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永宁河畔大雾弥漫,一贯喜欢故作高深的老天爷以此为启示向芸芸众生宣告——今天老子不想下雨了!
弥散的雾气从南向北缓缓移动,向轻纱一般漫过低矮的河堤、农家的屋顶、缠绕在一颗颗挺拔的大树边……一切事物在大雾的掩盖下变得模糊起来,进而幻化成为一整片的白色。
拂晓将近时,一身平民打扮的王承斌和杨柏鸣早早离开了寄宿的农家,借着浓雾的掩护潜向双河场西渡口。渡口码头上没有一条船,西岸所有的船在昨天晚上就被集中东岸的朱家岩下,以备守军的不时之需。摸着黑,两人又向上游走了大约七、八里,还是没有看到一条船。
天色渐渐亮了,雾障也在慢慢消退……束手无策的王、杨二人无可奈何地坐在河边一块巨大的卵石上,隔岸看着从越来越薄的雾气中显现出来的朱家岩,心中暗自期盼奇迹发生。
“噼里啪啦……”河东某处响起一阵杂乱的枪声,明显是朱家岩上随即响起“嗵嗵”的机枪声。不久,交火双方的枪声像是有约定一般消失了。
王承斌愤愤低语:“第七师,就算是爬也早应该爬到了!”
杨柏鸣点头称是,又道:“估计是前锋部队的一次试探进攻,如今朱家岩上的机枪火力配置已经暴露了,第七师可以有针对性的调整部署,我想天一大亮就会发起总攻。王长官,我看河东咱们是不去也罢了!”
王承斌凝望着河东,脑海里却涌起那日观音岩下的回忆。一个排的试探进攻下,敌人只暴露了三十多个步枪手,却隐藏了四挺机枪的可怕火力。这一次,兴许那个叫石铿的家伙是故意暴露出朱家岩上的机枪阵地吧?那他又会如何对付张敬尧的进攻部队呢?虽然王承斌无法猜出石铿的想法,却在内心里隐隐希望——第七师也该他娘的吃吃亏才好!否则,岂不显得第六旅和我王承斌才无能?!
实际上,王承斌也很认同杨柏鸣的话,护**在河东的守军是无法抵挡北洋第七师全力进攻的!
“军人可以无情,却不能无信无义。子玉兄已经在信中与石铿越好三天后联系,我们就不能不履行承诺。说不定,等会儿的石铿还希望咱们去俘虏队伍里把他捞出来呢?”
杨柏鸣忙道:“如此可见,吴旅长和王长官都是耿直汉子啊!”
这个马屁拍得虽说不太高明,听起来倒也舒服。
王承斌正要客套两句,却听对岸的朱家岩某处发出“砰砰”闷响声,还没等他判明声源的准确方位,就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如晴天霹雳般炸响,震得即便是身在河西的他也觉耳膜发颤、听力锐减。接着,脚下、臀下的大地似乎躁动起来,有节奏的一次次地跳动、再跳动,过了好一会儿却又突然平息。除了耳朵和身体的感觉,他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见,河面上那已经变得非常淡薄的雾气像被铁扇公主用芭蕉扇扇了一般,一下子就被狂风吹向河西,湿漉漉的雾气变成实质的水珠洒了自己一头一脸。很快,他感觉到脸上的水是粘糊糊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甜的!
剧烈的爆炸过后,朱家岩下那一大片几乎看不到边的甘蔗林不见了,只有一个个巨大的深坑还冒着浓浓的白汽,尚未采收的甘蔗一片片的倒伏在地,或被强大的冲击波撕裂成碎片,碎片又被灼热的气浪烧尽、汽化,融入到空气之中。几乎没有人可以在这么一场浩劫中偷生,一具具浑身焦黑、肢体不全的尸体,一个个被震得七荤八素的北洋军官兵恍然觉得自己已身在地狱,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本能地抓住……由此而起,浓重的硝烟味和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随着微微南风向北扩散。
“轰轰轰!”就算甘蔗林已经不复存在了,从朱家岩上飞来的炮弹依然在炸响,在沙土地上掀起一股股高高的尘柱,爆炸的冲击波透过地面将手攥拉绳的任士杰从昏迷中推醒过来。
“呸!”吐了一口满是咸腥味的唾沫之后,任士杰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了不少,又急忙摇头甩开头上的泥土、草屑或者夹杂着人体碎片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人的胳膊!
“呕……”一阵剧烈的呕吐让任士杰的大脑又迷糊起来……
距离甘蔗林北缘不过五百米的一个小土包上,吴新田张大嘴巴亲眼目睹了前方甘蔗林里发生的一切,当即就陷入一种无思想、无语言、无动作的状态。他的身边,师参谋长刘国栋杵着军刀的双臂在颤抖,分立的两条大腿也在颤抖,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二人都没想到,一场势在必得的胜仗竟然还未正式开始就突然落幕,成为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整整一个团啊!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就在那犹如天谴般的雷霆中消失了?
吴新田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突然凄厉的暴喝一声道:“啊……来、来人,命令27团立即派人去看看,去看看!”
他的马弁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四面八方都响起密集的枪声,朱家岩上飞来的炮弹也距小土包越来越近,而在此时此刻,两位长官却毫无反应。情急间,几个马弁交换了眼色,突然抄起吴新田和刘国栋的胳膊,硬生生地将二人拖了就走。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吴新田徒劳的叫喊几声后,又吼道:“叫27团快撤!回三块石!”
接下来的战斗令人乏味,无非就是心神俱骸的北洋军官兵们无路可走,纷纷跪地举枪、缴械投降而已。
初春的太阳苍白着小脸慢腾腾地升起,阳光无力地照射到浑身被蔗汁、血水浸透的任士杰身上,让这位引爆应用地雷的勇士再次从昏睡中醒来,他睁开双眼一看,石铿正脸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支队长,我这次立大功了吧?”
石铿侧耳凝听片刻,点头道:“嗯!你听听,这枪声恐怕已经过了三块石,第七师被我们打残了!朱家岩一战,你是头功!”
任士杰艰难的咧嘴一笑,又问道:“石铿,你看我能胜任游击支队连长的职务了吧?”
石铿能理解任士杰主动要求去朱家岩下的甘蔗林边掌握应用地雷的初衷。其实,石铿一直就没有把任士杰当成外人看待,只因他对任士杰的战斗技能实在不太清楚,只得……现在看来,任士杰是一心想要获取自己的信任,彻底融入游击支队!唉,这又是何苦呢?早在石塔山阻击战的时候,石铿已经把他看作左膀右臂了!
“哎哎哎!自家话回自家说去,看,董营长他们过来了,别给我丢脸啊!”
几句话说得任士杰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激动的情绪,抬手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又觉自己这副尊荣实在不好意思去面对“外人”,干脆眼睛一闭——装睡!
双河场朱家岩的爆炸声、枪声震动了整个纳溪战场。
棉花坡上,护国第一军参谋长罗佩金侧耳倾听,觉得枪声越来越向东北方去了,便知何海清支队在双河场击退了北洋第七师的进攻并展开反击。至于战果如何就需等何支队的具体战报了。
石保沟的吴佩孚也听到了爆炸声,在那一瞬间就判断出那不是当前交战双方配备的任一种火炮造成了,而是……天!天意!他立即命令第六旅收缩兵力,以层层阻击、边打边退向石保沟。
三块石的张敬尧和田树勋听到枪声越来越近,他们的第一反应惊人的相同——转进!向双河场东北面、棉花坡东面的菱角塘转进,希望能够联系上川军第一旅或者北洋第六旅。
永宁河西的王承斌也从枪炮声中听出战局的变化,他呆坐半晌后长叹道:“那个人不是我这个少将旅长可以请动的,回吧!”
再说何海清支队,在连续攻克沙子湾、老官窝、牛市滩和三块石后信心百倍,不顾石铿和董鸿铨的劝说继续尾追北洋第十三旅。却在杉树沟遭到夏文荣的北洋军第25团伏击,何海清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在所部付出伤亡一百三十多人的代价后总算击退夏文荣所部。至此,何支队无力再追,乃一边面向菱角塘构筑防御阵地,一边将战况汇总后呈报罗佩金。
正午时分的朱家岩上,董鸿铨、石铿二人向北并排而跪,焚香祷告之后,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仪式刚过,李人杰就将统计出来的战果报上:“此战,四支队1营毙伤敌军37人,俘虏211人;四支队二营毙伤敌军13人,俘虏75人,在三块石缴获75陆炮(野炮)两门;三支队二营击毙敌军6人,俘虏18人;游击支队击毙敌军29人,俘虏461人,缴获物资一批尚待清点。另据俘虏之敌军军官供认,拂晓前潜入甘蔗林之敌为北洋第七师十四旅28团全部,该战果目前无法计点。”
石、董二人小声商议片刻,石铿说:“战果汇总和缴获物资都送到杉树沟请何支队长过目处置。注意,派个机灵一点的人带队过去,千万别提杉树沟的事情。”
李人杰点点头,又问:“俘虏如何处置?四支队出击后,所有俘虏都交给我们看守,朱家岩下足足有900多名俘虏!”
“大哥,这些俘虏全都交给我处置,如何?”
“你……”董鸿铨不解,这新结拜的兄弟要那些俘虏做什么?
“都是中**人……敌强我弱,我……不得已下了个狠手,却不曾想甘蔗林里是整整一个团,一千多人啊,我看大多都没了!如果他们不是不打内战,而是死在国战战场上……”
董鸿铨一脸唏嘘,伸手在石铿背上轻轻锤了锤,劝解道:“战争啊,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尽量善待这些活着的俘虏了。石铿,你不要意气用事,这些人大多带伤,还是送到纳溪去交给罗参谋长处置为好!至少他手里有医生队可用。再说,何支队长也绝对不会同意你放了这批俘虏。”
石铿长叹:“咱这个中国还要流多少血才能涅槃重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