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二更,朱八斤一觉醒来,只觉得灯火刺目,揉了揉双眼,只见沈冰柔仍挑灯为朱大长缝制衣服,胸中又是怜爱,又是疼惜,道:“夫人你这是何苦?明日咱们到镇上裁缝铺子,去做他十件八件,你要觉得不好,那咱们便到淮阴城里,去请高明的裁缝做,何必每一件长儿的衣服,都要自己亲手来缝?”沈冰柔轻轻掸了掸烛火,道:“外人做的东西,我终究是不能放心,更何况一天到头,我原本也没什么事情做,为长儿缝几件衣服,一来占着手,二来也算是做娘的一点心意。”
朱八斤知她爱子心切,道:“夫人,你只顾关爱长儿,便不顾自己身体吗?不要缝了,快些休息,不然我可要吹灭了灯了。”沈冰柔道:“好,我缝完这只袖子,就收啦。”朱八斤起床,取了自己裘皮上衣,盖到妻子肩头,沈冰柔回眸一笑,道:“相公,和你商议一件事情。”
朱八斤道:“什么?”沈冰柔道:“如今大清朝虽是盛世,但是官场昏暗,今日尔虞我诈,明日勾心斗角,无论官做到什么地方,终究是个是非之地。我可不想咱们长儿将来跻身仕途,做了朝廷的牺牲品。”朱八斤大感意外,道:“夫人的意思,是叫长儿将来跟他老子一样,大字不识几个,划下一块地来,然后捐一个员外郎,过那与世无争的生活?”
沈冰柔道:“那倒不是,书自然是要读,但是将来却不想让他去考科举,相公,我……我想让长儿去学那岐黄之术,将来为福一方,免了许多纷争。”朱八斤心中委实难以接受,但又不忍拂逆妻子心意,缄默不言。沈冰柔放下缝衣针,握了他手,道:“相公,其实人立于这世间,最要紧的不是官权和金钱,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发自内心的快乐,倘若是长儿将来做了官,他便不愁,我也愁死了。”说到这里,朱八斤面带诧异之色,心想:“长儿做了官,你怎么愁死了?”
沈冰柔朝着他抿嘴一笑,意思是我脑子清醒得很,可不是烧糊涂了。
沈冰柔续道:“做了官,明里看来,是威风八面,光耀了祖宗。可是在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烦心事儿等着呢。相公,大清的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做官难免会见皇帝,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事儿做得好了,皇帝喜欢,臣子高兴,当然是皆大欢喜。可是就能确保不把事儿给做得岔了道儿么?
皇帝一发起怒来,那可不是好玩儿的,这是其一。其二,方才我说到,官场昏暗,勾心斗角,咱们撇开皇帝不谈,如今的大清朝,十个官儿中能有两三个仁义清官,那老百姓就要天天拜菩萨烧高香了。
就算是这样,然后剩下的呢?自然是赃官、贪官,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昏官。这坏官儿做起事来无非是这样,好事儿恨不得四海皆晓,坏事却欺上不瞒下,朝中一半重臣,裙带相连,只消打点到位,坏事也未尝不能变作好事。
皇帝素来爱以明君自诩,只觉得那金殿之上,龙座上是明君,龙座下是仁臣,君臣谐乐,江山永固,岂能轻易听进那弦外之音?这里的弦外之音,是好官儿之音,也正是老百信之音,免不了逆耳,这一逆耳,他心里便不舒服,然后那些奸佞之臣从一旁再一扇风引火,轻则责骂几句,重则丢官杀头,挨骂倒也是罢了,丢官杀头却不值当。就算皇帝日后发现了过错,以他九五之尊,断不会承认了错处,顶多找个理由杀了奸臣偿命,这样一来清官冤者当冤,家中妻小,一世也抬不起头来。
相公,此不是唯一,但绝不是万一,你说咱们长儿,将来是做个清廉之官呢,还是做个奸佞之臣?”
朱八斤听得背脊发凉,辩驳道:“夫人说的那是京官,倘若咱们长儿做的是地方官员,清正廉明,造福百信,那就不一样了。”沈冰柔柳眉一扬,道:“相公你便是不开窍,京官地方官,都是一脉相承,吃的是一家皇粮,奉的是一个天子。一个地方,就拿咱们江苏一省来说,上至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下到典史,驿丞,监造,官员无数,自然良莠不齐。现今风气日下,明里道貌岸然,暗地吃喝掠淫,无所不用其极,你能确保长儿将来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再有,就算咱们长儿久读孔圣人书,出淤泥而不染,在那样一个大环境之下,免不了被看做异类。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下面的小吏或拿他还没法子,若是上边儿高官显赫恼了呢?只需一个折子,或者是一句话,只怕十年寒暑,从此毁于一旦!”
朱八斤一屁股坐到床上,呆呆出神,半天才道:“这……可怎么办好?”沈冰柔笑道:“相公不必烦恼,人生一世,也并非仕途一条路可走,先前我与相公说,送长儿去学岐黄之术,既远离昏暗官场,又可悬壶济世,施仁施德,这一件两全其美之举,岂不是最佳之选?”
朱八斤闭上双眼,用左手食指关节,轻轻敲击额门,道:“夫人,这事关系长儿一生,你再容我细细想想。”沈冰柔道:“好。”除掉外衫,上床拉过一只枕头,垫在后背,斜依着身子,等待丈夫回话。
又过了半晌,案上烛火蓝黄火芒交替闪跃数下,一只蜡烛,已快燃到尽头,府外更鼓连响三下,已是三更天了。
朱八斤睁开眼来,道:“夫人你才学智谋,都胜过我百倍,一切都依你便是。”沈冰柔赞道:“相公遇大事当机立断,乃大丈夫也!”朱八斤苦笑道:“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不是?”沈冰柔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大老爷你官拜员外郎,见识不凡,小女子不过一介村妇,岂敢,岂敢!”
朱八斤道:“那咱们明日便去淮阴城,找吴神医。吴老爷子医术医德都是万中挑一,请他收长儿做徒弟,是再合适不过!”沈冰柔轻叹道:“我也正是此意。不过这样一来,你朱家祖孙三代,可都欠下吴神医大人情啦。”顿了一顿,又嫣然一笑,道“不过没有关系,你下一辈子变作一只牛,到他家去还债好了。”
朱八斤伸手在她脑门轻轻一弹,笑道:“我便是还债,也要拉上你一起去。”沈冰柔打了个哈欠,柔声道:“相公,我乏得很,快熄灭了灯,下辈子的债先且不说,嘻嘻,你先把今天晚上的债偿还给我!”
次日,朱八斤夫妇携了朱大长,带上四五名家丁,一早便赶往淮阴城中,差家丁购了猪羊雄鸡,整整拉了五六车,又备下纹银千两,浩浩荡荡地赶往吴传龙府邸。
吴传龙年届七十,上门寻师学艺之人见过不少,也极少遇到这种场面,等朱八斤说明来意,吴传龙哈哈大笑,道:“老夫只当是哪一家娶亲下聘礼,走错了地方,原来是朱老弟携子来拜师来了,先进去再说。”进到正堂,安排众人落座,又命人奉了茶水。
沈冰柔知朱八斤不擅言辞,怕失了礼数,道:“先生宽厚仁德,医术高超,为淮阴万民共景仰。又以岐黄妙手,屡屡解我家相公两代人于危急,今日携了犬子求拜仙师,更是不胜之惶恐,略备下一些薄礼,请先生笑纳。”吴传龙笑道:“朱老弟,你家娘子可比你厉害多啦。”朱八斤道:“先生见笑了。”
吴传龙道:“不瞒二位说,老夫从医近五十年,早些时候徒弟也收了不少,但不知是老夫学识浅薄,还是纳的都是平庸之资,这数十年以来,有作为的是少之又少。倘若就此消沉下去倒也罢了,偏偏前几年,老夫手下已出师徒弟,稀里糊涂地便把苍阳县一位县老爷四姨太给医死了。虽与我无直接牵连,但我授下孽徒,终究是心中不安,那时候,老夫何止是颜面无存,就连死的心也有了。所以从那以后,便不再授徒,还望贤伉俪谅解。”
沈冰柔劝慰道:“先生不必自责,您那徒弟既以出师,当安身立命,自立于天下,与先生何干?这行医瞧病,就像那出征打仗一样,岂有百战百胜之师?即使偶尔那个……不胜,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先生您妙手救四方,数十年来,拯病痛无数,万民心中,都有如明镜,绝不会因这一点瑕疵,便迁及先生,所以您过滤了。”朱八斤道:“夫人说得极是,先生别往心里去。”
吴传龙道:“二位心意我领了。这淮阴府中,名医甚多,老夫不过是沧海中一粟,实不足道也。二位若不嫌弃,我便为二位引见几位,凭了老夫薄面,必能玉成此事。”沈冰柔道:“先生过谦了,今日妾身与我家相公,就是奔着这‘妙手神医’的金字招牌而来,先生仁德医术双绝,正是犬子从艺不二人选,若能将犬子交到先生之手,那才是我一家大幸也。”
吴传龙摇摇头,道:“不是我不近情理,实在那一件事对我影响极大,老夫心意已定,二位无需多言。”夫妇俩见他拒意甚是坚决,相顾愕然,沈冰柔道:“既然如此,那可扰先生清修了,妾身还有一不情之请,先生万万不可再拒。”吴传龙道:“弟妹请说。”
沈冰柔道:“我夫妇俩今日备下一份薄礼,也不尽是犬子拜师之礼,拙夫屡蒙先生恩惠,时常铭记在心,请先生务必收纳,也好了却拙夫数年来的一桩夙愿。”吴传龙好生为难,心想先前拜师大事已拒,此番若是再拒,未免说不过去,沉吟道:“贤伉俪美意,老夫实在受之有愧,这个……那就收下一部分,留下鸡羊各一只,余下之物,还请二位原封带回。”
朱八斤还要再劝他多收一些,吴传龙摆了摆手,道:“今日收二位东西,已是破例,老弟也休要再劝。”沈冰柔见大局已定,也不再坚持,道:“长儿,咱们要走啦,快过来,给吴爷爷磕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