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三位奉旨总理练兵大臣在值年旗都统衙门里笑嘻嘻地打起了招呼。
大家都是各怀心思,杜翰连遭了几次挫折,巴不得两位王爷能来给自己撑腰。他明知恭亲王与自己的梁子不算浅,就算跪下来求他,他也未必肯帮自己,是以一上来就与端华套起近乎,大吹特吹第一代郑亲王济尔哈朗的赫赫功绩,直把端华乐得合不拢嘴,也反过来不住口地称颂杜受田的辅弼之功。
袁潜冷眼旁观,等这两个人互相吹捧一番,这才道:“继园已经办理十数日,不妨将各营的情形大略说说,也好让郑亲王同本王易于着手。”
杜翰有些不情愿地望了端华一眼,见他不置可否,这才答道:“各营里都有不听号令的,大多是仗着宗室觉罗撑腰,下官拿他们没有办法。”
端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是皇上御批的钦差,谁敢不听你的号令?哪个不依,你便军法从事就是了。”
杜翰苦笑不已,军法从事,谈何容易?他只不过是一个汉臣,哪里敢拿宗室来军法从事!
支吾两声,只听恭亲王笑道:“郑亲王说这话不免有些为难继园了。也罢,既然如此,便叫人号令下去,明日卯时各旗在自己的校场会操,到时候本王与二位一同前去点卯,瞧是哪个胆敢抗旨的。”
杜翰乐得一推六二五,将责任让给恭王爷去背,当下满口答应。端华皱皱眉头,心想若论起不讲情面,恭亲王恐怕比杜翰好不了多少。明日只好见机行事,看他究竟是否说到做到了。
回到府里,便差人唤来自己的兄弟、正黄旗副都统肃顺,将今日杜翰与奕訢的表现说了一遍,问道:“明日恭亲王要清点会操,营里究竟缺多少额,该怎么办才好?”
肃顺抚着额头想了半晌,道:“只好预先知会他们一声,拉些家人奴才去顶上了。”
端华点头道:“那也只好如此。只是会不会给瞧破?”
肃顺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历来会操,都是如此办理,什么时候给人瞧破过?哥哥放心,交给兄弟就是,管保稳稳妥妥。”
他手脚倒也麻利,不知怎么上蹿下跳半日,便将本旗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该有的额数一个不缺,只等着明日会操,便可以蒙混过关。
到得次日卯时,各旗果然在自己校场上集合起来,只不过仍是有许多缺额罢了。袁潜陪着端华一一阅毕,始终一言不发,却把哪一旗缺多少人,哪个佐领没到,哪个是家人顶替,暗自都记在心里。
八处校场看完,已经日薄西山,眼看要天黑了。袁潜瞧瞧时候,正好还能赶上军机晚班,当即匆匆赶进宫去。
咸丰刚用过晚膳,正在那里看折子,闻说老六在南书房外求见,便叫传进来。
袁潜请过了安,便道:“奴才今来,是特地请皇上阅兵来的。”
咸丰有些意外,皱眉问道:“阅兵?现在可不是大阅之期啊。再说秋阅早已过去,各旗都算盔甲鲜明,训练有素的很啊。”
袁潜叩头道:“下面的奴才们欺上瞒下,总是有一手的。皇上非亲自一阅,不能知道如今的京旗已经糜烂到何等田地。前此杜翰备受攻诋,就是因为实心办事,开罪了那班玩忽弄巧的宗室,如今奴才接手,办也不好,不办也不好,唯有先求皇上大阅三军,以为将来奴才被参的退步。”
咸丰眉头皱得更紧,一来他不相信禁旅八旗竟会当真如老六所说那般不堪,二来老六这种行事作风,让他觉得似乎是在威胁自己,心中禁不住有些不快。
在袁潜来说,他只是打一个赌,他赌年来越来越怠于政务的皇帝虽然将早朝一减再减,可是亲耳听到自己受臣子如此蒙蔽,却也不会忍气吞声地吃这一个瘪;他也赌皇帝尽管心中生气,可是仍然不会冒着如许严寒亲自去吃这阅兵的苦头;何况宫里还有一个懿嫔在,袁潜有把握,只要皇帝流露出些许离宫阅兵的意思,懿嫔一定会照着他们商议好的那样,从中加以劝止的。
他赌赢了。咸丰虽然当场没有表态,可是晚上在储秀宫过夜的时候,他果然对着兰儿倒起了苦水:瞧老六言之凿凿,难道现在的情形真的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真的非自己出马不可?
兰儿距离生产之期不久,身体已经十分笨重,见皇上这般烦恼,仍是唤来宫女,搀着她走下榻来,轻轻抚着皇帝的脊背,柔声道:“皇上是万金之躯,每日批折子已经够劳累的了,还要去阅什么兵,怎当得起这般辛苦?皇上的龙体安康,才是天下万民最紧要的福祉,皇上自己可得当紧才是啊。”
说着眼圈一红,似要落泪一般。咸丰连忙搂着她的肩头好言安慰,却皱眉道:“没法子!老六将旗营的情形说得那般不堪,看起来除了朕就没人能镇压得住了!”
兰儿嫣然一笑,小巧的嘴角轻轻一翘,道:“皇上,您既然打算用六王爷,为何不放手让他去做?”
咸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叫宫女搀着她坐了下来,忽然反问道:“朕记得上回你说过,给老虎的脖子套上铁链,就可以靠它去给朕捕捉猎物了。可是有朝一日若是这老虎想要挣脱链条,那又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兰儿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道:“当日臣妾不过随口那么一说,不想皇上还记得呢。”整个身子都倚在皇帝身上,几茎秀发拂在他的肩头,一本正经的道:“皇上总觉得六爷是会吃人的老虎,可是在臣妾看来,他只不过是一头熬熟了的鹰罢了。”
咸丰有些兴趣,反问道:“哦?你又是如何知道?”
兰儿笑道:“女人的直觉可是很厉害的,皇上难道不相信臣妾么?”
咸丰也报之以一笑,道:“朕可不是不信你。只是老六他……”
兰儿费力地站了起来,羊脂玉一般的柔荑轻轻抚摸着皇帝这大半年来骤然清减的面孔,道:“皇上近来不是总觉得身子乏力么?眼下正好冬天,可该好好调养调养了,要不来年开春,浊气上泛,还不得大伤龙体?臣妾瞧着也心疼得紧呢。六爷这么能干,对皇上又是忠心耿耿,要不他前两天干么命都不要的要在皇上面前一表清白?太医可是说了,再撞实一点儿,六爷的命可就没了。皇上就把事情委了他去做,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咸丰默然点头,觉得兰儿这番话确实说到了自己心里去。当时他细细究问太医,知道老六这一下撞得确实不轻,不是什么欺瞒自己的手腕,心中便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他却不知,那太医早已经是给兰儿买下的了,当日恭亲王一出事,消息立刻就经由自己西暖阁中值班的太监传到了懿嫔的耳朵里,也亏兰儿的脑筋转得飞快,这边太医还没赶去,那边她已经派了一个心腹过去,连哄带吓,又加上许以重利,把太医给收买了过来,教他到时候只管把六爷的伤势朝凶险里说。那太医禁不住诱惑,果然答应,怕恭亲王醒得太早,又在他的药方之中偷偷加入了好些安神催眠的药物,让他狠狠睡了一觉。
兰儿做这些事情,无非是为了彻底把恭亲王逼得与自己绑在一条船上,若不让王爷知道,那就算是白做的了。后来经由德卿之口,这些因由辗转传入袁潜耳中,他听罢之后,只是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事情如同宿命,怎么避也避不开的。就如他同肃顺之间结下的梁子,以及与慈禧的利益同盟,似乎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大违自己本意,可是令人惊讶的是事情居然顺流直下地与历史不谋而合,袁潜渐渐地死了心,决定接受这个现实了。
所以在他的授意之下,通过懿嫔的心腹安德海,德卿婉转地向懿嫔表达了恭亲王愿意合作的善意。
这天晚间,就在皇帝御驾亲临储秀宫之前的几个时辰,安德海瞅着皇上不要伺候的空挡,刚刚送来消息,说恭亲王托进宫给德福晋送衣物的奴才捎来一句话:王府里请了个蒲州班子唱过年戏,最拿手的是“大登殿”,唱功做派,都是一顶一的。因为懿嫔喜欢山西梆子,特地教她问问,看懿嫔要不要传这班子进宫伺候。
这话听起来不过是夫妻之间的闲言碎语,可是听在懿嫔这个戏迷耳中,却是了若指掌。这出大登殿,说的是唐朝时候,薛平贵得西凉国代战公主之助,攻破长安,拿下王允、魏虎,自立为帝的故事,她在父亲任官山西的时候随侍在侧,瞧了不知道多少遍。
恭亲王这分明是在拿薛平贵自代,却以代战公主影射自己了。懿嫔心里想着,不由得微微一笑:究竟谁是薛平贵,谁是代战公主,没到最后一刻,那还不好说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