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潜这奏本,是在皇帝召见军机的时候,当着杜翰之面递上去的。咸丰摊开奏折扫了一眼,眼神便向杜翰那边漂移过去,目光中有些疑问,似乎又有些惊诧。
瞧了杜翰几眼,叹口气,将折子掷在案头,转过身去,负手道:“朕知道了。”
袁潜大为讶异,皇帝这算是什么态度?昨夜胡林翼分析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杜翰劝说自己一同提议整顿,很可能是出自皇上的授意,要试探他是否有意向军队里伸手。
所以袁潜也才会同意胡林翼的建议,赶在杜翰之前向皇帝上这一本折子,一来撇清自己的责任,二来将杜翰推在前台,自己躲到后面去隔岸观火。难道这么做又犯了咸丰的什么忌讳不成?
他心里砰砰直跳,生怕皇帝忽然诘问一句什么,自己回答不出,难免露了马脚。可是皇帝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叫其余的军机一一奏报军政要务,答了几个双请折子,便说累了,叫六名大臣一起退下。
杜翰最先起身挑帘,众人跟着依次起跪,垂手缓缓退出。袁潜刚走到门口,忽听皇帝开口道:“老六啊,你留下。”
袁潜心里一颤,皇上称呼自己,向来多是直呼其名,很少以排行相称。今天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多想,紧走几步,回到拜垫前跪了下来,低头听旨。
皇帝未语先叹,长长地“唉”了一声,那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奈与辛酸。若非袁潜早就知道他这个无能皇帝的本质,听得他如此长叹,说不定真会产生无限的同情呢。
连忙叩头道:“皇上何事烦恼?奴才不才,愿意替皇上分忧。”
咸丰苦笑道:“不才?你在朕的面前,何必说这种场面话儿糊弄朕,也糊弄你自己个儿?”
袁潜大惊,匍匐在地,连连叩头道:“皇上,奴才句句出于实心,绝不敢有半句欺瞒!皇上旰宵勤政,竞业亲贤,圣德迈于前王,仁厚不亚于先帝,此是大才也,岂是奴才区区一点小聪明所比得上的?皇上治理天下,原不必事事躬亲,琐碎细务自该叫奴才们替皇上分担些许,皇上总统全局,坐镇江山,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才么?”
咸丰闷哼一声,语气忽地严厉起来,喝道:“老六,你老老实实地对朕讲,先帝临终之时传位与朕,你是不是一直忿忿不平?”
袁潜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冷,虽在大冬天,手心也湿津津地全是冷汗,他尽力平抑自己的心情,让语气听起来惶恐而诚恳,几乎是五体投地的伏在地下,大声道:“奴才蒙皇上恩典,赐封恭亲王,已经是超次晋封,岂有得陇望蜀,尚怀不平之心的道理?”
他的亲王头衔,是道光老皇帝临死之前御笔亲封,还是与册立奕詝为皇太子的遗诏放在同一个金匣里交给御前大臣们的。但是这亲王衔前的一个“恭”字,却是由咸丰亲自拟定,可说是意味深长。
咸丰显然深知这位六弟的秉性,他才华出众而谦逊不足,争强好胜而不喜礼让。通过这次储位之争,他知道,奕訢将是自己最强劲的政敌,如果他真的怀有异心,后果将不堪设想,不得不防啊。
封奕訢为亲王,这是先帝遗命,咸丰皇帝不得不遵从,但从这个“恭”字,却含蓄而曲折地表达出咸丰对奕訢的顾忌和告诫之意,他希望奕訢不要自以为是,还是要对做皇帝的兄长恭谨服从才好。
这几年来,奕訢的表现总体来说是让他十分满意的。虽然派在他府中的坐探时不时报告说王爷与几个京里的士子过从甚密,可是除此之外也并没看出他有什么异动。自从粤匪兴起以来,朝廷里人手缺乏,交给奕訢的差事他都能令人满意地完成,现在又统领军机,做得令自己很是满意,咸丰本来已经完全放下了心,打算倚之为左膀右臂,为大清分忧解难的。
可是杜翰服满复起以来,却连连向他进谏,说恭王爷是人中之龙,必定不甘心久居他人之下,别看现在暂时蛰伏,只要一给他机会,他就会兴风作浪,一飞冲天。有句古话叫做三人成虎,同样的话儿说得多了,咸丰对老六原本就算不得坚定的信心渐渐地又动摇起来。
杜翰看准了皇帝的心思,给他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由他先去邀恭亲王一同上奏整顿京营,若是恭亲王欣然答应,不说二话,那便说明他心里没鬼,是个坦坦荡荡之人;若是当场拒绝,也只不过表明他为人小心,不肯随便牵扯进嫌疑之事,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如果王爷起初应允而后来却又变卦,那必然是背后有人给他出了主意,教他如何撇清,试问屁股上没屎的人又何须急着去擦?一定是心怀不轨了。
咸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是以便决定当真来试他一试。没想到一试之下,果如杜翰所料,奕訢昨日先是答应了杜翰,今天却又上本,将所有整顿事务一应推在杜翰头上,自己一副坦然超然,置身事外的样子,叫人看了就满肚子火气。
可是咸丰却也当真不愿意冤枉了老六,毕竟他也算是自己的兄弟,何况如今大清正在朝中乏人之际,能多一个老六这般的干才,真是国家之福,也替自己分担了不少担子呢。
所以他决定当面质问老六一番,在他看来,老六若真的怀有异心,面对他的逼问必然不可能保持镇静,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他冷冷地注视着跪在地下的奕訢,听着他的诉说,心中却在判断这些话语究竟能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袁潜见皇帝始终沉默不语,心中禁不住忐忑不安,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咸丰,就在两人眼神相触的那一瞬间,不由得一颗心整个凉了下来。
他从咸丰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多少兄弟情谊的羁绊,有的只是无边无沿的猜忌与疑心。如果他手中有哪怕一万兵可供使唤,袁潜压根就不会把咸丰这个鸟皇帝放在眼里;可是眼下的现实是,别说一万兵,就是一百兵,他也调派不动。他能指挥的只不过是王府里区区的二十名护卫而已,就是这二十名护卫之中,也难说没有皇帝的奸细在。失去了咸丰的信任和留恋,可以说他这个亲王就变得什么也不是了。
把心一横,袁潜霍地站了起来,直视着咸丰的眼睛。
咸丰吓得倒退了一步,颤声喝道:“老六,你……你……你要做什么?”一面嘶声对殿外喝道:“来人,来人啊!”
军机大臣召见,照例太监是不能在内的。殿外的执事听到皇帝呼唤,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地奔了进来,有一个脚底不慎一绊,噗通一声跌在门口,后面两个收不住脚,噼里啪啦地在他身上叠起了罗汉。
袁潜握紧双拳,嘿嘿冷笑道:“四哥,奕訢生是大清的皇子,死是大清的鬼魂。一片忠诚之心,皇天可鉴,列祖列宗可鉴!你既然如此不信奕訢,奕訢只好一死明志。愿我死后,大清江山千年万载,子孙永续!”
不等咸丰皇帝反应过来,已经俯身猛地向炕沿撞去。
皇帝目瞪口呆,耳中只听得砰地一声响,老六的身子软软歪倒在地,一缕鲜血顺着炕头流了下来,在他身下汇聚成刺目的一滩。
此时此刻,什么疑惧什么篡位夺权,统统在咸丰脑子里飞得无影无踪,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只是来回重现着小时候两个人一起夹着书本一路赛跑地奔向上书房,一起骑马打仗,一起钻研刀法枪法的情景,耳中只是回响着老六那个冬日清早迷迷糊糊而又稚嫩的声音:四哥等等我!
皇帝颤抖着嗓音,疯了一样对着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太监们叫喊起来,拼命地命令他们快传太医,一面亲自蹲下身去抱起了满脸鲜血的奕訢。
老六流出的血弄污了他的龙袍,可是他似乎并不在意一般,只是流着眼泪,拼命地叫喊着老六的名字。直到太医闻讯飞奔而来,替奕訢把过了脉,说恭王爷只是撞破了头,流些血而已,并没什么大碍,他这才放下了心,浑身无力地跌坐在炕上。
他完全不曾想到,老六竟会这样烈性地在自己面前碰头自杀。难道是过去自己一直疏远猜忌他,已经让他心中积聚了太多的委屈么?难道过去的日子里,都是自己冤枉了他么?
窗外,冬季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古老的宫殿上,窗内,咸丰皇帝一人独坐,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迷惑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