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停的画着许多圆,上一世与下一世之间只有一个交叉点,人生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轮回。画一个圆其实就是个局,许多人没等到结局就已经被判出局了。
袁潜很幸运,这一次出局的不是他。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局,大家都还留在局中相互算计,又或者说,大家都自以为是画这个圆圈的人,正在把别人朝局里设计。
咸丰对他提出的大阅请求报以善意,但是却并不打算亲自出马,而是照着上次委派绵愉一样,这一次又将阅兵的正差事委给了宗室之中的另一人:怡亲王载垣。
这个人选的拣择,是颇费了皇帝一番苦心的。
从谱系尊卑而言,从乾隆爷时候起,大清的皇子都以永绵奕载排行,载垣虽然早在先帝爷在位的时候便袭爵封王,可论辈分,却该是奕訢的侄儿一辈。
以载垣为正使而叫恭亲王协办,无异于暗示奕訢,虽然顶着一个协办的名目,可是面对的是自己的侄子,一切都好商量。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载垣却又是怡亲王允祥的五世孙,堂堂的大清铁帽子王,世袭罔替的。还在先帝驾崩之时,他便是跪受遗诏的御前大臣之一,今上即位以后,又在主管宗室的宗人府当差,可说是深受皇帝倚信的人。
派他去办理此事,也是要叫老六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仍然都还是在自己的监管之下的,想要任意妄为,那可得先掂量掂量轻重。
眼看年关将至,全国各地的军情又是一封接着一封如雪片般飞来,有些急眼的皇帝破例下了命令,要在年前把这件事情了结,然后把各旗的实在情形奏报上来。至于前委的杜翰等练兵大臣,一律都要配合阅兵事务,有阻挠者,更谕令载垣可以先行撤职,奏明之后再行究办。
秋阅之后方才数月,又要举行大阅,这在大清开国以来,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此诏一下,朝廷上便开始了一片议论纷纷,指责有违祖制的有之,叹息乱世多兵戈的有之,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里鼓掌叫好额手相庆,暗地里却冷汗淋漓腿肚子发抖的也有之。
一时间怡亲王载垣与恭亲王奕訢两位奉命王大臣的门槛,几乎要给前来奔走的人踏破,而这两位亲王,却象约好了似的先后生起病来,谁也不见外客,只急得这些或替自己求情、或代别人说情的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了手脚。
只有两位王爷自己心里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在圣旨发下的当日,载垣便登门拜访恭亲王,扯了几句闲话,便叹起苦经来:“陛下把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侄儿来办,可真是赶鸭子上架了。侄儿才具不如王叔,人望不如王叔,哪里敢专擅于前?一应大事,但凭王叔主张,侄儿全都遵命画诺就是了。”
袁潜笑道:“岂敢岂敢,皇上圣明,大有知人之能,岂会看不出你是鸭子还是天鹅?只管放心去做,到时候有什么事情,本王给你撑腰。”
两人相互吹捧一番,袁潜起身送载垣出门。他本以为载垣只是循例来表示一下对自己这个叔父的敬意,可没承想到得次日,他竟上了一本折子,堂而皇之地告起假来,说是病足不能行走,求皇上将恭亲王改委成正差,自己跑跑腿也就是了。
袁潜有些猝不及防,转回府中,荣全便上来报知,说罗顺发那边秘密送来消息,前天深夜,一乘二人小轿抬了肃顺出门,回来已经是两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小扣子仗着肃顺宠爱,转弯抹角地探问他的去向,可是问没几句,肃顺恼火起来,吓得他再不敢造次了。
袁潜点点头,心想肃老六必定是夜访载垣,去他耳朵边上挑拨了一番,联系到载垣这一连串的异常举动,若说跟肃顺没有半点关系,那是连傻子都不相信的。
想了想,对荣全道:“去请胡林翼来,小心不可给人察觉。”荣全领命去了不提。
太阳落山不久,胡林翼一身生员打扮,在荣全的护送之下踏入了恭亲王府。袁潜已经在书斋等候良久,一见他来,便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一卷书,站起身来迎接。胡林翼连称不敢,拱手道:“尊卑有别,王爷不可再如此有**分。”
袁潜一笑,道:“朝堂之上本王是王爷,润之是郎中,自然要守朝廷的规矩;可是在本王府里,本王只是润之面前的学生而已,难道先生连学生这一躬也当不起么?”
胡林翼微微有些激动,没想到自己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定定神,问道:“王爷见召,不知有什么事?”
袁潜瞧瞧他的神色,不禁笑了起来:“本王有什么事,润之早就知道了,何必大绕圈子!坐,坐下说。”
胡林翼躬身道:“王爷果然目光如炬。”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略一思忖,道:“王爷可是为了昨日的圣旨烦恼?”
袁潜点点头,叹道:“不好办啊!”把昨日载垣登门、今早上折告病的经过说了一遍,道:“他倒也聪明,晓得这桩差事就是得罪人的,一概推在本王的头上,白脸叫我去唱,等到人人怨声载道,他却再跳出来唱个红脸,真是用心良苦啊。”
胡林翼沉思道:“怪不得今天听兵部同僚谈论,说王爷一心想要揽权,逼得怡亲王不得不称病在家,对王爷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看来肃顺是早有预谋的了。”
袁潜略略有些吃惊,朝廷里起了这种谣言,决不会传不进皇帝的耳朵里去。自己若是听之任之,恐怕就要陷入被动了。
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忽然道:“润之,你觉得本王是否该上折子告个病假?”
胡林翼点头道:“王爷所言有理。只是下官以为,除却告病之外,王爷还应当做一件事情。”
说着起身瞧瞧门外,确认隔墙无耳,这才伏在袁潜耳边低声说了半晌。袁潜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
送走胡林翼之后,就叫来荣全吩咐一番,要他照着胡林翼所言去办,又要张舜文代自己起草了一道奏章要请病假,反正他头伤未愈,要编个头晕目眩什么的藉口,只要太医肯帮忙,那是无所不应的。
却说皇帝连接了两本告病折子,任他是个瞎子也看得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又是气恼,又是无奈。眼看着大火就要烧到家门口了,这满朝文武之中最可信任的宗室们,居然还在这里狗咬狗两嘴毛,自家人乌眼鸡一样地掐架,难道真把大清江山视若无物了么?
一气之下,就要把载垣与奕訢一同叫来训斥一番。可是转念一想,心中却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载垣平日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他要这么躲风头,那是可以理解;只是奕訢为何却也如此呢?他不是摩拳擦掌,很要作一番事业的么?总不会事到临头,真要他出头去得罪人的时候,就变成了缩头乌龟吧!
想了想,皇帝决定,还是先传两人来问一个究竟再说。
袁潜与载垣一先一后地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口称恭请吾皇圣安,咸丰叹口气,摆手示意两人起身答话。
载垣先发制人,忙着替自己撇清,赶着将那一番理由又说了一遍,便又跪下去低头不语了。
袁潜微微一笑,心想早知他会来这一招,迎着皇帝有些怀疑又有些不满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垂手道:“皇上明鉴。奴才这些天来杜门谢客,可并非一点事情也不曾做的。”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本折子来,双手呈上。
皇帝有些奇怪,叫太监接了,顺手翻开一瞧,但见内中写的全是某营饷额多少,缺多少,某兵训练之时叫家人顶班,某佐领空额吃饷,虚冒军帑,等等之类不一而足。
这可叫咸丰有些惊讶,禁不住望了老六一眼,脱口问道:“果然井井有条。只是你既一直告病,这些却又都是如何晓得的?”
袁潜躬身道:“皇上圣明。其实查清这些弊端,又何必大张旗鼓的闹得天下皆知?反倒给那帮吃饷的国蠹军贼们打好了招呼,好叫他们寻人冒充顶替。奴才年中与僧格林沁等人一同办理巡防,自那时候便将种种弊端暗记在心,此刻只不过是一一对照着复核一番,却又何难?之所以告病在家不见外客……”
俯首道:“一来是不愿意旗官来奴才门下奔走说情,奴才应允罢,那是有负圣恩;不允罢,大家都是同旗之人,面子上又过不去,与其弄得彼此难堪,不如索性避而不见。二来……”
瞧了载垣一眼,道:“二来也是因为奴才听人传言,说自从委了这个差事以来,载垣的门上就没断过人,不论哪旗的都有,所谈论的话儿想来总也跑不出这阅兵的事情去。奴才不知道载垣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好暂且称病,好躲开闲言闲语。”
咸丰瞪了载垣一眼,心中颇觉得他是恶人先告状,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载垣大惊,恭亲王是自己叔父一辈,就算对他说话有些不客气,那也是无可如何之事,只是这话听在皇帝耳朵里,可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当下连连叩头,道:“皇上明察,奴才门口虽有不少人往来奔竞,可是奴才上体圣德,自持甚谨,从来也是不曾见过他们的!”
袁潜一笑,叩头道:“我二人究竟谁见了上门说情的,谁又没见,皇上自然知道,奴才不敢妄言是非。”
咸丰微微一怔,不论是老六家里,还是载垣府上,确实都安插有自己的眼线探子,照老六的口气,难道已经给他发觉了不成?
连忙掩饰住脸色的变化,随口敷衍安慰两人几句,便打发他们下去。临跪安时候,还不忘吩咐老六,继续实心办事。
他可不知道,自己埋在恭亲王府里的探子,非但已经全都给袁潜查明了真实身份,而且无一例外地都给他用大把银子买了过去,成了标准的双面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