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长江自西向东,在遭遇黄金山的阻挡后折向北面,会合西北——东南流向的沱江后,以更强劲的水势无情地劈开一道山岭,继续滚滚向东。
泸州(县)城就位于长江和沱江的合流处西岸,像是一个突出水面的半岛,北、东、南三面环水、西面靠山且有龙透关遏险而据,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有“铁打的泸州”之说。作为控制成渝水路交通,连接云南、贵州二省的重镇,泸县航运发达、市面繁华,在1915年就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其中三十多万人集中在泸州(县)城。
馆驿嘴码头,一座临江而建的木结构二层小茶楼上,川军第一师第一旅第一团团长刘湘面无表情地看着败退回来的北洋第十三混成旅部队。一脸忠厚老实相的他禁不住内心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抽动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国字号的第十三混成旅也不过如此嘛!哼哼,强龙不压地头蛇,龟儿子的李炳之眼高于顶,这下子看他还有啥说法?泸州之战迟早还是我川军第一师说了算!也就是我这个主力第一团团长说了算!嗯,只要打好一仗,不怕他袁大头不给高官厚禄,也不怕他陈二庵(四川将军陈宦)再搞怪整老子!
“团长,熊旅长有请!”贴身马弁恭敬地立正禀报。
“戏看完了!走,去报恩塔旅部。”刘湘转身,嘴角的冷笑不见了,整个人又恢复成平素的木讷、老实相。
报恩塔的第一旅旅部客厅里,一脸沮丧的北洋第十三混成旅旅长李炳之托着下巴凝视地图作出苦思冥想的状貌,不时的长吁短叹。他实在搞不懂了,对岸护**的兵力最多不过一个连,自己用一个野炮连掩护两个步兵连出击,居然连河堤都没登上就给打了回来,白白折损了大半个连七十多号弟兄。为了挽回面子,自己甚至不惜得罪所部官兵下令对河滩开炮……总之,这一次立威之战可算是栽到家了!
熊祥生是湖北人,还是武昌起义的元勋之一,此时却因为陈宦的同乡关系出任川军第一旅旅长,站在护**的对立面上。他微笑着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彪臣兄,无需为此小小挫折而伤神,也无需为对岸那一小撮逆军所迷惑。我看,此战关键的还是小市方向,据第六旅报告,逆军董支队、田支队主力已经出现在小市东面的罗汉场,金关桥、脑顶山一线也有敌军,估摸着最迟明天就有一场大战呐!祥生身负泸州城防重任,还望彪臣兄多多支应呢!”
李炳之找到了台阶,立马来了精神,附和道:“熊旅长真是留学日本出身,眼光敏锐啊!不瞒您说,炳之也是担心小市一旦落入敌手,长江、沱江航运必然受敌威胁,则我即将来援之第七师所部恐怕会……”
“所以小市决不能丢!”刘湘在门口行了个军礼,大声说着话步入客厅:“二位旅长,小市若落入敌手,则我简阳、内江方向援兵势必受阻,加之逆军在叙州与我军激战,省府拨付之给养、援军也无法经岷江运到泸州。届时,铁打的泸州就变成孤城一座,你、我只有弃城而逃一路可走!”
“刘老弟,坐,坐,快坐下!”一番话说得李炳之脊背生寒,连声请刘湘入座后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说说,吴佩孚、王承斌能守住小市吗?”
“不能!”刘湘故作羞愧的低头道:“自大龙山失守后,小市驻军不过国(防)军第六旅张福来一个团,又因民居稠密不可用泸州城内之炮火支援,加之第六旅新到而未及构筑可靠工事,难以抵挡如狼似虎的逆军呐!”
“那……”熊祥生也急了,却见面相憨厚的刘湘朝自己递了个眼色,忙打住话头。
李炳之情急间并未察觉二人的异状,急巴巴地说:“我立即派一个营过江增援小市!”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川军第一旅是地头蛇,却苦于兵力分散,实际上只有刘湘的一个团可用;而第十三混成旅和第六旅乃是国字号的强龙,兵力相对集中,装备良好,李炳之正是凭借这个优势隐隐然想压熊祥生一头,成为泸州之战的主导者。当然,这一切的源头都在于他们认为护**以区区不足五千人的兵力,不可能打下铁打的泸州!也就是说,守泸州是现成的便宜,可以向袁大头表忠心、邀功请赏的大便宜。
有便宜不沾,傻啊?!
刘湘呵呵一笑,很谦恭地弯腰指着桌上的地图,说:“我听说当前泸州城外的逆军不过滇军董鸿勋一个团、刘存厚一个旅,统共就四、五千人枪,现已查明董支队、田邓支队(两个营)都在罗汉场——小市方向,那么(长江)南岸的蓝田坝和制高点月亮岩一线,逆军最多只有一个团的兵力。”
“刘老弟的意思是……”李炳之若有所悟,却未能理出清晰地思路,只得眼巴巴的看着刘湘。
“逆军可以从泰安场迂回攻击我小市,我也可以攻其蓝田坝,得手后以有力一部攻击泰安场截断其归路,若第三、第七师及时来援,则可在沱江以东、长江以北集结绝对优势兵力围歼逆军董鸿勋支队!”
李炳之恍然,却又心存疑虑道:“那,如果逆军强攻小市,我将如何应对?”
刘湘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厚实的嘴唇笨拙的翻动着说道:“逆军长途奔袭,兵马劳累不堪,且粮道漫长、补给困难,在蓝田坝、泰安场、大龙山等地连续作战之后,还需顾虑我罗汉场守军王承斌团,因此最早也要明天才能休整完毕发起对小市的进攻。我方则立即拟定计划,午后即发起对蓝田坝的进攻。只要蓝田坝得手,董鸿勋就不得不考虑泰安场的安危,势必抽调兵力回援江南,如此,小市则稳若泰山了!何况,吴子玉乃是**有数的战将,哪有守不住的道理呢?”
“高啊!”李炳之一拳打在桌上,满脸都是灿烂无比的笑容,他拉住刘湘的手向熊祥生道:“熊旅长麾下有如刘团长这样的人才,简直令炳之垂涎三尺啊!甫澄(刘湘字)老弟,说一说,快说说如何进攻蓝田坝?”
刘湘心道成了,面色却平静如水,恭恭敬敬地说:“从第一团挑选本地官兵化装成百姓,再加一些本地百姓,借口逃难,一起乘船过江,如果顺利过江则突然发难抢占江南制高点——月亮岩,必收奇袭之效。如被发觉而引发激战,我则以后续部队和炮火支援,力争拿下渡口站稳脚跟。”
李炳之正要拍案叫绝,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么一来,功劳都给川军第一团占去了!忙道:“甫澄老弟尽管放心,我立即精选一个营的兵力作为你的后备,只要你的奇袭队得手,我就不惜血本的增援你!”
这么说着,李炳之已经在脑子里拟好了电文:**以第十三混成旅和第六旅精锐为主力、本地之第一团为先导,经反复激战击退蓝田坝逆军……如此云云。
小市东面有一大片凹地,一到雨季就会变为泽国,冬季则是黑乎乎的烂泥塘。烂泥塘北面不远处有个高地,建有土地庙一座,此时,护**第三支队指挥部就设在庙里。
董鸿勋趴在香案上亲笔拟了一份催促援军的电文,完成后看了看,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一边用脚将纸团踏烂,一边忍不住内心的担忧轻叹出声。护**第三支队自入川以来可谓一路高歌猛进,经常一日夜急行军一百一十里余,可是,神速的进军还是不能改变如今的战场态势——董支队已经是强弩之末,面对小市的第六旅主力难以再有寸进,即使不惜代价拿下小市,也无法在敌援军逼近的情况下固守,更不能指望发起渡(沱)江作战夺取泸州城了。
令人担心的是,今日清晨敌军分别向大龙山和江左河堤发起攻击,虽然都被击退,敌军却通过攻击摸清了两要点的布防虚实。可以想见的是,敌军接下来的进攻兵力会更多、攻势会更加猛烈!
“王志清回来没有?!”
“报告支队长,还没有王参谋和机枪连主力的消息。”
“啪!”董鸿勋一拳击在香案上,怒道:“王志清、董鸿铨贻误战机,必须以军法予以严惩!传我的命令,董鸿铨交出机枪连立即随王志清返回,以机枪连一队长任士杰代理连长,指挥机枪连、第四连,务必坚守江左河堤阵地到明日清晨!”
命令还未发出,一名传令兵就快马赶到。
“奉王参谋之命报告支队长,机枪连找到了,连部和机枪三队在泰安场,机枪四队正在从大龙山向江左河堤阵地运动。”
董鸿勋立即拿起铅笔在地图上将机枪连各队位置标示出来,然后长出一口气,向候命的参谋们挥了挥手。他也不想拿自己的堂弟开刀呐!毕竟机枪连是有实际困难的,毕竟任士杰在江左河堤漂亮的胜仗也能代表整个机枪连,毕竟有了第四队和步兵第四连余部增援河堤,攥在任士杰手里的防守力量已经大大增强,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了。
欣慰间,董鸿勋步出光线昏暗的土地庙,却听到罗汉场方向传来一阵阵稠密的枪声——第三支队1营和川军第一师邓、田支队的两个营正发起对罗汉场守敌的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