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到镇宁侯府宴请龚非的下人十分顺利地完成了任务,这大大出乎了郑汝霖的意料,仔细观察也不难看出,貌似龚非也对此事颇为重视,衣装牒带隆而众之,满头青丝束有素色纶巾,一袭深蓝色缅腰长袍,腰间一条三珠一玉潜蛇牒带,其间悬挂一方囊鱼袋,外罩冷色薄绒大氅颇为庄重,脚下一双微微浸有积雪的高沿乌皮靴更是更是尽显张弛,龚非虽然称不上是绝世美男,但却也生来浓眉皓目,面如锦玉,经过这一番妆点,俨然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温文尔雅倜傥文士。
在郑府家丁九转十八弯的指引下,龚非终于看到了那间传说中的阁,今夜董寂并没有与龚非一同前来,因为郑府的请贴上并没有写明需要董寂出席,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董寂很识趣很自然地选择了低调处理。
与龚非前来的,是经璨宁易容过后的楚修竹和黄莲,由于楚修竹直到现在还因杀死城门巡捕一事遭满城追捕,当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黄莲则是因为那一张貌美的面庞,龚非一直没有弄清楚郑汝霖为何要在今夜宴请自己,所以不免有些处处谨小慎微。
本来打算要吕筱和霜儿充当随从,但龚非猛然想起吕筱曾经暴打过郑家二少,若是此次前来不免有些尴尬;至于霜儿,王鸿胪、李鸿胪、甚至是杨鸿胪家的宴会都能参加,唯独这郑鸿胪家的酒她吃不得,霜儿生性娇蛮,又与郑宣威过节颇深,前些日子又出现了当场退亲的那一幕,与郑汝霖饮酒本就是为了相互探探底,霜儿这一来可就完全变了性质,自己对这个蛮妮子还谈不上驾驭,人家跟自己又没什么关系,诸多不便之下,搞不好就会闹个乌烟瘴气。
趁着郑府家丁前去通报的当口,龚非终于鼓足勇气回过头看了看身后这两位人见人自卑的不协调随从,楚修竹原本生的俊美无瑕,堪称绝世美男,健硕的身形和一身逍遥之气足以令万千美人为之倾倒,但此时却不得已换上了一张看了就让人不寒而栗的面皮,一眼大一眼小倒是其次,微微有些歪嘴也可以理解,但最难以让人忍受的是他那双眼神,绽放出那种若即若离的痴色,叫人怎么看怎么像暗放秋波,都变成这幅模样了,楚大剑客那一身逍遥之气竟然没有一丝衰减。
再看看楚修竹身边的黄莲,龚非都不忍心看了,一想到人家姑娘的本来面貌,龚非就不自禁地从心中生出一种罪责感,甚至有种想立刻冲回董府将璨宁打到满地找牙的冲动。
由于莲儿泛着水晶蓝光泽的左眼太过显眼,璨宁首当其冲便想到了一个很前卫的对策:与人会客带上一个独眼龙下人是万万不可行滴!万般无奈之下,龚非猛然想起了后世中的隐形眼镜,当然,这在当时是很难实现的事情,龚非只是哀怨地说了一嘴,孰料鬼点子一箩筐的璨宁还真的想到了一些办法。
于是乎,在龚非的指点下,璨宁真的就做出了这么一种古代少有的隐形眼镜!那是一种用特殊面皮做成的小型晶状物,经过了药酒浸泡后色泽乌黑,若是打眼仔细看去,连瞳孔都看不到,当然戴上这个东西的人左眼也就连一点东西都看不到。
只不过那种薄膜效用很短,只有几个时辰,莲儿一介柔弱女子,被暂时夺去了一只眼的视力,重心就难免有些不稳,为防别人看出端倪,璨宁又为莲儿增添了一副皱皮和山羊八字胡,其状惨不忍睹,而楚大剑客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时时刻刻保障莲儿的重心。
龚非苦笑一阵,等到郑府家丁前来传唤,龚非便带着这对儿“怪胎”踏上了郑府阁。
石阶高柱,虽然是春冬半融半化之际,但郑府的阁台阶却异常干净,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瑕疵,这已然让龚非暗暗拜服,但当迈入郑府阁的刹那,龚非瞬间心口具服了。
阁宽敞自然不用多说,单看这装饰便让龚非领略了文人世家与武官住所的不同之处,说是阁,其面积却超过正堂的两倍,阁中央摆放着一张上好楠木制成的八仙桌,桌面由百鸟朝凤刺绣绸布覆盖,其间多种果馔,各色菜蔬精美之至,色味俱佳,简直让人垂涎不已。
八仙桌四面整齐地环绕摆放着四张圆顶躬拖小凳;主座后上方一张猛虎下山图更是虎虎生威,让人肃然。
宴桌四周由二十四节气花草虫鱼图形成一道帷幕,西北角的帷幕之后还不时传出一阵诱人的香气。
龚非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混吃混喝,所以并未对这些东西产生太大兴趣,郑汝霖也是整冠牒带,袍服整洁,一见到龚非,郑汝霖便像是见到了自己久未蒙面的故人一般热情,对于这种惺惺作态,龚非虽说比较厌恶,但也能与之斡旋。
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故人”寒暄一番过后,便来到桌边相对坐了下来,众人刚一落座,郑宣祖便对身旁管家使了个眼色,老管家轻咳一声,东南帘幕敞开,便有四五名身材妙曼,长相玲珑的女婢如履云雾般携着美酒香茗飘了出来。
酒菜齐备,郑汝霖本想先敬一杯给龚非,孰料龚非竟然喧宾夺主,首先把盏将了郑汝霖一杯,由于古代成就器具混在,并没有后世的玻璃杯,酒爵又只在隆重场合使用,所以日常饮宴使用的都是精美的瓷碗瓷杯,郑汝霖为人颇为嗜酒,平日便总是嫌酒器太小,饮酒不便,再加上今日是想摸清龚非的底,顺便再送他一记下马威,正因如此,所有饮酒器具都换成了瓷海碗。
龚非酒量有限,但刚一落座,回想起看到的这么多玄虚,再将其与眼前这只看着就吓人的瓷海碗,便立刻明白了郑汝霖的心思,这杯酒之后,龚非是不打算再喝了,自己血气方刚,喝醉了酒了不起回去睡上几天,郑汝霖却已然是风烛残年,这第二三杯酒都好说,你推辞不胜酒力我没办法,但身为作客,这第一杯酒我看你能不能挨得下来!既然你想给在下个下马威,那龚某就将计就计,让你也好过不到哪去。
想及至此,龚非立刻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在郑汝霖斟酒的当口,龚非已然举起了海碗,憨态可掬地看着郑大鸿胪道:“郑大人,明日开始下官便要暂居大人麾下,一同应对这突厥来使,今日本当是属下宴请大人,谁料被大人抢了先,属下惭愧之至。”
龚非顿了一顿继续“不胜惶恐”地说道:“现在,属下便借大人这一杯,啊不是,是一碗水酒,借花献佛,向大人赔罪,大人若肯原谅下官,属下便满因此杯,以儆效尤!”
龚非说完也不待郑汝霖客套,暗暗深吸了一口大气举碗便喝,咕隆隆几声便将一大海碗酒水满饮下去,这一招着实让郑汝霖有些错愕不经,原本预备海碗是要自己出招,让龚非骑虎难下,谁知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刚刚龚非给自己喘息之机,那倒也罢了,可现在却真真的将自己逼上了风口,人家打着以儆效尤的旗号都已经满饮了,自己曾说过倚老卖老,那是谦辞,若是此时推托,可就真的话语成真了。
一碗酒下肚,龚非立时便感到有些天旋地转,好在只是稍微感到不适,再看看郑汝霖郑大鸿胪那张比哭还难看的夸张笑颜,龚非差点没抑制不住大笑出来。
眼前之事看在郑宣祖眼中,令这个郑府大少爷心如火燎,但着急归着急,郑宣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父亲是主,被客人先将了一杯,若是推却就有些却之不恭了。
郑汝霖胸腔之中的怒火愈演愈烈,却不能因此爆发,只能在心中暗骂,他没想到龚非一个小小下官竟然敢在自己的家里如此含蓄地造次,“太狠了你!”郑汝霖面含苦笑,看了一眼龚非,平复了一阵跌宕起伏的心潮之后,终于拿出了几十年前的豪迈之气,如牛饮水般灌下了这一碗酒。
但怎奈英雄也有落魄时,壮年男子喝了一大海碗的酒当然没什么大碍,但一个体弱多病的老者怎么受得了这一招,一碗老酒入腹,郑汝霖的脸色噌地便腾起全面酡红,腹中如沸水奔腾,脑中更是天旋地转,险些一头仰倒在地上。
龚非倒无大碍,楚修竹身为剑客,走南闯北多年也懂得一些如何运力醒酒的法子,站在龚非身后,凭借着那张扫兴的假面皮为掩护,暗暗将龚非体内的酒气缓解了大半,虽然还是有些眩晕,但最起码不用像郑大鸿胪那样找不着北。
郑宣祖生怕龚非又要刷出什么花样,连忙给老管家打了个眼色,老管家慌忙叫来家丁,将桌上的海碗统统换成了小瓷杯,龚非拼命忍住笑意,诚惶诚恐地起身向郑汝霖配齐不是来。
郑汝霖明知是对自己的羞辱,却对这个恨之入骨的龚非投鼠忌器。
在关键时刻,郑宣祖终于摇身一变,客串了一把和事老,扭转了紧张的气氛,郑宣祖笑吟吟地举起酒杯,看向龚非道:“不知龚大人对这塞北美食可感兴趣?”
龚非连忙谦恭道:“不龚某愚钝,还望大公子尽解其详!”
郑宣祖也不答话,微微拍动双手,龚非送目望去,只见西北角帘幕被自内而外撩起,几个家丁将一只被黑布包裹的方形物体抬了出来,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诱人的肉香。
几名侍女先呈上盐沫,分别放到主客面前,龚非不明就里,待几名女婢退下后,郑宣祖淡然一笑,起身将黑布揭下,那个香气四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龚非这次真是有些膛目结舌,他没想到郑汝霖竟然对自己竟然如此阔绰,更没想到郑府的阁竟然如此开阔!
黑幕之下便是一方四棱铁架,在铁架底端放置着四只铜兽炉,炉中炭火泛着淡蓝色的幽焰,火焰上方的铁架之上,赫然炙烤着一只小牛,这种东西在后世只是听过,却始终无缘一尝,谁知今时今日竟然真真切切的展现在了自己面前。
牛身被炭火炙烤的油亮金黄,肥美的牛油也不时滴落在下方的兽炉之中,传出阵阵悦耳的“嗤嗤”声;不光如此,肉香随着帘幕带来的过堂风飘入众人鼻腔之中,直教人全身一颤,脾胃一新,迟迟难以自拔。
由于在长安城中很少有人吃得起烤全牛,能享用此等塞北美食的都是一些王公贵族,再加牛头有着特别的含义,是以一般贵族大员在宴请宾朋时都会事先将牛头提下。
龚非瞄了一眼牛头方向,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无头之牛,又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为今之计,只能期盼快些散宴。
郑汝霖虽然被龚非压了一头,但还是不失儒家风范,酒过三巡,两人在言谈之中过了不知多少招,龚非只是旁敲侧击,他并没有打算深入研究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一千多岁的活化石,毕竟这些日子跟郑大鸿胪是分不开了,当然要了解一下郑汝霖的脾气秉性,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倒是郑汝霖一再话中有刃,言谈之间不断对龚非提出暗示和细微的警告,龚非当然听得出郑老爷子的意思,但有些时候隐忍一下还是没什么坏处的,郑汝霖攻了一溜十三遭,除了碰到一鼻子灰之外什么有用的也没得到,看着龚非那一副憨直的模样,郑大鸿胪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这哪是什么世外高人啊,这就一什么都不懂的棒槌!
也难怪郑汝霖会如此气愤,被龚非灌了一碗烈酒已然是血气上涌,面对自己的暗示和警告这个呆子除了“嗯”就是“啊”,了不起才会说出一个“哦”字。
对牛弹琴的人往往都会被气死,刚好郑大鸿胪又很懂得保养自己;三更刚过,大宴便看似欢天喜地,实际上除了龚非之外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气的散掉了。
龚非被那一碗烈酒搅得也是头重脚轻,刚一出郑府便连忙叫上楚修竹来搀扶自己,走了几步,楚修竹有些愤然地道:“龚兄,小弟实在不明白,刚刚在酒宴上郑汝霖那厮几番出言不逊,甚至怀有轻蔑之气,而你为何视若不见,修竹乃浪迹天涯之人,这一次都为兄长不耻!”
待到楚修竹说完,龚非缓步来到了马车旁,一手扶住车辕,揉捏了睛明,这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这些我当然看得出来,但现在必须隐忍,小楚啊,你不必记得他今日如何浅藏辄止的挖苦于我,但你必须记住,早晚会有一天,他会跑过来跟我摇尾乞怜!”
楚修竹闻言正待多问,龚非打了个酒嗝,随即毫无头绪地补上了一句:“其实今日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最起码这个郑大鸿胪对龚某的威胁不大!”
楚修竹与黄莲面面相视,却没人能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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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沿线,地势险要,是一处绝好的天然屏障,其地势宛若一道护墙般将东都洛阳紧紧护住;自古以来便是军事要地,东汉光武大帝建都于洛阳正是出于这一因素。
邙山驿馆始建于汉末,当时突厥虽未兴起,但却存在另一支北方大族,也就是突厥的先烈:匈奴!众所周知,汉匈两族数百载征战不休,总是时打时和,关系十分暧昧,这就难免会有打累了暂时言和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邙山驿馆便真正的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
南北朝以前,战时的邙山驿馆一向是壁垒森严,但自从南北乱世长江两岸割据形势,北方各国定都长安开始,这里便被暂时废弃,直到大隋立国之初,杨坚才重新启用了这里,并加以重兵,这绝不是军兵无处可用的无聊之举,因为在江北的北面,还坐卧着一只狼――突厥。
常言道一朝立国之初,百废自然待兴,再加上群雄割据的局面还在持续,就好像你无法让党项人坐船去江南修缮陈朝皇帝的皇宫一样。
正因如此,在很多时候,有一些问题是单凭一方帝王和文武无法全部顾及的,就拿突厥来说,虽然也有很多直通西京长安的商道,但大部分突厥商人和各派信徒都喜欢走前辈的老路,也就是选择横跨邙山这一条道路。
突厥使团如期来到了邙山,大隋军兵也早已得到了杨坚的双面旨,一方坚持越过邙山,另一方却执意不允许对方通过,长此以往,双方便每日在邙山一线僵持,最终是突厥人妥协了,因为他们等不起,双方达成了一道协议:由沙钵略手下大将俟斤也格泽率卫队五十人护送使团过邙山,隋廷也承诺派出一名接引使者在洛阳恭候,然后直抵长安。
大隋鸿胪寺丞郑汝霖偶感小恙,是以只能负责使团到达长安之后的诸多事务,于是乎这位接引使者的工作自然而然的便落到了龚非这位大使身上,在郑汝霖甩手的第二天,龚非便踏上了赶往洛阳的路途,而与之一起前往的,就是那位貌似从来不会笑的禁军中郎将徐鹰扬。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支队武如影随形地逼近了使团,在使团丧失了双翼的庇护之后,这支只有数十人的小队伍也准备开始自己的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