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盘论天下(一)
作者:运河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99

金刚智出了正堂,就带着文天祥、赵与择往着后面那个放置沙盘的草堂走去。不知道是金刚智故意还是为了什么,十日晚上让陈文治留宿在那个草堂里面,十一日更是在里面和陈文治一直拽文到江南召唤他前去为止。而这个放置了超级精良巨型沙盘的草堂,也自然的被陈文治如实的禀报给了文天祥。现在远远看到,前面那个四面透风的草堂中放置着一个巨型四方木盘,文天祥也是不由得精神一震。

他倒是不会认错,七尺木盘、黄铜包边、八角把手,这些最直观的东西一眼就让文天祥领会到了那是什么!他也不由得期冀起下面会有什么样的对话了,在如此之场合他又应该怎么去应对。

进了后草堂,金刚智就充当主人,按照宋国世俗的礼节和文天祥、赵与择见过礼,坐定下来。不过,因为草堂中的木盘占地实在太大,也就只能让赵与择坐左侧上手,文天祥续着坐在左侧下手了。

经过和陈文治等人的几天相处,现在帷幕里面的各种东西也完备起来。随着金刚智一挥手里的莲花,草堂外的金刚童子立刻带着茶器走上堂来,按照陈文治演示过的茶道表演起来。宾主三人,一时间都在默然无语,静静的看着那个金刚童子如同插花一般的双手在不同的瓷器、器皿间舞动着。

等到茶汤奉到赵与择、文天祥的面前,两个早已经习惯此道的家伙自然顺手的拿过茶盏,在那里品味起来。不过很快,两个人都龇牙咧嘴起来!

刚刚在看的时候,秀王赵与择就感觉不对了。金刚童子所使用的金属器都是人间最精良的工艺,造型优美、纹饰清新、色泽纯净,但是配套的瓷器和陶器就惨不忍睹了。等到拿到茶盏,他才将将分辨出那十几件器物是出自那几个窑口。习惯使用官窑和贡瓷的他,如果不是今年开始逃难不得不接触到那些低等瓷器的话,还真认不全。就是这样,也还是有些劣质茶器没有认出来是那个窑系所出。

至于茶盏里面的茶水,刚刚看到金刚童子的动作那么华丽,两个人还认为会是佳品。一尝之下,胆战心惊!三四种茶叶混到一起不说,茶水品质也是粗糙不堪。已经不仅仅是茶叶的问题了,烹制茶水的水源之差实在是在两个人的预料之外。

不过,两个客人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怪主人的。金刚人不进任何饮食的说法,他们两个也是早就知道了。既然主人不能品尝自己的手艺来改进,那自然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金刚智看两个客人窘在那里,开口说道:“赵秀王、文枢密,二位勿怪。我等在金刚界,以金、银、石、宝等物为食。此人间界之茶道,我亦是前日方才听闻。此套茶器,金银之物,为我所做;陶、瓷,乃信众供奉;茶叶亦是诸世俗弟子今晨临时所奉;烹茶之水,采自佛侧之山泉。一道之物,四分其源。顾此茶为如此!”

赵与择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盏,对着金刚智说道:“这又有何难?!本王行囊,虽是羞涩。前些日在温州,也得了不少上好永嘉瓷器。就是官窑、贡瓷,福州府城也是有的。待本王回去,就供奉上师一套茶器如何?就是这茶叶,福州府城也是有上千饼上好建州龙团,取少许礼佛,我料诸相也不为不可。文相,你看如何?”

可惜啊,秀王的做派白作了。文天祥在一边,还在那里沉思品味金刚智刚才的话,现在被秀王惊动,也没有去接赵与择的话头,直接对着金刚智说道:“上师可是以茶作比,有物对我二人言?”

这话一说,赵与择又没脾气了!佛门的和尚喜欢打机锋,那是天下闻名,随时随地都可能说几个禅机让听众自己去领悟。现在金刚智明显是在打机锋,他跟一头牛一样顺着就下了坡,自然脸上就非常的不好看。

金刚智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动,下面的两个人也看不出任何的东西来。连目光都没有闪动的金刚智,如果不是和活人一样的能行走,和凡人一样活动嘴巴来讲话,安静下来的时候和寺庙里面的佛像并没有多少的差别。也正因为如此,两个人往常习惯使用的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金刚智又挥了一下莲花,两个金刚童子走上堂来,把茶器都收拾了下去,在沙盘的旁边放了三个坐垫,然后就到草堂外烹制粗茶了。

到三个人把座位挪到沙盘旁边的时候,金刚智才开口说道:“烹一盏茶,器、火、水、人、茶,五者合一,方登大道。救宋国与危难,实胜烹茶万倍艰难!赵秀王、文枢密,宋国今日既败亡到此,犹如我刚奉之茶,必有不协之处。如欲我助汝等救亡宋国,可有调理天地之心,可能赋我总章国事之权?!”

两人一下子为难起来了。过了一会,文天祥才说道:“此事需本官返福州,经政事堂商议,启奏皇帝陛下、太后,方能定夺。吾不能妄言!”

一时间,三人之间冷了场,在那里又默然对坐起来。

不过很快,金刚智又挑起话头来,说道:“文枢密,我选此草堂,汝必从陈文治处知此木盘之精妙,今日不妨一观。”说完,示意旁边的童子把木盘上面的盖布拿了下来。

现在的这个福州府南部地区的沙盘,在经过两天的信息补充后,已经比刚放到陈文治的面前时更加的惊人。山地和森林被涂成深绿色,农田被涂成浅绿色,水域是蓝色,再加上完备的标注,写实的地理重现,自然就更加的惊人了。

第一眼看上去,文天祥和赵与择二人就不由自主的陷了进去。福州府的地图,作为参与军国大事的这两人,也不是没有看过。但是福州府城保留下来的那一份地图,还是几十年前保留下来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份泛黄的粗糙地图,在多山的福建路也已经被认为是地图中的最精良的一幅了。但是和眼前的木盘一比,简直就是天地悬殊。

两人和任何第一次见到这个木盘的凡人一样,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开始虚空沿着江河海岸不停的滑动着。不时的,走到木盘的另一边,去看其他的地方。金刚智却是早早的往后挪了两个身位,把木盘旁边的空间留给了文、赵二人。

赵与择在那里啧啧称奇,不时的小心伸出手指去触摸沙盘的表面,对着这沙盘的工艺,尤其是镶嵌金属丝线和在金属点上浮铸文字的这两个地方更是赞不绝口。

确实也是。以土著的技术,也同样可以做到这两样。但是在木头上刻出细微的槽,然后再添进去刚刚和平面持平的均匀金属丝线,就很难了。至于铸造出阳面的金属文字,秀王自己知道就是原来的临安皇宫里面都没有能铸造出半个米粒大小,依然清晰可辨文字的大匠来。如果是阴刻工艺的话,也不过是二三人能办到罢了,而且费时费工。

对比赵与择的称赞,文天祥的脸色就很阴森了。他的手指在福州府城的周围停留了很久很久,到了最后脸色都变的能滴下水来。

最后,他抬起头,对着金刚智问道:“上师,此盘有几人看过?”口气却是变得非常的生硬,目光都有点变冷了。

“汝一人、秀王一人、陈文治一人,三人耳!”金刚智好像能猜到文天祥会如此提问的答道。得到这个答案,文天祥才猛的松了一口气,坐倒在地板上。

看到文天祥如此做派,秀王赵与择也觉得奇怪,就挪到那边也细细的看了起来。不过,他除了看到福州府城的大金属点周围站着一堆如同黄豆大小的小人,闽江中放着几十个如同牙签长短的小船外,并没有看到什么。

赵与择满眼疑问的扭头向着文天祥示意,这个时候文天祥才把一直紧紧抓住木盘金属边框的右手松了开来,指给赵与择看。

那里有着一块不大的阴刻文字的铭文,正好被文天祥的一只右手整个的盖住了。

秀王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自己翻山倒海的四边转悠,文天祥就是死活没有动窝,似乎眼前能看出花来似地!

“一人当五百,为一营兵;一船当五十,大小自有分论。”

不多不少的二十个字,配上文天祥左手一直晃悠的福州府城周围的标识,秀王赵与择也是猛的如同装满水的水缸被砸破一样,大变起脸色,惊的也坐倒在地板上了!

军国第一要务,就是兵有多少,兵在哪里!现在聚集在福州府城的水陆军队,对外边号称是“二十万之众,战船千艘”,但是具体是多少,兵营在哪里就只有政事堂的十来个人能知道了。而在现在这个混乱不堪的时节,就是以文天祥任枢密院使,掌天下兵马军国事,也不能了解到像这张木盘上面的那样清楚的。

这木盘上面的东西,只要有一个旁观者泄露出去,对于福州府城的宋国行朝都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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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三人又开始默然对坐起来。

这个时候,金刚智让外边的童子又进了茶水进来。这一次,用的是一套完整的建州黑瓷茶器,茶叶也是宋时书在连江县茶山中征集的上等茶,水也是换了一个世俗弟子专门从连江上游采来的好水。这一次,文天祥和赵与择就感觉这茶水像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两个人现在都被震荡的惊心动魄,也只能接着饮茶的动作来和缓一下心理的紧张,来稍稍活跃一下自己的思路。

一盏茶入口,两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脸色也舒缓了起来。这个时候,文天祥才想起来前面的那个问题有一个疏漏。他对着金刚智问道:“上师,吾闻宋时书等人于十日也曾旁观此盘。其等可曾知晓福州军机?”

金刚智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把手里的莲花扔上了木盘。一时间,木盘上的变化,让文天祥和赵与择二人更是目瞪口呆。

莲花轻飘飘的就落在蓝色的外海上,在那里寂静的展开所有的花瓣,显露出里面的莲蓬和莲蓬上面的一个小小的盘坐佛像。

只听到那个小佛像突然的念了一句:“南无金刚佛祖!”,木盘上就如同水银流动一样的变化起来。那些深绿色、浅绿色、蓝色的涂料都如同流水一样的向着莲花流去,流进了那些花瓣里面不见了。而那些黄豆小人、牙签小船,也开动起来,往着莲花跑去。不过二十个呼吸,木盘上面就只剩下了原色的木纹和被金属丝线串联起来的金属点。

这个时候,金刚智才开口说道:“宋时书等人所观者,为此耳!”,然后一拍手,让莲花里面的东西都回了原位,继续说道:“如今此木盘独有陈文治一人得观,我亦是在汝唤其过江前一个时辰,方才做出如此模样!帷幕里有我九人金刚行者,更兼处我佛脚下,再无他人可以得观。”说完,就召回了那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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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进了帷幕,不过仅仅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但是所有的局面都被金刚智把握着,文天祥和赵与择两个人只能像滔天巨浪中的小船,随波逐流了!

刚刚目睹的木盘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让被震撼到极点的文、赵二人没有任何的感觉了。秀王赵与择现在,如果不是文天祥在旁边看着,可能已经跪伏到金刚智脚前,主动要求皈依金刚佛教,也得一个手环去了。就是文天祥自己,现在也被动乱了心神,才明白陈文治昨天对自己的进言是什么意思。

昨天的傍晚,文天祥聚集幕僚商议结束后,陈文治刻意的留在最后,对文天祥说了这样一句话:“枢密,明日过江,切记‘金刚智上师为天上仙佛,自是习惯俯视苍生;我等臣工亦为凡人,务必恭敬!’。切记,切记!”

现在看过这木盘上如同流水一样的变化,文天祥不由得的在心里想道:“只怕我等在那大光明金刚佛祖眼中,也是如那些黄豆小人一般。苍生庶民,也不过是那些绿漆罢了!”想到如此,不由得的心中有一种悲凉。

但是,很快的,这种悲凉又被另一种情绪代替了!

本来六月初六,他还是以为连江县上报的“真佛出世”不过是往常那些司台官惯用的祥瑞套路,或者是某个如同白莲教、摩尼教一般的乱民杂教乘乱世兴风作浪,所以心里面在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是很不愉快!后来就是一次次被金刚人们震撼,表面上也接受了金刚人的存在,但是心底下的怒气还是潜伏在那里。

现在,被金刚智三番五次的收拾,一次次如同拧衣服一样把心里面所有的防御都给搅碎,终于是让文天祥看到了自己固执的根源在哪里,也明白了自己愤怒的原因是什么!

所以,他对着旁边的秀王赵与择先告了一个罪,对自己刚才多次的失礼圆了一下话头,也对赵与择想皈依金刚乘佛教的心思送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默许和暗暗的支持,最后才对金刚智做了一个告退,约定休息一个时辰后再继续商议,然后就潇洒的离开了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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