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长定下三日后赴京,其实是有一层深意:他离家多年,虽然每一年都能和父母能见上两面,但大多是在吴府,有时候朱八斤思子心切,便背着吴传龙,悄悄带出爱子,躲在吴府南面的酒肆,为儿子大开荤斋,不过仅此而已,朱大长至今也不曾回过梧桐镇。算起来,离家的日子和自己艺龄一样,也是十个春秋。
第二日一早,朱大长拜别了恩师,在城中购下一些糕点果品,胭脂水粉放到行囊中,既不骑马,也不雇轿,徒步行在回往梧桐镇的官道上。一路遥观山花胜火,莺唱如歌,煦风迎面拂过,心怀为之大畅。
到梧桐镇时,已是正午时分,朱大长仰望朱府红灯虽依然高悬,却不似当年娇艳,门楣匾额虽气势如旧,但朱漆不免残落,心中一酸,心想:“我这一去十年,连这些无心之物尚且凋落如此,何况是操心不尽的爹娘?”
快步抢进家门,迎面走来一位老者,鬓毛霜白,腰身佝偻,行色间甚是匆忙。朱大长看了数眼,颤声道:“您……是,于伯伯?”那老者侧头打量他半晌,眼神中尽是疑惑,道:“老朽是姓于,小哥儿你找谁?”朱大长道:“于伯伯,我是长儿啊,小时候,你经常背着我去赶集,忘记了吗?”
老于头又凝视他几眼,晦暗的双目忽地放出光华:“少爷,你是少爷!哈哈……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变了……成大人了……老爷和夫人苦等十年,总算盼到这一天了!”他语无伦次,抓了朱大长双手不住摇晃,神色欢喜不尽。
朱大长含泪道:“于伯伯,您这么大岁数,还在为我朱家奔忙,为什么还不颐养天年?我去跟爹爹说去……”老于头笑道:“少爷可千万别去,你一番心意,我领了。这一件事,老爷以前也劝过我。你有所不知,人老了,脑子要经常使着,手脚也得多活动活动,要让我退休,那怎么成?再说这些年来,府里的大事小情有谁能比我清楚,要是换一个人,我还不放心呢。”他摘下缚在朱大长肩头的行囊,又将他引到厅上,这时一名丫鬟奉上两杯茶来。朱大长见那丫鬟面生,也不理会,又对老于头道:“那您老人家自己把握好分寸,可不能太劳累了。”
四下打量,只见客厅陈设与往日一般无异,东面墙上,悬的依旧是娘亲当年绣下那一副“上善若水”的绣匾,思母心切,道:“于伯伯,我去见我爹娘,回头再跟你叙。”老于头迟疑一下,说道:“少爷,今日二月十九,乃是观音大士生辰之日,老爷和夫人都到神雀岭上,去给菩萨烧香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要不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朱大长“哦”了一声,这一声中满是失望,随即又摇手道:“不用的,于伯伯,这半年来,我爹娘身体都好吗?”老于头道:“都好,都好,自从去年中秋那一次来探望过你,回来后便称赞你长成大人了,既懂事,又听话,老爷夫人都是近些日子都是神采焕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
朱大长松了一口气,瞟了一眼院子后的西屋,又问:“那几位呢,也去烧香了吗?我记得小时候多远都能听见动静,现下也不闹腾了?”他说的是父亲的那几位姨太太,按理他应该叫二娘,三娘,四娘,但他对那几位素无好感,打知事的那一日起,就从未叫过。
老于头道:“那西屋有些年头没住过人了,少爷你还不知道?”朱大长奇道:“没住人,那……她们搬到哪里去了?”老于头道:“少爷你去往城里学艺的第二个年头里,老爷便写下一纸休书,又给她们每人发了一些银子,统统遣回家去了,这等大事,老爷不曾给你说起么?”朱大长寻思:“爹爹这些年来,无论说话做事,真是变了不少。但是这么大一件事,近十年来也从不见他提起,那自然也是娘怕扰我心神,特别嘱咐过了。”想到这里,心中越发想念双亲,恨不得立时便能拜倒在他们身前,吐诉衷肠。说道:“于伯伯,你先忙,不用管我。”
老于头道:“这样也好,少爷你先宽坐,我处理掉手头这点事情,就过来陪你。”朱大长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神雀山,道:“不,我也上山去给菩萨烧香去,随便去接爹和娘!”其实在他心中,主次大有分别,接爹娘才是主,顺便烧香才是次。
神雀山地处梧桐镇北面,山势并不甚高,路径险峭,那普济庙建在山顶右肩的一块平地上,平日门可罗雀,逢到每年二、六、九月的十九日,香客祈福求子,摩肩而来,大有踏破门槛的态势。
朱大长提气疾行一阵,已到山脚,放慢脚步,细观从山上下来的每一人,不经意间,到了山腰之地。这一处山势平坦,道路渐宽,人丁渐众,一双眼睛已是观望不过来,索性不再强求,随其自然。
他从城中赶路三十里路回来,虽在家中歇得一阵,但连番攀爬山路,现下又是日在中天,毕竟倦渴难当,见前方不远有一处茶肆,当即上前坐下,一口气饮下两碗茶,大是快意。坐了一阵,只感耳畔呼喝声响,甚是吵杂,原来茶肆南北的道路旁,有不少小贩就地铺下一块布来,摆上香烛纸钱等物,大声吆喝叫卖。心想:“这些小贩多半是附近山民,今日沾了菩萨的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发一笔小财,也是无可厚非。我先前走得匆忙,也没带这些东西,既然来烧香,总不能空手去罢?”
起身付了茶资,但见小贩虽多,各个摊前都簇着一堆人,随意环顾四周,忽见茶肆东面有一布衣老头,他身前一处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的摊子,此时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货摊前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也无。朱大长心中奇怪:“旁人的货摊,都摆着行人往来的南北路道旁,又大声吆喝招纳生意,那老头倒像是生怕生意上了门,不喊不叫也就罢了,偏偏还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这是哪门子的生意经了?”
走到那老头身旁,道:“老人家,我买东西。”那老者头顶铮亮,袒露着胸腹,手握一把大蒲扇,单手枕了脑袋,正斜卧在地上打盹儿,半天不见动静。朱大长暗自发笑,大声道:“老人家,你的东西卖不卖?”那老者微微挪了一下身子,睁开惺忪双目,斜睨了他一眼,颇不耐烦,道:“废话,不卖东西,我在这里作甚?”朱大长道:“好,劳驾你,我要一包红蜡,九只香,一捆纸钱。”
那老头打了个哈欠,挥着蒲扇摇了几摇,身子却不肯动,懒懒说道:“你买东西,那得先付钱。”朱大长取出一串铜钱来,俯下身来,道:“一百文,可够了吗?”当下正是乾隆盛世中期,天下富庶,百姓衣食俱足,一百文钱可买大米三斗,朱大长用它来买几只香烛之物,自然打心底怜悯这一位老人衣食不易。
那老头连眼皮也不肯抬一下,道:“一百文文钱,买一只香还差不多。”朱大长大感诧异,见他摊前烛蜡普通粗糙,与寻常小贩的并无二异,却是漫天要价,高得出人意料,失笑道:“老人家,做买卖在于点滴之利,等有了回头客,再聚滴成河,海纳百川。你的烛蜡普通之极,又不是金铸银造,要价是不是高了些?”
那老头“哼”了一声,道:“买卖买卖,自然是有买有卖,你既没买,我也没卖,那就算不得买卖。再说了,你怎就知道我的香蜡就普通之极?小毛头,我告诉你,我家祖上十七八代,咳咳……那个二十三四代,都是做这跟菩萨相关的买卖,绝对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千年老字号,哼哼,我老人家单是分店,也开了好几十家,上百家,岂能放着千年美誉不顾,来骗你一个毛头小子的银子。”
朱大长见他强词夺理,眼前支的这一爿小摊也嫌寒碜,偏偏吹嘘是什么千年老店,童叟无欺,肚子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那要请教你老人家,你这千年老店,大号如何称呼?”那老头搔搔头,道:“这个……前些年我还记得的,如今年岁大了,一时倒真记不起来。”朱大长哈哈大笑,又问:“那你老店里出的东西,又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那老头怪眼一翻,顿时来了兴致,盘腿坐起,口沫飞溅:“你烧香拜菩萨为的是什么?自然是烧有所愿,拜有所图,嘿嘿,点了我的宝香,一保你平安无忧,二保你财源滚,三保你官运亨通……”朱大长笑道:“老人家,可对不住你的宝香啦,我不考科举。”那老头咧嘴一笑,也不以为意,又道:“那也不打紧,燃了我的宝蜡,一佑你红颜佳人,滚滚而来,二佑你父母师长,其乐无边,三佑你心遂大愿,马到功成!”
朱大长道:“你的宝香只怕比王母娘娘的玉如意还要灵验,卖一百文一只,真是亏了。”那老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瞬即如常,道:“可不是嘛,今儿个生意清淡得很,现今这年头,识货的是越来越少啦。”
朱大长微笑道:“不是识货的人少,主要是你这开了几百家分店的千年老字号,名头太响,响得你我都不知道,他们自然也不知道了。”嘴里说着,目光停在他身上,细细打量。那老头干笑数声,神神秘秘地道:“这等吉祥如意之物,可不能随便吆喝,一喊大伙儿都挤破了脑袋,那就是我的罪过了。而且这东西,我每年只卖出一套,卖完一拍屁股走人。小毛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
朱大长打量他良久,这老者衣衫虽旧,却不染灰土,眼神虽是颓废,又不沾风尘之色,绝非普通的江湖之士。而在他言语中,虽然逻辑混乱,有时还夹缠不清,但一连说到红颜佳人,父母恩师,又有意无意地说到心遂大愿。除了那句‘红颜佳人,滚滚而来,’不大靠谱,其它句句颇有深意,我使些银子,试它一试,也无不可。”主意打定,笑道:“好,冲着你这连名字也没有的千年老字号,那我也该要了,先前说的那几样,你老给算算,要多少银子。”
那老头奇道:“你真要?就不怕我老人家狮子大张口,吓跑了你?”朱大长道:“你只管报上价来,我身上若是不够,便回家去取。”那老头道:“你等一等,我先算一算。”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朱大长,口中叨念:“一九得九,二九三十八,三九五十六……”朱大长莞尔一笑,心想:“算账就算账,又何必背过身去?你脑子里一本糊涂账,难道转过身去,就不会算错了?”见他右手肘微动,也不知是真算,还是在划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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