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深思,楼下忽然有人跪奏道:“沈熊叩见王爷。”
袁潜注目往下瞧去,却是自己恭王府的长史。大清规矩,每个亲王的王府都要分为内院与外院两个部分,内院是王府中人生活的场所,而外院则是办理公事的地方。负责管理下人的,在内院是首领太监,而在外院就是管事官。统领内外两院、总管日常琐事的,便是从内务府派遣来的长史了。
这一个沈熊,便是新近走马上任的恭王府长史。本来早该前来叩见王爷的,只是袁潜一直没安定下来,也就懒得见他,一拖两拖便拖过去好几天。原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没想到他竟自己找来了,当下叫他上来回话。
那沈熊抱着一大堆簿册,弓着腰走上乐道楼,先跪下叩了头。袁潜摆手叫他起来,问道:“这些是什么?”
沈熊垂手道:“此处是府里一应太监、妈妈、丫头、管事官的名册,还有陛下赐封几处田庄的黄册与庄头、包衣名册,请爷过目。”
袁潜啊了一声,前几天赐府的时候,皇帝是说赐了几个庄子给自己,他还没顾得上去过问呢。当下顺手拿起一本翻开,却是太监名册。除了当首一个首领太监张舜文的名字自己素所熟习,下面乱七八糟回事太监、小太监、微差太监诸般名目,大都是他叫不上来名字的新人。原先在宫里东五所的那些旧人,想必已经全给撤换干净了。忽然瞧见易得伍的名字,心下略感宽慰:毕竟还有一个可以谈天说话的人在。
他扫了两眼,懒得再看,顺口问道:“总共有多少人?”沈熊答道:“回爷,内院有首领太监一名,回事太监二名,小太监七名,微差太监十四名,妈妈三十名,丫头七名。外院有四品管事官一名,传话若干,杂役若干,包衣若干……”他正在那里滔滔不绝,袁潜已经不耐烦起来,挥手道:“好了好了。有空再说。你且说田庄在哪里?有多大规模?”
沈熊回道:“皇上御口亲赐庄子三处,一处在顺天,一处在保定,另一处在宛平,合共一千三百亩,壮丁百多口,包衣二百余口。”袁潜大为讶异,怎么王公的庄田会离京城这么远的?不过更叫他惊讶的是田庄的规模竟然如此之大,要不是早就知道王公不经皇帝批准不可以擅自离开内城四十里,他还真要以为自己可以当个大地主了呢。
沈熊见他不说话,又将各处田庄的庄头簿册以及每年应缴钱粮清单奉上,袁潜大略瞟了两眼,知道短时间内自己不可能见到这些人与这些钱,也就看看作罢。
忽然想起什么事情,问道:“这几个庄头,你都认识?庄子的钱粮是怎么收法?”他本心之中原是不放过任何能出京的机会,没想到沈熊垂手答道:“奴才也不认得,不过眼看夏收将至,到八月节后,庄园处、内账房、外账房、管事处、回事处,还有书房和后花园这些个地方伺候王爷的人,都可凭爷抽调,到十月底便陆续回京缴纳租银,到年底结账,算是这年地租全部收齐了。”
袁潜轻轻哼了一声,觉得实在没什么空子可钻,便挥手叫他退去。沈熊叩了个头,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待得问他,却又垂首不言。袁潜灵机一动,看看时间不算太晚,加上毫无睡意,便决定在府里四处走一走。
沈熊既然是长史,自然要负责领着他逛花园,一帮奴才太监前呼后拥地跟在袁潜身后,在王府里游行起来。好在袁潜早习惯了这种把人当珍稀动物看待的场面,虽然仍觉得心里不舒服,可已经没有第一次遭到这种待遇时候浑身发毛的感觉了。
他一面信步闲走,一面抱着随意欣赏的态度,观察这座曾经是大贪官和珅府邸的建筑物。房顶是绿色的琉璃瓦,还有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花样,袁潜想如果临回去的时候揭下两片带着,一定能卖不少钱吧!
房门上几乎全有雕花镂空,多数房间的窗子上是糊着窗户纸,也有些镶了琉璃。袁潜感觉有点奇怪,他们给自己准备的书房,看起来既不是装饰最好的,也不是采光最好的,难道是根据风水来确定的?瞧了沈熊一眼,还是没问出口来。
走着走着,来到一所小院前面。袁潜抬头望了望,迈步就要进去。沈熊急忙闪身上前,拦在袁潜脚尖前面跪了下来,道:“爷留步,里面是奴才们起居之所,污浊邋遢,没什么可瞧的。”
袁潜疑惑地瞧瞧他,又张望一下院子里面,心想你不许我瞧,我偏偏非瞧不可,不但要瞧,而且还不许下人通报,紧走两步绕过了他,一下子窜进院去。易得伍连忙跟了上去。
一进院子,所见并无出奇之处,不过是几排低矮的房子罢了。袁潜随便挑了一间,叫易得伍上去叫门,却不许说是自己来了。
叫不两声,房门打了开来,却是一个小丫头,手中还端着一只饭碗。那丫头一眼瞧见王爷驾到,吓得手一抖,饭碗跌在地下,摔得粉碎,饭粒溅得到处都是,有一粒还落到了袁潜的靴尖上。那丫头更加吓破了胆子,两腿一软,急忙跪了下来请罪。
袁潜顺口叫她起来,却蹲下身去瞧她打破的饭碗。只见那碗中几乎全是白饭,只有上面盖着两片不知道是什么肉,颜色已经略略有些发黑,边缘也皱缩起来了。
那丫环不知道王爷要干什么,只是瑟缩在地,不敢动弹。接下来,袁潜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骇的事情: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洒落地下的米饭中间夹起一片肉,把头一扬,丢进了嘴里。在他身后,一大群太监、苏拉,哗啦啦地跪了下来。
嚼了一口,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弯腰干呕了两声,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易得伍连忙奔进去端了一碗茶水请他漱口,袁潜好容易忍住恶心,不由得大怒道:“这也是人吃的东西?”指着那丫头道:“他们的伙食是谁管理的?”沈熊匍匐在地,不敢作声,此时院中的下人几乎都已经跑了出来跪迎王爷,一个年岁大些的妈妈,仗着自己是侍候太妃的,乍起胆子答道:“丫头们,也就配吃这些。”
袁潜猛地回过头去,喝道:“谁在说话?给我出来!”众人给他吓住,尽数伏在地下叩头,那妈妈自知失言,一声也不敢出了。可是袁潜已经发现了她,几步走了过去,冷笑道:“丫头只配吃这些?丫头便不是爹生娘养的?”
唤过方才打破饭碗那个丫头,问道:“你们每顿都吃这个?”那丫头初时不敢说话,给袁潜再三逼问,不得已道:“回爷,这东西哪能下咽?奴婢们都是拨在一旁不吃,光拿白饭果腹,可是下一顿厨房里又把上餐剩下的肉原样端出来了。爷方才吃的那片肉,少说也放了三五天了。”
袁潜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喝道:“沈熊!王府里总共有多少人?”沈熊连忙答道:“回爷,连奴才在内,共是一百零二人。”袁潜更加恼火,冷笑道:“本王每年一万两的俸银,难道连一百多人也养活不起?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自个开了府,仍是这个样子。难道不是给你克扣去了?”
沈熊连连大呼冤枉,说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般供应膳食。袁潜懒得同他废话,拂袖道:“往后不论妈妈丫头,每餐一律一碟酱菜,一碟大锅炒素菜,每三天加一次肉,不许给我糊弄差事,听到没有?”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从明天开始,每次采买菜蔬,都将菜金单子送来给我过目。”瞪他一眼,径自离去。
他虽然疑心管事的克扣菜金,可是没有真凭实据,也无奈他何,再说袁潜对于追究这些并不太感兴趣,只要从以后杜绝这种现象发生也就是了。他以为自己这么处理合情合理,没人会说什么,没想到才第二天,自己就给太妃叫去问话了。
一进太妃所居的寝室,便瞧见昨日给自己痛斥那妈妈站在一旁,心中立时了然,定是这老婆子暗地告了自己一状。虽然他与这位太妃并无实际上的母子关系,可是仍然不得不恭谨从事,当即跪了下来,口称儿子叩见。
太妃温和地叫他起身,问道:“听说我儿昨日改了王府中人的膳食规矩,可有此事哇?”袁潜硬着头皮承认了,又道:“额尼您老人家不知道,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一片肉端来端去三五天,如今的天气这么热,放过夜的东西就发臭了,何况三五天,哪里还能入口?您有工夫的时候,不妨去瞧瞧那些丫头是怎样吃饭的。”
太妃叹了口气,道:“额尼何尝不知道,这都是宫里传来的的老规矩,当年额尼初入宫的时候,也心疼这些宫女,可是日子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袁潜正要分辩,只听她续道:“儿啊,你想宫中有多少太监宫女?各个王府又有多少丫头妈子?若都像你这样搞,吃得消么?”
袁潜不服气道:“儿细细查过支出的菜金,总有大半是浮数虚报,把这些水分榨干了,难道还不能让下人吃一顿饱饭?”
太妃微笑着摇摇头,拉着袁潜的手站起身来,道:“可是你这么一搞,那些管事的可就收不到好处了。”袁潜冷笑道:“就是不许他们收好处。”太妃脸色忽地一肃,道:“这就是你不近情理之处了。”
袁潜反问道:“如何是儿不近情理?”太妃叹了口气,这才将这其中的九曲回肠一点点地讲了给袁潜听。
原来王府之中,最高级别的管事官能有四品,若不捞外快,一年到头又能落几两银子?何况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送往迎来请客花钱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可以说无官不贪,无吏不贪。如果把他们找好处的机会全部剥夺,他们就会利用自己监管王府的职权,去内务府那里打小报告,让王府上上下下过不舒服。克扣菜金只是九牛一毛,长史以及下属许多官员真正捞钱的地方还是从王府的田产。说到这里,太妃不肯继续说下去了,袁潜也不再问,只暗暗记在心里。
这一次太妃传见,让袁潜大开眼界。原来这长史不仅仅是自己的管家,还是一个头号大坐探。出了后院,他便唤来沈熊,告诉他收回昨日成命,往后不必再送菜金细目给自己审核,但是下人的新伙食标准必须绝对贯彻,每个月从自己的俸禄中支出五十两银子用于补贴。沈熊闻听,反正不侵占自己的利益,而且照王爷吩咐的那个标准,每月五十两似乎也能落一点在自己的腰包里,所谓蚊子也是肉,聊胜于无,乐得答应下来。
袁潜此刻对他的一副嘴脸已经是说不出的厌恶,吩咐完了拔腿就走。他在皇宫里惨兮兮地听了一天课,回来还要折腾这些,连饭都没吃,早就累了。因为他每天要在上书房读书到酉时也就是下午五点,从皇宫回到府邸,又要差不多半个时辰,所以太妃经常是自己先吃过了,他回来之后就与福晋同食。
幸好在哪里吃,还可以由他自己作主。看看天色,约莫已经七点过了,当下吩咐易得伍,去叫膳房准备晚饭,请福晋过来书房用餐。
他拿着本月的邸报慢慢细读,借以了解一下朝廷中的动态,毕竟现在自己就算封王开府,但仍然算是一个闲散亲王,不但没有实际的差事,就连虚衔都没一个,要想不跟历史脱轨,只能靠这些邸报了。
读了几页,觉得朝廷里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发生,该干嘛仍旧在干嘛,面临着内忧外患,也真亏他们还如此安若泰山。
看了一阵,几个太监捧上饭菜,不一会福晋德卿也就赶了过来。袁潜一瞧她身边跟着的那个丫头,不由得咦地一声叫了出来,脱口道:“是你啊?”
福晋奇道:“王爷这么快便认识妾身边的丫头了?”袁潜明知她这句话是取笑自己,仍是忍不住脸上一红,分辩道:“不是,昨日那个……”又觉得这事情不是一句半句能说清楚的,只得住了口,用一种求救的眼神瞧着那个丫头。
那丫头看起来比昨日精神好了不少,见王爷向自己这边瞧来,也不由得红了脸,垂头道:“福晋今日听说了王爷在奴婢院里发火的事儿,特地把奴婢挑在她身旁使唤的,说是怕妈妈们再欺负奴婢。”
袁潜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地一声,赞赏地瞧了德卿一眼,顺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答道:“回爷话,奴婢姓王,叫宝儿。”袁潜心下有些奇怪,不经意地道:“怎么宫女里这么多姓王的?”王宝儿眼圈一红,低头不语。
德卿代答道:“爷难道不知?不论宫中还是各家王爷府里,宫女丫头们大多是没姓氏的,选进内务府的时候便一总改了姓王。”袁潜有些发愣,他从来没想到过宫女的生活是如此凄凉,不但吃不饱饭,甚至连自己的姓氏也要抛弃。一时间心中升起几分怜悯之情,道:“你原本姓什么,从今后可以改回来了。”
那宫女容颜失色,跪下叩头道:“求王爷莫要赶奴婢出门!”袁潜奇道:“什么?”又是德卿道:“爷若不叫她姓王,那意思就是把她退回内务府去,叫内务府削了她的籍,赶她出宫。”
袁潜这才明白,心中更觉她可怜至极,不仅做了奴才,还要巴巴地求着主子让自己多做两天,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尊严可言么?
忍不住自嘲一笑,这宫女没有尊严,他自己又何尝有半分尊严了?且算算他这不到半年来叩了多少头,下了多少跪,还有脑后这条辫子,身上这套臃肿的袍褂,哪一样不是奴隶的烙印?
他心中郁郁,吃饭也只胡乱扒了几口,便叫撤了下去。德卿知道自从先帝驾崩,王爷的心绪一直不佳,也不敢多来吵他,静静地告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