平人老成精,虽然每天言出必称想休息,但当官谁不愿意手里多点权力?机关党组书记,名义上管着各办公室的大小干部,刘子平就算再装中庸,就算他心里再不愿意在赵立武手里分羹,自己也该做出应有的姿态。
于是道:“刘主任很有工作经验,当然是好的。”
赵立武哼哼哈哈几句,转身出门去了,到了门口又回头道:“办公室嘛,我看也没必要换的,这间办公室比较好,你用着吧,过几天会过来负责人大工作的副主任,你也可以就近向他请教。”
乔南松的第一个反应,是霍利民对自己那句话已经做出表示了,这几天宣传上关于逃犯一事,已经定义为在上级领导的关怀和指导下圆满解决,这就意味着在上面的看法中,这件大案的功劳被市局主导了。第二个反应,上面对渔阳的局势已经做出了安排,赵立武臂膀虽然折了很多,但他的元气并没有损失到一蹶不振的地步。
另外,赵立武说这间办公室好,那就意味着自己的前途还逃不出人大系统,这次算是破格提拔了半级,霍利民既对自己做出了回报,接下来便两不相欠了。
吃完晚饭,乔南松给高平打了个电话。
高平那边似乎很忙,说话声音不大,笑道:“我还以为你稳坐钓鱼台了,怎么,心急了?”
乔南松叹道:“升了半级,人大办主任,不兼任机关党组书记,结局也就这样了。师兄,对渔阳的安排……”
高平打断他的话道:“刘大秘看过宗卷,你冒失了,升你半级算是不错的结果,你呀,这次也侥幸的很,要是你级别再高点,看你怎么脱身,一个警告是最轻的了。”
乔南松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运气加冲动,能有个不算太差的结局已经不错了。”
高平哼道:“知道就好,渔阳的情况,本来已经有调整的风声了,你要是再忍耐一两年熬够提拔的资历,下去在乡镇再熬上几年,情况自然而然会好转。哼,二十四岁的办公室主任,等着看吧,你的麻烦还在后面呢。”
乔南松没说话,高平沉吟了一会儿,又委婉提醒道:“赵立武把你放在火上烤,你自己多注意点,找个机会去乡镇吧,你们那个代县长面子不小,这次下来的,有一半人是帮他破冰的。”
说完,高平觉着还没点透,又道:“严格的代县长也代了一年了,现在不是讲究各机关改革么,你们那块也会动一动,具体的还不太清楚,你就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有机会的话就下去。”
这个电话之后还没过三天,渔阳的新班子便配齐了,孔卫红毕竟已经退居二线,他家属被劫持的理由也不足以让他在渔阳事情上随意发泄自己的怒火,五大班子一把手没有出现新面孔,但县委副书记是从某大学调出来的,只有三十二岁,叫魏军。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是从京城公安局某分局下放的,四十来岁,叫索朗,是个少数民族干部。另外,常务副县长被抽走,调来一个叫王平的,还有个女县长叫诸葛平丽。
赵立武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组织部两个自己人一个没动,一个调到县委当了副书记。
至于因这次案件引发的各乡镇的调整,因为近期要召开人大常委会解决严格的“转正”,暂时没有动静,赵立武的人依旧占据大半江山。
另外,张磊的秘书也已经解决,是王平带来的一个笔杆子,张磊视察政法展现的时候随身带着,显得很重视。
乔南松当着他的办公室主任,依旧很悠闲,赵方霞姐妹俩如今见了他倒是会点点头偶尔打个招呼,等渔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上级配备给赵立武当副手的人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