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船舱中,桓飞的手指逐寸逐寸的在地势图上移动着,最后停在一处。
桓飞用手指轻轻的敲击着。一旁的黄叙看了看道:“将军在担心什么?唔,这里是北原城。”
就在这时,水军偏师的主将陈方钻进了船舱:“我军已过武功城了,前面就到郿坞了,由于郿坞正在修筑,大量木石均需走水路,所以前面水道有些拥阻,而且水道曲折,借风不顺,所以我军通过会稍有减缓,请将军见谅!”
桓飞点点头,借着舱内昏暗的光线打量了一下陈方,这位岁数能翻自己两倍的老将比自己的军阶还低了两级,想来他此刻称呼自己作为将军,恐怕心中定也很不舒服吧。于是和气道:“陈将军客气了,直唤我名字即可,对于行舟水战,我并不擅长,陈将军依你自己的判断行事即可。”
陈方略一欠身,正色道:“军中令行禁止,末将不敢!李将军,如没有什么事,末将告退了。”
桓飞摇手道:“陈将军,且慢,请移步到这边。方才我与黄将军有看过地势图,想请教陈将军关于这里的一段水道情况。”
陈方点点头,大步走上前来,眯了下眼睛,仔细看了看桓飞所指的地势后道:“将军指的是北原城?”
桓飞点点头,道:“陈将军请看,我仔细研究了一下敌军的行动线路,这支近千人的西凉骑兵首先是出现在郿坞,在与暴乱民众汇合之后,全军继续向东北行进,一举攻破美阳城,随后在美阳城西二十里的山谷伏击了扶风郡援军,在得到大量武器马匹以及粮草辎重后,却仍然数次进扰郿坞,直到数日后才开始西撤,再克岐山城,大有攻破雍县,渡汧水进入广魏郡的意向。”
陈方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将军认为有什么不妥么,定是西凉贼军认为我军援军将至,故而仓皇西逃。”
桓飞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总觉的有些不妥的地方,按理,如果敌军真的是小股骑兵,往北撤退才应该是最佳的路线,现在却随着大股民众向西行军,虽然有绵延山林为屏障,但行路艰难,沿路要想获得补给的困难也将倍增。”
陈方奇道:“可是将军,这与北原城有什么关系?”
桓飞道:“陈将军,我再担心,如果敌军没有攻打雍县,而是折军南下,攻击北原城呢?北原城直临渭水,据说南城门上有数十辆抛车与强弩机,只要能将之据有,就可以有效封锁该段渭水。倘若这样,我军将很难通过。”
陈方拱手笑道:“将军你多虑了,北原城的确是渭水北岸的大城,但更是我军辎重转运的重镇,兵力也还算是充实,而且城高池阔,城防器械更是充足,虽然出击力量不足,但借之驻守有余。要攻下北原城,就凭西凉叛军那千余骑兵与数千乌合乱民,恐怕还没有可能做到。”
桓飞有些尴尬,搓搓手道:“兴许是我多虑了吧。”
说话间,就觉船身一顿,行船的速度一下慢了下来。陈方淡淡道:“已经到郿坞了,将军也在舱里待了很久了,何不到上面去看看,郿坞已经快完工了,很是壮丽。”
桓飞点点头,历史上,郿坞从建成到毁弃,时间不过一年,自己能有幸看到,自然是不容错过。
三人来到艨艟的舰首,这里除了三人,没有其他人。艨艟的帆已经被放下,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桓飞过了一会才让眼睛适应了光亮,望北岸看去,就见一座雄壮的城堡矗立在渭水之畔。
就见城墙高逾二丈有余,但南墙之长就足有两里许,里面隐隐透出仍在修葺的房檐屋梁,单是那冰山一角就足可见其奢靡之风。
不过就地势上讲,郿坞无愧是深得择地之要,依山傍水,三面山崖陡峭,一面临靠渭水,好一座雄城。
在渭水边,数艘大型方船正停泊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码头上,上面满载着巨大的木料和石材,数百民夫正在来来往往,努力搬运着。
看到这座临时搭建,却占去渭水河道三分之一的码头,桓飞才明白为什么陈方会说水道难行,需要减速了。
在简易码头的一旁,停泊着三四条木筏,有的木筏空着,有的却躺着些人。
桓飞疑惑的问道:“那些木筏是什么?这些躺在上面的是什么人?”
陈方沉默了一下,嘿然道:“那是运载尸体用的木筏。”
桓飞浑身一震,不能置信的看向陈方,“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陈方惨然道:“那是停放那些累死在码头和郿坞之内的民夫尸体所用的船筏。”
桓飞身体一哆嗦,道:“郿坞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么?”
陈方颓然在船头抱膝坐下道:“将军以为就死这些人么?每条停尸筏每次装二、三十具尸体,然后划到南岸,倒入万人坑中。单这三四条筏子,每天往来渭水最少要四、五次。”
桓飞心中吃惊,惊道:“居然会死那么多人么?”
陈方嘿然道:“太师要建郿坞,当时共征集了二十五万人,眼下郿坞只余内府还需修葺,差不多要建好了,将军可知这二十五万人还剩多少人么?”
桓飞颤声问道:“还剩多少?”
陈方比画了个手势道:“不足八万。”
一旁的黄叙惊道:“什么?只有不足八万?另外的十七万人呢?”
“全死了,有饿死,有病死,有反抗被杀的,有活活折磨致死的,更多的是累死的,年老体弱者在郿坞不出三天就能被累死。”陈方戟指渭水南岸道,“在那里已经有十八个万人坑了。”
桓飞看着码头上那些身体羸弱,皮不蔽体,在如狼似虎的飞熊军军士的皮鞭威吓下,忙碌搬运木材石料的民夫,心中宛如被针刺一般,当看到民夫中尚有不及弱冠的童子。恨不得立刻挥军杀过去。
“忍耐!还不到时机。”桓飞闭上了眼睛,紧紧握着折日刀的刀柄,用力之大,连手指都发了白,他勉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看着桓飞情绪的波动,陈方脸色有点阴晴变化,急忙道:“是末将失言了,请李将军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桓飞摆摆手,叹口气道:“陈将军是直性之人,嘿,十七万条人命。”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计算这个数字背后的悲惨。
陈方见桓飞同情那些死难的民夫,不由动情道:“实不相瞒,李将军,我等吃粮当兵,原是为朝廷卖命,但人心都是肉长的。郿坞开建之后,陈某领军也曾三次经过渭水,而陈某隶属司雍水师,手下儿郎一半多就是这些洛阳的黎民百姓的子弟。看着父老竟然沦落到如此境遇,没有哪个能忍的下去的。陈某手下的兵将一大半为了解救乡亲父老,就在这里起事,引船攻打郿坞。但结果……”,说到这里,陈方不由掩面。
桓飞看着陈方,动容道:“什么?”旋即想到一事,如果今天他率领的兵士如果也突然哗变起事,他该怎么办。
就见陈方此刻突然抬头道:“将军是否在担心我军是否会军心动摇?将军不用担心,今次随末将来的都是末将的心腹,末将会全力协助将军。”
桓飞闻言全身一震,看向陈方:“你,,你是司徒王允的人?”
陈方拱手站起:“是,非但末将愿意帮助司徒大人诛除国贼,种大人也是司徒王大人的弟子,朝庭的忠贞之士。”
桓飞眯着眼睛看着陈方,这才领教了司徒王允的触手,万余司雍水师可以说已经尽归其掌握,就凭这点,他确实已经有不俗的实力来可以谋划董卓。
不觉船身加速,原来座船已经通过郿坞狭小的航道,重新扬帆在渭水之上。
※ ※ ※ ※ ※ ※
夜。
艨艟侧着风帆,借着强劲的北风,疾驰在河道中央。
“前方河道逐渐变窄!”船头负责领军的校尉下达了命令,“收帆,下棹,注意左右,细心哨戒!”
本来不大的风帆被收起,伴随一声轻声的呼哨,艨艟两侧同时伸出长浆,开始划动。
艨艟的速度逐渐减慢,望台上负责了望的一名军士正四处巡望。
天空的浓云散去一块,一缕暗弱的月光照下,望台上的军士隐隐看见一个小小的亮点从左岸的黑暗中向自己飞来,速度之快,转眼即至。
“呜!”一声闷哼,这名军士在临死之前终于看清那个亮点——一支不偏不倚贯穿他喉咙的长箭,他甚至在倒下那一刻能看见兀自还在震颤的长箭尾羽。
船上领军的校尉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异变。“敌袭!”校尉急急俯低,但已经太迟了,连珠般的箭矢如蝗般向艨艟飞射过来。
这段航道实在太窄了,以至于箭矢甚至可以彼此射到对岸。“快,都躲到舱里去!”校尉当先躲入船仓。
艨艟以生牛皮蒙船覆背,普通矢石不能攻。待躲入船舱,校尉就听“咄咄”之声不断,敌人的箭矢更密集了。
“还击!弩手呢!快从弩窗回射!长矛手,守住矛穴,防止敌人登船!棹夫,停止向前,倒划,我们借水流,快点撤离这里。”校尉果然是经过战阵,虽然给别人伏击,但却临危不乱。
迟了,舱外已经响起了刀剑撞击的响声,敌人已经登船。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登船?校尉急了,一掌刮落船舱上的脂灯,看着火苗在船舱内窜起,猛然拔出战刀,大喝道:“今日有死无生,随我来!”返身冲出船舱。身后那些残存的部属见长官放火烧船,已知道到了最后时刻,无不鼓起余勇,冲了出去。
就见舱外,士兵已经倒满了一地,少数仍在击斗的士兵也渐渐不支。
校尉带人迅速冲入战团,一刀砍翻一名农民装束的敌兵,才要收刀,就见眼前寒光一现,自己持刀的右手已被削落。
“杂鱼,都给我滚开!”一条猛汉出现在校尉面前,“西凉典兵校尉庞令明来也!”
校尉重重落地,看着头上的大刀落下,眼中闪出一丝红芒,那是船舱中急速窜高的火苗,那是警讯。
“敌袭,敌袭!”慌乱的声音此起彼伏。桓飞翻身坐起,他从刚才起就有点心神不宁,所以才和衣睡下没多久。
“将军!我军前哨船只发出火警!有敌人!”黄叙的声音在外响起。
“什么!”桓飞急急冲出了船舱,就见远远的前方有一个红色的光点。
“若非无奈,绝不会烧船!真的有敌人,唉,北原城,愧不信将军之言!”陈方也出现了。一边下令道:“全军船只向两岸分散,小船在内,大船在外,注意搜索两岸敌兵踪影,弩机上箭!一队小船上前,准备撑竿,防备敌人火攻。”
“呛!”桓飞折日刀出鞘,“我军不擅水战,先放一部分士兵上南岸!结盾阵,以为犄角!”
“是!”陈方点头,靠近北岸的数艘小船缓缓向南岸靠去。
※ ※ ※ ※ ※ ※
“放火!”
北岸,一身蜀锦战袍的马超看着水中的火船,眼中满是兴奋之色,下令道:“嘿嘿,抬高水床果然是好计,庞叔登船得手,该放火筏了。”
在隐藏在密林中数百民夫的努力下,一个一个巨大的木筏被放入渭水之中。接着,数个火头被燃起。
这些巨大的木筏虽然只有七八个,但足以覆盖整个航道,而且无不满载浸透兽脂火油的禾草,借着北风,顺着水流,呼啸的向下游冲去。
“该我们上了!儿郎们,让董卓的狗崽子们见识一下我们西凉男儿真正的本事吧!随我来!”马超打马扬鞭,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 ※ ※ ※ ※ ※
南岸,密林中
“北岸的西凉军已经出动了,大人!我们也上吧!”一群民夫群情涌涌的请命道。
“再等等!”为首的一个中年人止住了民夫们的冲动。“敌人在水里,我们要等他们躲避火筏而靠岸的时候出击。”
“可是,大人,你看已经有一部分董卓军上岸了。”
“才这么些人,不要急,渡河未济,击其中游!等他们上岸差不多时,我们一举冲杀出去!”中年人依然让众人沉住气。
※ ※ ※ ※ ※ ※
桓飞手心已经有点出汗。当前方突然出现巨型火筏之时,桓飞已经知道今次麻烦大了。
“侧帆,借风,后退!棹夫,倒划,全队缓缓后退,恩,贴岸行走,注意两岸敌兵,不要慌乱,还有时间,让前面的小船出撑竿,一定要撑住那些火筏!”陈方急忙连续下达了数道命令。
种辑发明的灯号之术此刻发挥的极大的作用,桓飞座舰上发出的命令并完全得到了贯彻,整支水军开始展现高效运作。
火筏转眼即至,前方的小船陆续伸出铁制的撑竿,撑竿上的燕嘴牢牢抵住借流奔行的巨筏。
但这些火筏实在过于巨大,借着水流和北风,小船非但没有抵住它的前进步伐,反而被推着向后倒退,期间还有两条小船发生碰撞倾覆。
而呼啸的火苗零星飞出,好几条小船被燃起了火头。数名持撑竿的水军士兵身上着火,不得不跳入水中。铁撑竿完全失去了效用。
不过,这也为为全船队赢得了宝贵的少许时间,急速的行动,让绝大多数的船只得已避往两岸,让出了渭水中间的大片水道。
桓飞的艨艟比较大,较之其他的小船,行动比较迟缓。当第一条火筏迎面而来时,艨艟仅仅是侧了一半,舰尾还是被火筏撞到了一侧,索性没有倾覆。几个火苗迸上船尾,但旋即被扑灭。
全船人连感到庆幸的时间都没有,第二条巨型火筏已经奔流而下。
陈方一声大喝,夺过船舵,狠狠的一扳,船身一正,与这条火筏几乎是平行擦过,距离之近,可谓毫厘。甲板上的桓飞等人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火筏上火焰的炙热灼感。
终于历经风险后,艨艟靠近了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