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袁潜果然照着应允德卿的话儿,与她一同前往桂良府上“探病”。翁婿见面之下,桂良并没有对他说太多的事情,只叮嘱事事都要小心,能不说话便不说话,能不过问便不过问。袁潜明白皇帝对自己的疑心并没有完全消除,可是又不能不倚重自己这个亲王兄弟中最有能力的,因此眼下多半还在犹豫当中。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拼命对他表忠心,让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如此而已。
新帝刚刚即位,没有露出失德之处,国家也没有大的事端,区区一个亲王想凭着先帝的一点宠信篡位,那简直如同做梦一般。桂良的一番金石之言,对他此刻有点发热和急于求成的头脑来说,确实是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
袁潜衷心地谢过了他,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奕訢,可是对这位“岳父大人”仍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信赖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吧。
安分守己地过了几天,忽然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落在了袁潜的头上,让他有些喜出望外。这日刚从宫里回来,张舜文便递上一张帖子,说是上午翁同龢来拜过,见王爷不在,坐了一坐便回去了。走时留下一张帖子,说是今晚在府学胡同归德楼上有一帮文人聚会,邀请王爷微服前往,可以结识许多京中的学子。
袁潜大喜,看来翁同龢是真正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并且也决定成为自己麾下的一员了。激动之下,手中捏着那张帖子转了几圈,终于哈哈、哈哈地仰天笑了两声,心想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可称是私家班底的人,果然今早门口一只喜鹊对着自己猛叫,不是白叫的啊!
胡思乱想片刻,便叫荣全换衣服,跟随自己一起出去。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是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情要办,务必都带着荣全同行。一来充分显示对他的重视,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荣全答应了,麻利地取来两套青布长衫、方口布鞋,两人换了。袁潜穿着倒是合身,只是荣全那魁梧的身材,套进去怎么也不像一个读书的士子,倒像是半路洗手不干的土匪老大。
这府学胡同所以得名,就是因为国子监在这条胡同里。与此相应的是,周围许多书斋、墨阁、酒楼、茶馆,纷纷借此宝地做起了风雅生意,倒也吸引不少学子前来。
归德楼便是其中之一,虽然说到底不过是一座酒楼,可是老板十分精明,别出心裁地搞了什么联句诗会,倘能联出好句,得了老板首肯的,便可以菜金全免,另送一坛好酒,是以倒也招揽了许多客人。
这天晚上在此聚会的,就是国子监的一帮监生。翁同龢本人虽不在监,可是他父亲心存位高望重,同龢子承父荫,在京中的文人之间也颇有声名,此次召集聚会的副贡生徐用仪更是他的文章之交,是以连带也把他请了来。
翁同龢自从那日袁潜来访,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父亲的教诲固然十分有理,可是恭王爷材望素著,将来必定大有所为。毕竟青年人出人头地的心是什么也挡不住的,左思右想之下,翁同龢决定赌一赌自己的前途。恰好碰到这个机会,他便递帖子邀了恭王爷前来。
袁潜在半道上走岔了路,好不容易才摸到府学胡同,等他踏上归德楼,找到翁同龢所在的雅间,士子们的诗会已经开始了。他叫荣全等在外面,自己推开门,踏了进去。
翁同龢一见袁潜在门口出现,急忙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微微一揖,低声道:“耳目众多,不敢行礼,王爷恕罪,恕罪。”袁潜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完全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跟着目光便向座中诸人望去。翁同龢连忙拉着他向大家介绍,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
袁潜替他解了围,团团一躬,道:“末学后进袁潜,草字勿用,号乐道,见过诸位。”众人也都一一起身还礼,一个生得又黑又瘦,说起话来一口江浙乡音的小个子便是徐用仪了。
另外还有四个人,一个是江苏人潘祖荫,一个是山东人孙毓汶,一个是甘肃人薛执中,剩下最后一个却是满人,名字叫做景廉。据徐用仪说,他父亲便是正黄旗下绥远城将军彦德。袁潜正自担心会不会被他认出来,却见他只是与其他人一样对自己拱了拱手,神情全无异常之处,当即把心放了下来。
一番谦让,落座已毕,只听徐用仪笑道:“今日新朋旧交聚于一堂,本该赋诗联句,以助雅兴……”袁潜听到此处,心里便是一沉,自己哪里会赋什么诗?看来不得已时,也只好把后人诗作搬出来装蒜了。
却听徐用仪话头一转,道:“可是却有比做诗更加有趣的事情,”指着薛执中道:“今日请这一位精一兄来,大家想必都听过他近来在京中的名头了罢?”
众人就算是没听过的,也交口赞誉,袁潜早已习惯了这种互相吹捧,也顺口跟着敷衍一番。薛执中有些洋洋得意,笑道:“不才不过略通小术,蒙几位王公大臣们垂青,岂能谈得上什么名头?”
徐用仪笑道:“哪里哪里,连顺天府谭大人都请精一兄去论命了,可见非同小可,非同小可啊。”谭大人便是顺天府尹谭廷襄,袁潜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谭廷襄请这人去论什么命,侧头细细打量,但见他生得斜腮削颧,一对小眼睛精光闪闪,眉毛稀疏,几不可见,身上穿着一件竹布长衫,袖口已经磨得油光发亮,与这一帮文人士子的打扮天差地别,实在瞧不出是做什么的。忍不住举目示意翁同龢,却见他微微摇头,原来他也不知道这位薛精一是何许人也。
徐用仪道:“今日好容易邀得精一兄前来,诸位不可错失良机,且自在下始,求精一兄一谈休咎,可乎?”
薛执中先是摆架子一味推辞,众人再三相强,才迫得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扯过徐用仪的手细细看了起来。
袁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薛执中不过是个算命的走方道士,可笑这些人居然一本正经地请他看相。忍不住兴致大减,本想就此离去,又怕翁同龢不悦,只得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地慢慢喝起茶来。
别人围在那里瞧看相,景廉却走到自己身旁,低声道:“见过六王爷。”袁潜大惊,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定定神,觉得他似乎并无恶意,否则方才大可以拆穿自己,当下佯作镇定地道:“你认错人了罢?什么王爷不王爷的。”
景廉微微一笑,道:“那日王爷从石头胡同经过,轿子撞翻了路边一个菜摊,王爷还特地停下来叫人赔偿,怎么却不记得了?”袁潜一想,这事情确乎发生过,只不过当时那菜农虽然摔倒,并没受伤,自己只赔付了菜价便赶着回府去了,难道事后又出了什么问题不成?好好的人摔一下就摔出毛病,虽说有些耸人听闻,可是也未见得那菜农没有什么隐疾,当时不曾发现,事后发作出来,自己这黑锅可背得冤枉。
正在那里乱想,却听景廉道:“当时奴才恰好经过,有幸瞻仰王爷真容。”说着大指一挑,赞道:“王爷爱民若子,果然是仁义贤王!”
袁潜哭笑不得,这事情在他心中压根就没当作一回事,就现代文明的道德观念而言,损坏了别人的菜赔钱是应当的,可在这个皇权大于一切的社会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室成员也都横行霸道起来,出了自己这么一个绝品,倒成了别人眼中的稀奇物事。
身份既然已经给他瞧穿,也没有再瞒他的必要。当下干笑道:“你记性却好。”不自禁地瞧了旁人一眼。景廉十分善解人意的道:“奴才省得,不会告诉他们。”
袁潜笑了笑,问道:“那个薛执中是干什么的?”景廉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不过是个走江湖卖卜的罢了,仗着一张利口,几条符咒,便在京中行骗,居然也有朝贵大员上他的当,这个请了那个请,听说过几日礼部曾大人还要他去治病呢。”
礼部曾大人?袁潜心里一动,追问道:“哪个曾大人?莫不是曾国藩?他治什么病?”景廉点头道:“王爷英明。曾大人素有疥癣之疾,请了多少大夫也治不好的。”袁潜记了起来,曾国藩确实是有牛皮癣,不过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就已经颇为严重了。
嗯了一声,靠坐在椅子背上,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景廉不敢打扰,静悄悄地退到了一边去。他刚一走开,翁同龢便靠了过来,紧张兮兮地问道:“王爷,秋坪他……”袁潜摆手微笑,道:“被他认出来了。不过不打紧,徐监生算命算得如何了?”
翁同龢不屑一顾的道:“不值一哂,尽是信口胡言。”袁潜哈哈一笑,道:“算命本来就是胡扯八道,若叫他给我算算,未必便能算得准。”他生怕翁同龢当真一时兴起,要那算命的来烦自己,便说该认识的人也认识了,打算就此离去。
翁同龢送他出去,问道:“王爷觉得徐用仪此人怎样?”袁潜一笑,道:“你是为了他才请我来的么?”瞧翁同龢的表情,便知自己猜对了十成,当下道:“甚么时候他不信巫卜命数了,再说不迟。”转念一想,又道:“且慢,你代我邀他明晚这个时候单独在此一聚,到时候你也一同前来。我的身份告诉他不打紧。”
说罢,略一拱手,带着荣全扬长而去。
第二天晚上,徐翁两人果然一早便诚惶诚恐地等候在归德楼。袁潜这一回早到了片刻,一进昨日那间雅间,便拱手笑道:“筱云兄别来无恙。”
徐用仪一见他进来,连忙翻身跪倒,口称有罪。袁潜一笑,道:“若真有罪,那也是我瞒骗你之罪,你既丝毫不知,又何罪之有?”徐用仪唯唯答应,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今日王爷传见学生,有何吩咐?”
袁潜笑道:“没甚么别的,只是想知道你同那薛执中是什么交情?”徐用仪微微一惊,不知道王爷问这话是何意,难道看薛执中不过眼,想要整治他一顿么?可是他贵为王爷,压根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只消递张片子,把姓薛的送官不就得了?犹豫片刻,道:“回王爷话,学生同他并无什么深交,只是一位父执身染微恙,请他去看好了,这才认识的。”
袁潜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他还要给曾国藩看病呢,不知是不是?”徐用仪答道:“此话不假,精一颇以为豪,整日挂在嘴边的。”袁潜爽然大笑,拉着徐用仪坐下,道:“我要你帮我个忙呢。”说着,细细吩咐了一番。徐用仪愈听眼睛瞪得愈大,嘴巴也张得愈大。听到后来,两只眼已经瞪得如同牛眼也似,嘴巴里也能塞下一只木瓜了。翁同龢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一面摇头,一面不可思议的道:“王爷为何……”袁潜笑道:“不必问。”叫等在门外的荣全进来,要过一个包袱,放在桌上道:“这里是五十两现银。你拿这个给他便是。若不够时,尽管找我来要。”又交代几句,便自起身离去,只留下翁同龢与徐用仪两人在那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