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庄周化蝶，亦幻亦真，此时天京城的天牢中，傅善祥何尝没有这个感叹。

曾几何时，东王府中，紫霞坞内，三千宠爱在一身，军国政务出闺门，随着杨秀清的信任，傅善祥隐隐然已经成为东王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傅丞相之名，谁不尊敬。

然而在周中华二次来到天京时，神策门惊变之夜，馆驿之中，傅善祥目睹他与周秀英深情相拥，心中酸楚，苦不堪言，如遭雷击，如堕冰窟，此后日日夜夜，何曾有一时抛得开、放得下，念念不忘、相思若狂……

复仇计划一步步走向成功，相思的心却一日日滑向深渊，此情无计可消愁，惟有寄托阿芙蓉。此前由于杨秀清极为厌恶吸食鸦片的人，太平军也明文律令，不得吸食，且当时傅善祥地位还未曾巩固，所以她只得偷偷摸摸、遮遮掩掩。

自那以后，随着杨秀清的信任，自己地位的变化，更出于麻醉身心的迫切需要，傅善祥渐渐公然吸食，甚至疏于理政，终于招致祸患。西王娘洪宣娇对傅善祥一直恨之入骨，几番欲加罪之，得知傅善祥公然藐视天国禁令，吸食鸦片，正好是一个机会。

约在半个月前，当一次傅善祥在紫霞坞偷吸鸦片时，洪宣娇领着杨秀清突然来到。看到傅善祥依靠在湘妃塌上喷云吐雾，杨秀清虽然恼怒，却也不为己甚，本拟斥责一番，就此算了。然而傅善祥见杨秀清忽然出现，着实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见礼，可巧站起身时，飘落了一纸薛涛笺，其上书有傅善祥的一首新诗，写道：

虾蟆座上闻新法，

蟋蟀灯前忆旧欢。

来日鸿沟还有约，

暂谋将息到更阑。

这首诗正是傅善祥思念周中华时的抒怀之作，杨秀清虽不甚通于诗词，但细细品味此诗，其中幽怨、暧昧之意昭然若揭。杨秀清恚怒之下，大治其罪，不但免了傅善祥的官职，又命将她披枷带锁、游街示众，最后还把她打入天牢。

傅善祥本就娇娇弱弱，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惊吓之下，再加上天牢毕竟不比东王府，环境恶劣，冷暖不周，没两天就患病在身，更有一点，天牢中没有鸦片可食，如此一来，直把这位女状元折腾得六神无主、七魂出窍。

※※※

傅善祥感怀伤情，本有自轻自贱之意，罢官入狱全然不放在心上，然而这鸦片之瘾实在难以熬得过去，忽忽半月，宛如在地狱中度日，所好意志尚坚，居然将鸦片烟瘾断除，然而人也憔悴不堪、病痛缠绵。

傅善祥此时烟瘾戒除，神志清明，回想起往事种种，父母兄弟的恩仇，与周中华的孽债情缘，杨秀清的喜怒无常，先前布下的步步棋子，一切的一切，都尚未了解，自己又怎能就此度却残生？所图谋的大事，又怎能功亏一篑？

傅善祥思想一夜，次日向狱守乞来纸笔，和泪给杨秀清写了一封书信：

“素蒙厚恩，无以报称，代阅文书，自尽心力。缘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烟，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释有期，再图后效，讵意染病有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毙，想不能复睹慈颜。谨将某日承赐之玉簪一，金指圈二，随表纳还，籍中微意，幸昭鉴焉！”

写完此信，傅善祥又解下自己的贴身肚兜，扯下一块罗衫，笼统包好，央求狱守代其上呈东王杨秀清。

狱守早就得到东王旨意，但有所求，无不照准，连忙将这份信呈送东王府。

东王杨秀清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严加责罚傅善祥，事后想起，又有些于心不忍，碍于情面难却，既不想将傅善祥定罪论刑，又不愿就此轻易还她自由，一时僵持，只好命天牢监守必需善待，准备过些时日，再找机会放她出来。

此时接到这份哀婉伤楚的“诀别书”，更有一件随信附呈的粉红色肚兜，分明是傅善祥贴身之物，杨秀清果然睹物思人，回想起傅善祥平时里的种种“好处”，不由得怦然心动。他本是醋意大发后“薄惩”而已，并非存心与傅善祥过不去，此刻见到信中“染病有旬，瘦骨柴立，奄奄待毙”之句，更是心疼得不得了。

杨秀清立时查问狱守，得知傅善祥果然已经戒断鸦片瘾，如今染病在身，信中所说，句句是真，当即传谕立刻释放傅善祥，并官复原职，依旧回东王府紫霞坞居住、调养。

※※※

这日，东王府承宣官杨益清奉命来接傅善祥。傅善祥在狱守的帮助下，简约梳洗打扮，换上丞相袍服，由杨益清陪同，走出了天牢大门。

此时天空晴朗，阳光灿烂，比之天牢内昏暗无光，相差何以里计。傅善祥骤然间见此刺眼光线，极不适应，双眼闭合，少时才能微微睁开。

正在感慨这些日如同一场梦时，忽听到号炮连连，傅善祥随口问道：“今日有要犯处决么？”

杨益清陪着小心答道：“回禀丞相，听说是要把一个清妖头目周中华五马分尸。”

傅善祥一怔，问道：“你说那个清妖叫什么？”

“此人名叫周中华，乃是沪军的统领，听说还曾出卖过上海的天地会。”杨益清答道。

“周中华？”傅善祥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像疯了一般地问道：“五马分尸？在哪里行刑？何时行刑？”

“就在江南贡院门口，嗯，号炮已经响过，此刻想必正在行刑。”杨益清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丞相为何会如此失态。

“江南贡院！”傅善祥从心底一直凉到全身，从此处到江南贡院几乎是穿城而过，何况此时没有东王手谕，就算有东王手谕，等赶到江南贡院，别说五马分尸，就是五牛分尸，也早分完了。

“华郎！”傅善祥低呼一声，忽觉嗓子发甜，眼前一黑……

※※※

与之同时，上海的伍汉灵也是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镇江战场一败涂地，江南、江北大营全线崩溃，丈夫生死全然不知，想要找到他的踪影更加渺茫，伍汉灵早已是以泪洗面。

谁知今日一早，兄长急匆匆赶回家中，带来一封密信。

据这份数日前发来的信中说，周中华现在江宁。

写信人称，经多方打听，才得知周中华在镇江被太平军生擒，后被押解到江宁，一直关押在太平军佐天候陈承瑢府中，目前一切安好。

看到这里，伍汉灵芳心大慰，然而接着看下去，却是句句惊心。

信中接着说，因为周中华是清军将领，又拒绝投降，太平军已决定在近日内将周中华处死！

伍汉灵刚刚才稍感欣慰的心，顷刻间被打落九幽地底，燃起的一丝希望灰飞烟灭，身体软软的栽落……

※※※

炮声已经响过，行刑的口令也已经传下，周中华闭上双眼，听得耳边有人传令“上马”，感觉手、足、脖子上的绳索渐渐收紧，只待最后一声令下，五匹马将分向五个方位奔驰……

一霎时，周围的人群都屏住呼吸，喧闹的刑场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马匹呼哧呼哧的气息声清晰可闻……

“天王有旨，刀下留人！暂缓行刑！刀下留人！”就在此时，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夹杂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按照主角定理，关键时刻一定会有人来救主角，只是这个人是谁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