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潜十分惊讶,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到了近乎半死不活地步的祁俊藻,竟然也能如此大声小气地与人争执,难道真是铁树开花老母猪上树了?
看看另外两个军机,彭蕴章素来就有彭葫芦的绰号,出名的闷声不语,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吹胡子瞪眼地吵得如火如荼,他却安然无事一般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至于邵灿,五个军机之中他地位最低,是所谓的挑帘军机,甭管帮着哪头都不好,转来转去地只是挠头叹息。
袁潜不明就里,连忙上去劝解道:“祁师傅,麟魁,你们两个吵些什么?”祁俊藻曾经入直先帝南书房为侍讲大学士,是以袁潜便尊称他一声祁师傅,倒不是当真曾在祁俊藻门下就读。
穆荫凑了过来,道:“回王爷,昨日祁大人上了个折子,劝皇上明修德行,以安天下,皇上原是嘉纳了的,可是今日麟大人却当着祁大人的面讥讽他是腐儒之见,祁大人不忿,两下里便起了几句争执,并无大事,惊扰王爷了。”
这穆荫现职光禄寺卿、内阁学士,是个老资格的军机上学习行走。袁潜早在共同办理巡防的时候便与他熟识,知道此人是一个典型的骑墙派、两面倒,他说的话十句里顶多只能相信三句。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看穿了他这一点,总之他从咸丰元年开始“学习行走”以来,便一直学习个不住,旁人至多年把就可以去掉那“行走”上的“学习”二字,他却直戴到了如今。
不过他这话说出来袁潜倒是有几分相信,祁俊藻这样深研宋儒性理学问的人,也就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至于身为满人的麟魁会不以为然,那一点也不奇怪。
当下笑道:“祁大人何必如此光火?料想麟魁也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
祁俊藻白胡子一抖一抖的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治理天下岂能不倚靠德行?麟魁说我是腐儒之见,老夫这腐儒倒要听一听他是如何不腐的!”
袁潜皱皱眉头,觉得祁俊藻这样子未免太失风度,一点也不像他平日的为人,更与他所讲的“德行”大大地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麟魁满脸不服,冷笑道:“粤匪已经快要打到京师来,祁大人还真有闲情逸致去同他们讲什么德行!若是单凭修德便可以平定匪乱,大清又养兵来作何用?又养你我这些军机来作何用?”
祁俊藻气得说不出话,枯瘦的手指指定了麟魁,浑身发抖不已,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袁潜深怕他会气死当场,急忙搀着他坐了下来,对麟魁使个眼色叫他出去。麟魁虽不服气,却没法违拗亲王,只得忿忿然走了出去,顺手一摔门帘。
穆荫又在旁边不冷不热地道:“麟魁这人,可也真是不识好歹。王爷明明在帮着他,他却给王爷脸子瞧。”袁潜回身用力瞪他一眼,将他下面的一肚子话尽数憋了回去。
安慰祁俊藻几句,叫了个章京来护送他回家去,袁潜便往章京值房中去找到刚才跑到这里来生闷气的麟魁,想同他谈上两句。
麟魁此刻喝了两杯清茶,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回头想想,确觉自己顶撞祁俊藻是大大的不该。虽说他与自己分任户部、工部,官阶上可谓分庭抗礼,但是不论怎么说他也算是军机领班,而且年纪又大着自己许多,再怎么说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今日当面讥刺,好像是过了一些,可如果祁俊藻不来反口相诘,说什么不以德行治天下难道要以暴戾恣睢治天下,自己也不会这般发怒。说也奇怪,自己与祁俊藻共事军机的这一年多里,一直觉得他老成持重,不愧为群臣典范,怎么这两天忽然间脾气暴烈了起来,动不动便对人发火吼叫,今日甚至于还指着自己鼻尖大骂。如此性情大变,难道是中了邪祟不成?
他怎么也想不通,正在那里困惑不已,忽见帘子一挑,恭亲王走了进来,急忙起身行礼。
袁潜一把挡住,笑道:“此地又不是朝堂,更不是衙门,何必行那繁文缛节。”坐了下来,道:“祁俊藻毕竟年纪大了,咱们同朝为官,无非都是替皇上分忧,好歹让着他些,不也替皇上省心事么。”
麟魁惶恐不已,垂头连连称是。几个小军机见他们谈事情,都悄悄地避了出去。
袁潜想了一想,若无其事地问道:“麟魁啊,你说德行不能平乱,那么以你之见,什么才能平乱呢?”
麟魁稍稍打起了些精神,道:“自然是精兵良将,火炮抬枪。”
袁潜微微一笑,反问道:“精兵良将,火炮抬枪,这些从何而来?”
麟魁不解,问道:“什么从何而来?”
袁潜摸摸下巴,道:“本王的意思是,你以为现如今我大清之兵堪称精兵,将领皆是良将么?”
麟魁给他这一句话问住了不敢回答,说是罢,实在是昧良心的说话,他曾做过镶红旗汉军与察哈尔两任副都统,也曾经办理过京师旗营的训练事宜,深知如今八旗已经糜烂不堪,除却蒙古王公的私兵尚可一战之外,其余大多都是豆腐渣一样不堪一击的。至于绿营,他虽没怎么接触,可是耳闻目睹,料来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若直言否认罢,面前说话的这个可是王爷,自己这么胡乱说话,岂不有诋毁朝政的嫌疑?一时间怔住了作声不得。
袁潜撇嘴一笑,道:“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笑,可叹!”
麟魁浑身一个机灵,站起身来屈膝就要下跪。
袁潜一把拦住,奇道:“你没事做乱跪什么?”
他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唯唯喏喏地站起身来复又坐下,只听王爷道:“你心中既知道大清已经没有什么精兵良将,就该力图振作,一则替国家练兵,一则替皇上举才,却不是将大好时光耗费在同僚之间吵吵嚷嚷上头。”麟魁汗流浃背,连声称是。
袁潜又道:“祁俊藻看来怒犹未消,你还是登门道歉的为上。”
麟魁答应了,当晚备了礼物去祁府拜访,却给挡了驾,灰溜溜地回到家中。
次日早朝,祁俊藻便上折子参他,皇帝问明白事情由来,禁不住哭笑不得,祁俊藻向以温厚著称,满口都是朴学仁术,怎么这一次却这般咄咄逼人起来?
本想和和稀泥就这么揭过去算了,可没料到祁俊藻竟然咬死了不放起来,麟魁又再上疏自辩,说了好些赌气的言语。
皇帝一生气,将他两个一同免直,另拣了户部右侍郎瑞麟、工部左侍郎杜翰在军机上行走,顺便又将穆荫那个“学习”的帽子给摘了去。
上谕一下,祁俊藻与麟魁都是大出意外,没想到皇上居然说撤就撤,两人争来争去,结果一同罢了直。穆荫却暗自窃喜,三年没去掉的学习,借着这一次罢军机的东风,居然给去掉了。
还有一个看似应该偷笑的人,就是袁潜。祁俊藻一去,他凭借恭亲王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成了军机领班大臣,岂有不笑之理?
可是他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上谕发下的这天,他独个来到上书房请见,一力要求皇帝收回对这两个人的处分。祁俊藻是三朝老臣,不管怎么说也得给他留一步后路不是?
一番劝说之下,皇帝终于消了气,答应收回那一道上谕,仍旧令祁俊藻在军机上行走。至于麟魁,出军机的处分不变,却加擢内务府总管大臣,以为补偿的地步。
袁潜自觉这件事情办得尚可,一来是自己目前并不宜处在军机领班的位置上直接面对皇帝,二来祁俊藻人望素佳,士林归心,自己如此帮他,替他挽回面子,他就算不感激自己,料也不会专门与自己为难了罢?
这件事情出了之后,祁俊藻便一直托病不来上朝,军机处这里自然也是请了病假,一连十来天都没见人影。袁潜与其他几位军机商议了一下,决定由自己亲自去他府上瞧瞧,若是真病了便罢,倘若还是好面子不肯来,说不得,只好劝慰一番,当作老小孩那么哄一哄了。
让他没料到的是,祁俊藻果然病了,而且还是来势汹汹的中风。袁潜瞧着他躺在床上口眼歪斜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恻然。难道这就是一个三朝老臣最终的归宿?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祁俊藻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易怒,与平时的为人截然相反,现在想来,莫不便是中风的预兆?
不论如何,他这副样子,肯定不能再入军机理事的了。袁潜奏明皇帝,仍是开了他的军机差事,诏令在家安心养疾,不准致仕,并令太医省视,善加调理。
这一来,尽管袁潜并不想做领班,仍然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军机之中的第一人。这个时候的军机处,除了他自己之外,尚有工部右侍郎彭蕴章、吏部左侍郎邵灿、礼部左侍郎穆荫、户部右侍郎瑞麟和工部左侍郎杜翰,总共竟有了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